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祖母斟酒的声音听着很满,实则却不多,又同祖母说着话,祖母不曾觉察,一晚上下来,其实饮得并不多,但桂花糕和花生,瓜子吃了不少,更说了不少话。
尤其是平南的方言有些特殊,祖母教他说,他学得很认真,却仍是牛头不对马嘴,祖母笑得欢喜,他还是孜孜不倦得学着。
有时候,连棠钰都听不下去,轻声道,应当这么说。也巧合,大凡棠钰教的,他仿佛都能说对,久而久之,棠钰同他说了许多话。
再晚些,夜色有些深了。
棠钰看了看窗外,陈倏亦道,“老太太,今日太晚了,改日再来同您喝酒。”
老太太知晓他事忙,今晚,老太太其实已经很开心。过往家中只有她一人,多少冷清,今晚有棠钰和陈倏两人在,家中仿佛忽然热闹了,像钰儿父母和舅舅还在世的时候。
老太太心中喜欢,又感慨。
“钰儿,替祖母送送。”老太太吩咐一声。
棠钰应好。
棠家的宅子不大,从屋中走到门口其实也就眨眼间的功夫。陈倏没有特意缓步,不过两三句话的时间,两人很快就至门口栅栏处。
“留步吧,回去照看老太太。”陈倏先驻足。月光洒在苑中,似铺了一层清霜,但照在他身上,仿若镀上一层柔和清晖,衬着眸间的温润,翩若出尘。
“今晚祖母很高兴,你陪她说这么久的话。”他对老人家的细腻稳妥,棠钰都看在眼里。
陈倏笑道,“我也高兴啊。”
棠钰看他。
陈倏垂眸,“我幼时家中生了一场变故,至亲都没了,只有一个远房的太奶奶收留了我,照看我,我才有今日。老太太让我想起太奶奶,我也享受这小撮时光。”
听他说起,棠钰微微怔住。
陈倏抬眸,言辞间的情绪似是有意在眸间敛去,但清辉下又残留了一缕没有来得及藏下的黯淡,嘴角却略微扬起,“不早了,走了。”
棠钰才从他先前的话中回神,他的至亲都不在了……
棠钰刚想开口唤他,去发现好像并不知晓他的名字。但他却忽然停步,转眸看她,温声道,“长允,我叫陈长允。”
棠钰意外,他又笑了笑,借着月色打量了她一眼,转身投入屋檐下的灯火光晕中……
***
翌日,棠钰很早便起,祖母眼睛越发看不清东西,说有东西要给她。
红匣子藏在祖母床下,棠钰按照祖母说的,从床下的箱子里找出了那枚匣子。
钥匙是祖母随身带着的,递到棠钰手中,棠钰用钥匙打开红匣子,里面满满装了不少东西,有田契,地契,而且数量不少,棠钰意外。
“拿出来了吗?”老太太问。
棠钰应道,“拿出来了……这些都是家中的吗?”
老太太仿佛知晓她会问起,撑手从一侧的椅子上起身,棠钰放下手中的东西,上前扶她。
老太太回到床榻上坐下,“钰儿,你舅舅在的时候,这些东西,一直是你舅舅在保存的,年前你舅舅去世,才让我将这匣子东西留给你。”
爹娘去世后,祖母一直是舅舅在照顾,但这匣子里的东西,不应当是棠家的。
老太太握住她的手,轻声叹道,“钰儿,这是你舅舅留给你的,里面除了一些田产,地契,还有,你外祖父的信物。早前你娘亲叮嘱过你舅舅,这匣子要收好,但里面的东西无论多贵重,只要这天下一日还姓赵,里面的东西就不能动。你舅舅过世时,把这个匣子转交给我,让我日后转交给你,你收好。”
棠钰心中数不清的疑惑,但清楚祖母这里应当知晓的不多。
棠钰花了整个上午的时间,翻完了匣子里的东西。
爹娘去世那年,她只有十岁,那年她随爹娘去莞城看外祖父,在莞城住了一月。也这就是这一月,她接连没了外祖父,没了爹娘,外祖父家中失了一场大火,舅舅带她回了淼城,祖母这里……
她其实并不愿意去回想那年冬天的事,但印象里,外祖父是有一日领了一个孩子到家中,那个孩子不怎么喜欢说话,也很瘦弱。家中出事的时候,舅舅带着他们逃到野郊,但他们同舅舅失散。那个孩子染了风寒,身上发着烧,一直喊冷,瑟瑟发抖,她抱着他,分明她自己也冻得慌,还是取下衣裳披在他身上……
棠钰收回思绪,匣子中不少是信笺,其中的称呼都是东升。
东升是外祖父的字。
这些信是有人写给外祖父的。
开始时,字里行间都是苦闷,后来是担忧,再后来怕有人对家人不利,想让家人来外祖父暂避,请外祖父多照顾。
