舅舅已经过世了,陈倏口中的舅母让她意外,却也让她好奇。
但不管是意外还是好奇,她都似乎很笃定陈倏不会刻意说谎骗她,他说的,大抵都应当是真的。
陈倏虽然坐在床边,但仍旧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不会让她拘束。
说话的时候,同她认识的陈长允一样,温文如玉,眸含笑意,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或是,不自在。
“你还记不记得祖母眼睛基本看不见,我们说带祖母去治眼睛吗?”他也判断不了淼城的事,她记得哪一段,又记不得哪一段,所以问起。
棠钰却道,“我记得。”
那就是还记得去桃城之前的事。
陈倏便顺着她的话说,“我们带祖母去桃城了,刘大夫治好了祖母的眼睛,祖母能见到你了。”
许是激动,棠钰鼻尖微红。
陈倏下意识伸手擦了擦她眼角,“别哭了,大夫不让你激动,怕伤身子。”
棠钰似是也反应过来,遂而点头。
四目相视,两人都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先前这一刻,离得很近。
陈倏坐了回来,继续道,“祖母在桃城医治眼睛的时候,我们去了趟态州,去见舅母和茂之。”
这一段,棠钰是全然陌生,“舅母和……茂之?”
陈倏轻“嗯”一声,然后耐性同她说起舅舅和舅母的事,也同她说起舅母的病,还有舅母和茂之同他们一处。
这一段很长,陈倏说了很久,她也听了很久。
最后,陈倏才道,“舅母过世,你带初六回淼城见舅母的时候,被叶澜之的人劫持,然后来了京中,我们都没见到舅母最后一面。”
棠钰看他,眸间藏了复杂情绪。
陈倏又道,“都过去了,等这次回淼城,我们再去看舅母。”
她莫名应好。
陈倏端起一侧的药碗拭了拭温度。
其实说了这么久的话药早就凉了,眼下喝正好,陈倏问道,“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棠钰轻声,“自己就好。”
陈倏递给她。
棠钰分了三大口喝完,陈倏放碗放在一侧。
陈倏温柔道,“歇一歇吧,我先出去了,大夫说,今日再静养一日,明日可以下床走动了,我陪你去苑中走走。”
棠钰点头。
陈倏起身,临到屋门口,又朝她道,“阿钰,有事唤我。”
她轻“嗯”一声。
其实他知晓她不会唤他,他只是想让她安心,他在,而且他不会打扰她。
陈倏深吸一口气,不算糟的开头,唇畔微微蜷了蜷。
……
等陈倏离开,棠钰也没当即就卧床。刚喝完药,药似是还在胃里,沉甸甸的。
棠钰想起昨日陈倏同她说起的,是小时候的事;今日同她说起的是祖母和舅母还有茂之的事……
但是他同她的事,他只字未提。
其实,她有些怕他提,他如果提,她根本不知道应当怎么应对……
她也想起她认识的陈长允一惯都不是讲话说穿的性子,而是如春雨,润物细无声。
棠钰想,他应当是特意的,怕她尴尬,也怕她为难。
……
喝了药,棠钰又睡了好些时候,想来的时候都快至晌午了。听到隔壁有说话声,棠钰才想起陈倏应当一直是住在她隔壁那间屋子的。
京中才出了早前的事,陈倏却一直在这里。
她能隐隐察觉些,陈倏担心她,所以京中的事大都交给旁人在照看。
赵文域前日就回京中去了,眼下,留在这里的人是陈倏。
思绪间,晨间的村妇声音传来,“夫人醒了吗?”
