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池南没意见,点了点头,又听她说,“你再给我找个孔匠。”
“孔匠?”
他低眉看她,不大明白,“你要干嘛?”
“你给我的木雕呀,我打算让人给我钻个孔,这样就可以每天佩戴了。”她很喜欢谢池南送她的这份礼物,等钻好孔就可以每天系在腰上,走哪带哪,低头就能看到。
谢池南没想到她这么喜欢这份礼物,心头滚烫,唇畔的笑更是怎么也藏不住,正想调侃她几句让她好好夸他,只是一扫她的腰间却看到一块熟悉的玉佩。
笑意忽然顿住,剑眉也轻轻拧了起来,他长指微蜷,声音也低了一些,“怎么还带着?”
“什么?”
赵锦绣正装好木雕又把荷包的两根绳子一系,抬眼瞧见谢池南正盯着自己的腰间,便也跟着低头看了一眼,瞧见腰间那块玉佩时,她脸上的笑意忽然也顿住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直戴着这块玉佩,或许是习惯了吧……
这是她濒死之际,唯一抓到的东西,也是她醒来时,手中牢牢握着的东西。
她的生命与这块玉佩息息相关。
更何况,她还没有找到她的救命恩人。
其实幼时的记忆已经有些淡了,很多事都已经记不清了,可她始终记得在那冰冷的水中,曾有一个人用双手牢牢抱着她,也记得耳边有那么一道声音——
“醒来,别睡。”
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人,没有这么一道声音,或许赵锦绣早就放任自己陷于那深潭之中沉睡不醒了。
指腹轻触那冰凉的玉佩,赵锦绣唇畔轻弯,抬头瞧见谢池南抿着唇,还一脸不高兴地盯着她腰间那块玉佩,不由有些奇怪,“你干嘛?”
“……没什么。”谢池南撇过头。
可赵锦绣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他此时的情绪不对?稍稍一想也就明白过来了。
虽然小时候很多记忆都记不大清了,但有些记忆还是存在的,就比如知道她落水,谢池南在她床前待了好几天,谁劝都不走,她刚醒来那会,第一眼看到的也不是别人,正是谢池南。
从小就习惯欺负她的人,那天见她醒来却白着一张小脸,她还没开口,他就已经先把她抱住了。
她至今都能回忆起他抱着她时微微颤抖的身子。
想到那段时间谢池南总跟在她身后,几乎算得上是亦步亦趋了,后来她还听阿娘说,谢池南特地找人去学凫水,大冬天的也往水里扎。
赵锦绣的心里热热的,就像是被人灌入一阵暖流。待瞧见少年沉闷的脸,她更是忍不住抿唇笑了下,“谢池南。”她轻声喊他,见他不搭理她,便抬手轻轻戳了下他的胳膊,“不高兴了?”
少年没看她,只依旧看着前方,嗓音又沉又闷,“我为什么要不高兴?”
“因为某人觉得没有保护好我啊。”赵锦绣的尾音微微翘起,一双眼睛也跟猫儿似的往上翘着,她笑着宽慰处于自责中的谢池南,“好啦,我这不是好好活着吗?”
谢池南终于肯扭头了。
他低眉看着她,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喉咙里也跟呛着什么似的,显得嗓音更加沉了,“可你差点就死了。”
他不高兴的不是因为赵锦绣一直记着她那个只见过一面甚至没看清脸的救命恩人,而是自责赵锦绣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她的身边,那个时候的赵锦绣该有多害怕?该有多绝望?
她一定也喊过他的名字,希望他能出现去救她。
可他却因为她跟别人玩而和她生气。
谢池南不由捏紧了手指,
赵锦绣出事后,他请人教他凫水,他把赵锦绣那日一个人所感受过的也一一感受了,那种扑面而来的窒息、贯穿耳朵的水,让他喘不过气也睁不开眼,你甚至没有办法去对抗什么,就好像你拼命想向上挣扎,却还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拉着往更深处下沉。
就是因为他曾感受过,知道那种濒死的感觉,才更为自责。
“那次要不是我和你吵架,你也不会……”少年忽然垂下眼睫,嗓音轻不可闻,可那语气中的压抑和自责却让身旁的空气都变得凝重了几分。
那日是赵锦绣祖父的生辰。
赵锦绣打小就长得出挑,那日更是打扮得像观音座下的小仙女,几乎是一出现就被众人包围了,等谢池南到她家的时候,她都已经和人玩起了投壶,一堆和她同龄或是比她大的男孩子围在她身边献殷勤,他当下就有些不高兴了。
以至于后来赵锦绣来找他玩,他也不曾搭理她。
赵锦绣起初还不明白,甚至还跟在他身边得意洋洋说起自己投壶的战绩,他越听越心烦,最后直接丢下人就走了。他听到赵锦绣在身后喊他却没有止步也没有回头。
再后来——
等他消气想去找人的时候,却听说赵锦绣落水了。
即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谢池南也依旧记得那日他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心情……心跳仿佛在那一瞬间停住了,呼吸也仿佛没了,明明那是个艳阳天,他却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冰水,让他四肢百骸都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你怎么又开始了?”