前后二十余封书信,可以断定是同外祖父有深交的人。
而匣子里的另外一些地契,田产,也都在莞城附近,那应当都是外祖父的留下来的东西。
—— 天下一日还姓赵,这里的东西就不能动。
让棠钰骇然的事,天下真的不姓赵了。
棠钰从信里可以知晓的旁的信息不多,书信的落款也是对方的字,多的无从得知。但有一句,还是让棠钰怔了怔,对方书信里大致是说,东升你有个外孙女,我亦有个孙子,日后你我可成亲家。
外祖父只有她一个外孙女……
再看也没能有多的思绪,棠钰收好这些东西。
这些年她在宫中攒的积蓄够她照顾祖母,不需要动用外祖父留下的东西。
棠钰重新将匣子放回原处,“祖母,东西我看过了,暂且先收着,里面的东西不动,等日后再说。”
老太太颔首,原本也是她外祖父留下的东西,自然交给她处置。
这一宿,棠钰没怎么睡好。
迷迷糊糊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一会儿梦里她乘马车同爹娘去莞城看外祖父,外祖父领了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孩子,同她说他叫长允;一会儿是驿馆锦帐内,她指尖攥紧锦被,天旋地转,对方的汗迹低落在她额间;再一阵,是月华清辉落在身前,他转眸看她,温声道,长允,我叫陈长允……
醒了许久,棠钰脑海中还浑浑噩噩,似是所有的事情都杂糅在同一个梦里,胡乱交织成一团,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天不见亮,棠钰失了睡意,披着衣裳在苑中坐了许久。
***
翌日,下了将近一整日的雨。
棠钰前一晚失眠,后来睡到晌午前后才醒,剩下的大半日时间,在替祖母整理她的东西。
等到黄昏前后,有人在苑外扣门。
“是小陈吧?”老太太怕是陈倏来。
就几步路,棠钰没有撑伞,沿着屋檐下走,去栅栏附近稍稍淋了些许的路。
打开门栓的时候,目光却忽得愣住,眸间都是意外。
刘青峰见到是她,仿佛松了口气,又仿佛有些紧张一般,雨点落在周遭,滴答作响。
刘青峰叹道,“这地方有些不好找。”
第016章 解围 多谢你送阿钰一程,……
刘青峰确实不善说谎,方才那句一说完,他整个人的脸颊忽得通红,在周遭滴答的雨点声中,显得份外局促。
他只知道棠钰是个女子,这一路从京中一起南下,同棠钰在一处的时候,相处得很舒服,也让人愉悦。这一趟押镖的镖师都觉得棠钰人很好。
棠钰会耐心帮他们写信,而且处事处处周全,遇事也不慌张添乱……
怎么说呢?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归就是,他是觉得棠钰很适合他。
他年纪不算大,却是卢家镖局资历最老的几个镖头之一,走南闯北,什么大风浪都见过,什么样的女子也都见过,反而对结婚成亲这样的事不太有兴致,最多也是想着有人能照顾母亲。
他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但在何城他发现棠钰是个女子后,脑子里莫名就会涌起这一路同行南下时,棠钰耐性替大家写信的时候,温和说话,看人眼睛的时候,还有喂马时被马吓一哆嗦,他原本以为她日后再也不会去马厩了,结果第二日发现她不仅能喂马,还能试着摸摸马的鬃毛,她自己也觉得几分窃喜的时候……
早前他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但将这些都放在一个姑娘身上,尤其是棠钰身上,这些场景就总是忽然让人心动。
他想他若是就这么回京了,恐怕再难来平南一趟,或是来平南一趟需要契机。虽然他不知道棠钰家中情况如何,但他还是想来试一试。
棠钰为人处世有自己的准则,就算不同意,也不会让人太难堪。所以他中途折返,刚好赶到这一日到的淼城。