棠钰轻声,“醒了。”
村妇这才入内,断了饭菜入内。
“夫人请用饭。”村妇还是同早前一样,放下餐食,就离得远远的。
棠钰没为难她,很快吃完。
村妇这次感激看了她一眼,将东西端出去。
棠钰听到隔壁屋中还有说话声传来,陈倏应当一直在同人商议事情。
晚些时候,棠钰通过窗户缝里见到一身戎装的将领从苑中出去,和他身侧,是陈倏,双手覆在身后,身材挺拔秀颀,笔直得立在一处,目光凝在一处,似是在想什么事情。
他没看见她,应当也不知晓她会在窗户的缝隙处看她,所以棠钰并未避讳。
陈倏对她来说,既是极致熟悉,也算极致陌生。
她听他说,他带了她和祖母一道去桃城治眼睛,又带她一道去寻舅舅的遗孀,还接了茂之在身边照顾……
这样的人很让人心中踏实安稳,如果他不是陈倏,而是陈长允,她是应当会喜欢他的。
这样的念头让棠钰自己都觉得有些微妙,但若不是驿馆的事,她不会排斥他,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是他……
他在苑中出了许久的神。
她也在屋中发了许久的呆,最后回过神来的时候,窗户缝隙里看向苑中的时候,已经没见到陈倏身影了;而陈倏也像他自己说的,她不唤他,他也就保持距离不出现。
坐了些时候,棠钰又重新躺下,枕着自己的右手入睡,仿佛能安稳些。
……
再晚些醒来就是晚间,苑中已经掌灯,村妇又给她送了晚饭。
她很快用过。
她真的在养胎,这两三日在屋中没有怎么动弹过。
夜里喝完药,她早早躺下歇息了,她是记得陈倏说歇今日再静养一日,明日可以下床走动了,可以去苑中走走。
她其实也憋坏了,但不好开口。
夜里,棠钰做了一个梦,梦到是陈倏揽着她入睡的,没说话,也没多余旁的,就是睡在一处,似安稳踏实。
她心中仿佛也安稳踏实。
***
又过一日,还是村妇来照顾她早餐的。
她仿佛也同对方熟悉了,也会同对方说,“没事,别担心,你要是拘谨,可以在屋外等我,我了唤你。”
村妇如释重负,赶紧退了出去,原本她也有些手足无措。
亏得这位夫人一眼看出了她的窘迫。
陈倏来的时候,见她在屋外,她支吾道,“夫人让我出来的。”
“好。”陈倏没说旁的,“你回去吧,这里我来照顾。”
村妇麻溜跑了。
陈倏撩起帘栊入了屋内,棠钰刚好吃完,见了他,正好放下碗筷。
陈倏上前,温声道,“今日有进步,煎了两贴就煎好了,也不如昨日狼狈。”
他一句未提别的,但也是这一句,棠钰轻轻抿唇。
同陈长允的相处,如沐春风,也不曾让人难堪过;但其实同陈倏,那时候在驿馆的相处,他其实也没有让她难堪过……
棠钰收起思绪。
陈倏放下药碗,“去走走吧,药还有些烫,回来就差不多了。”
她是想出屋子走走了。
她原本就是坐起身的,眼下,正准备俯身穿鞋的时候,陈倏已经单膝跪下,替她穿鞋。
她意外。
他却平常般,轻声道,“慢慢下来,躺了这几日,怕你起来头晕。”
棠钰还在先前的错愕中,他伸手扶她,她也伸手。
由着陈倏先前的话,她慢慢起身,脑海里是有晕的时候,但因为特意留意了,所以很快,如弹指一瞬。
“还好吗?”他关心。
“还好。”她如实应声。
从屋中去苑中要下阶梯,陈倏一直扶着她,但一直扶着,两人的手其实都不怎么舒服。
棠钰知晓陈倏未必会松手,但陈倏还是松开。
应当是怕她心里介怀。
但整个苑中散步的时候,他都留意着她,她少有踉跄或是前方少有不平或石子,他都伸手牵着她。
她知晓是怕她摔到什么的。
她才动了胎气,不能再有旁的闪失,大夫也交待过,陈倏是记在了心里。
陈倏问,“今日想听什么?”
他忽然问起她,她其实早前也想过这个问题,但仿佛想问的很多看,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的好,一时没有应声。
他转眸看她,轻声笑道,“不急,慢慢来,我每日都同你说,你眼下想听什么,先告诉我……”
他都知晓。
棠钰脸色微红,“初六……”
她其实很想问,但不知道怎么开口,陈倏问起,她最想知晓的就是小六。
说到初六,陈倏眼中仿佛都是暖意,“初六长得像你,很好看,刚出生的时候,我遇到危险,叶澜之想去父留子,但等初六出生,消息传来是个女儿,我才平安离京,等回万州的时候,才知道初六其实是儿子,但是太奶奶同你说,生儿子和女儿都要说生了女儿,让我平安回万州……”
棠钰没想到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幕,脚下步子都滞住。
陈倏宽慰道,“有惊无险,没事了,继续同你说。小初六小时候生得很像你,但是慢慢长大,就慢慢像我多些。终日精力都很旺盛,你和黎妈把他照顾得很好……对了,我们还给初六定了门亲事,是二哥和袁柳的女儿,如意。那时候我嘴欠,总同他说你媳妇儿,结果他到二哥面前,就一口一个我媳妇儿,看得我都尴尬得想掘地三尺……”
言及此处,棠钰笑开。
见她笑,陈倏也跟着笑,只是没有提醒她,也没有打断,等她笑完,他继续道,“全名叫陈勉之,是你取的名字,小名叫初六,因为是十月初六出生的,你我都很宠他,但初六很懂事,没有在万州府无法无天。还有,我们替他选了伴读,这次回家,他就要开始同伴读一道启蒙念书了。”
陈倏言罢,又叹道,“过去父慈子孝的日子要过去了,鸡飞狗跳要开始了……”
见他感叹模样,棠钰再次笑开。
陈倏看着她笑,心底温暖,牵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再走走吗?还是回去歇歇?”
她看他。
他也看她,“再走走吧。”
她轻声应好。
这次,两人没有再说起早前的事。
陈倏没敢给她提太多事情,怕她听得太多,也消化不了,反而心里疑惑渐生,都留在心底,所以每日说得都不多,也点到为止。
眼下看,这样其实也好。
不急不缓,徐徐道来。
棠钰也会主动开口问起,“文广怎么了?”
在宫中,文广同她很好,也一直唤她姑姑,陈倏说起这次是文广救了她出宫。她久在宫中,自然知晓要将一个人从宫中悄悄带出的危险,更何况,她是陈倏的发妻,天子劫持她就是为了要挟陈倏……
她印象中的文广稳妥是稳妥,但应当还做不了这些事。
只是听陈倏提及,又才想起,几年过去,文广应当也不是早前的文广,应当更老练稳妥才能做得到。
陈倏看她,“他送你出宫的事败露,叶澜之逼供过他,他眼下也有伤在,但他见了你平安一定高兴。正好明日我要回京一趟,你同我一道去,你去见见文广,我去见赵文域。”
棠钰应好。
差不多又走了些时候,绕了一个圈,陈倏温声,“回去喝药吧。”
“嗯。”她点头。
喝药的时候,他依然陪着她,她问了声,“这药要还喝多久?”
陈倏把手帕中的蜜饯给她,今日喝完,没什么大碍就不必用了。
棠钰如释重负。
……
这一日,其实有几次,她都想让陈枫唤陈倏,但最后都没有。
夜里入睡的时候,躺在床榻上,她想起陈倏说的,先去京中一趟,然后回家见祖母和初六……
她记不得很多事,但在听到很多名字的时候,心底还是会有暖意。
棠钰将右手放在枕头上,枕着自己的右手入睡,稍许,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明日要见赵文域,今日冯云给他看了这两日赵文域让人送来的地图,新朝管辖范围还是有不少州郡在。
赵文域让人给他捎信,说各取所需,让他先选。
陈倏问冯云怎么看。
冯云叹道,“这位晋帝真是一点都不按套路走,也不知晓他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大智若愚,揣得明白但其实在装糊涂!”
这些州郡有好有坏。有富得流油的,也有贫瘠的,还有事儿多的,形形色色的什么样的都有,晋帝还真让万州府先挑选,也不怕挑剩了给他。
陈倏道,“他不是揣得明白装糊涂。”
冯云诧异。
陈倏想起太奶奶的话,“他是一股清流……”
一股气死公孙旦的清流。
“明日同他见面再具体说,冯叔,你看取哪几处好?”陈倏看向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