淼城不大,他又常年押镖,打听人和事的手段都比旁人厉害。他是听说,棠钰家住云来巷,家中除了有个祖母外没有旁的亲人了,也未曾婚配,好像,早前是在京中当宫女。
那便说得通了,到了年纪离宫的宫女,因为怕路上不顺利,正好想办法同镖局一趟。他越发觉得棠钰性子稳妥,处事得当,又不显山露水。
扣门的时候,他心中还只是些许紧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是理所应当的。棠钰若是离宫的宫女,那应当是没有婚配的,年纪也同他合适,棠钰的待人处事,也能同家中母亲相处融洽,他怎么都觉得他们两人合适。
但当栅栏后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大门后门栓开合的声音传来,刘青峰还是不由紧张起来。
原本他已经想好了开场的话,但在见到一身女装的棠钰时,忽然都抛到脑后了……
这便是方才那句“这地方有些不好找”的由来,刘青峰的脸迅速红了。
棠钰更没想到来的人是刘青峰。
在何城的时候,刘青峰就同镖局的其他人一道启程返京了。这么短的时间完全不够抵京,他是路上折回的……
想起早前刘青峰还算正常,但在何城分道的时候,刘青峰猝不及防上前拥她,然后两个人都窘迫得没有再说旁的,算作道别的。
眼下,刘青峰忽然又至,棠钰诧异之余,心中也隐约猜到些许。
刘青峰说完,红着脸低头,有些不敢看她,场面一时有些尴尬。这一路多蒙刘青峰照顾,也如刘青峰早前想的,棠钰为人处世有自己的准则,左右不会让人太难堪。
棠钰轻声道,“这些是有些难找,雨有些大了,进屋说话吧。”
刘青峰木讷颔首。
但临到迈步时,刘青峰又停了下来。他素来是个直来直往的人,其实,今日来也就是想问问她的意思。他原本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怕她祖母在,有些话,他反而更不好说。
刘青峰驻足,低声道,“棠钰,其实我这一趟来淼城,就是有句话问你……”
棠钰方才就是想,家中有祖母在,她委婉提两句,刘青峰这里不至于想不通透,也不好再开口,但刘青峰忽然停下,直接一幅要说出实情的模样,棠钰有些奈何。
雨势越来越大,周围亦很嘈杂,刘青峰打着伞,尽量大声道,“棠钰,这一路你也知道,我一个押镖的,没有旁的什么心思。我没娶,也觉得我们两人挺合得来……”
刘青峰言罢,心中忐忑,似是呼吸都紧张了几分,喉间轻轻咽了咽,目光似盼望着一般看向棠钰,心底不可能没有期许。
但棠钰目光微微垂了垂,温和而没有应声,垂眸时,情绪掩在眼底,一时让人看不清,却也免去了其中的尴尬在。
刘青峰越发有些着急,怕自己没有解释清楚,遂继续道,“我没有旁的意思,就是,若是我们两人能在一处,我平日忙,没那么多时日在家中,你也无需处处顾及我。我母亲在家,但她为人和善,不会为难你……我是听街坊说,你家中只有一个祖母,我们可以把祖母一道接到冠城,一起照顾……”
因为紧张,反而越说越多,他是想拿出所有诚意。他会替她解决后顾之忧,也会一道赡养和照顾好她的祖母,同自己母亲一样。
他其实是这个意思,但他觉得开口说出来的时候怪怪的。
刘青峰不由停下,但当说的其实都说的差不多了,雨势有些大,他的声音亦大。身后的马车声仿佛都掩在大雨里,但是他的声音都没有。
他本就是直性子,说完,便等着棠钰应声。
一路南下,棠钰应当也是了解他的家世,背景,为人和习惯的。他能来找她,也说明,家中的事情都是由他自己做主,他既然求娶,日后,也不会让她受委屈……
短暂的沉默还是被身后的马车声打破,马车缓缓停在大门一侧,刘青峰身后不远处。棠钰抬眸,见马车帘栊撩起,陈倏撑着一把油纸伞,从马车上下来,缓步上前。
刘青峰亦听到脚步声,又见棠钰目光看向他身后,也不由转身看去。
只见陈倏撑着伞,缓步上前,一袭锦袍干净华贵,衬得身姿秀颀,眉眼间精致而镌刻,自雨中缓步而来,翩若出尘,似有荣华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