赵锦绣有些无奈,“我不是和你说过吗,那事和你没有关系。”
虽然她的确是因为谢池南丢下她才气呼呼跑到那个鬼地方,可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不小心,好好走着路都能摔倒,偏偏运气还不好,直接踩着一颗石子,身子一晃就直接一头扎进了水中。
看着明显情绪还不大好的谢池南,赵锦绣直接使出自己的杀手锏,她抱着他的胳膊不住晃动,就跟小时候和他耍无赖撒娇似的,“别不开心了,我现在不是安然无恙活着吗?”又换了个话题跟人说,“你还没去看过你的院子呢,走,我们一起去看看,你肯定都要认不出来了。”
她说完就直接扯着人的胳膊往前走。
谢池南任她带着自己往前,头顶是满天星河,两旁也挂着灯笼,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赵锦绣的身上,他能够清晰地看见少女的侧脸,即使是在这夜里也透着春光一般的明媚,那是一种可以冲破一切黑暗的明媚。
“赵锦绣。”他看着人,忽然喊了她一声。
“嗯?”
赵锦绣驻步回头,手却依旧握着他的胳膊。
“等找到那个人了,记得和我说一声。”看到少女略带疑惑的目光,他轻轻抿唇,低声,“我也该谢他一声。”如果不是那个人,他或许已经失去赵锦绣了。
赵锦绣在短暂地怔忡后,笑着应道:“好啊。”
不过应该很难吧,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可救她的那个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她心里有些气馁,但转头却又笑了起来。
她看着头顶的星空,见那璀璨星河,弯月轻勾,笑着说,“不管能不能找到,我都希望他能一辈子平安喜乐。”
谢池南看着她,未说别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
林斯言也看了一眼头顶的星空。
他已经用过晚膳也已经整理完今日的功课了,时间有些长,他抬手捏了捏酸胀的肩膀和脖子。
眼前轩窗大开,恰好能看到外面的沉沉黑夜以及那挂着星河的夜空,他半抬下巴看着那夜幕中闪烁的星河,看着那一弯明月,可他那双点漆目却是一点情绪都没有,即使看到流星划过也未染波动。
那里有的只是经年不变的淡漠和深邃,就好似这世间没有一件值得他情绪起伏的事。
可他也不是从小就这样。
他也曾笑过哭过,也曾有过期待和失望。
父亲被召去燕京的那一年,他坐在晃荡的马车里,听着爹娘在一旁笑说着以后,他就握着车帘看着不远处的城门,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巍峨壮丽,他能够看到穿破云层的高楼,也能看到城墙上飘扬的旗帜,不同模样的人走在路上,有蒙着面纱的波斯女坐在骆驼上摇着驼铃唱着歌,也有仗剑天涯的浪子抱着双手骑在马上。
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天地,多元、包容、广阔也耀眼。
他听着父亲在他耳边絮絮说着以后的安排,说着燕京城有哪些好玩的地方,他便安静地听着。
那个时候——
他是真的以为他们一家人能够如他们期盼的一样在燕京城好好住下去。
前景也的确算得上是不错。
父亲在家乡不过是个七品知县,可他为人刚正不阿又从不贪墨百姓的钱财,上任几年就断案无数,是人人称赞的青天老爷,名声传到燕京的时候,朝廷便下了旨,把他召到京中让他进了大理寺。
父亲满心以为能在燕京城大施拳脚。
可燕京城是什么地方?走几步路就能碰到权贵的地,官官相护,死了人拿点钱打发了就是。偏偏父亲学不会那一套,到燕京还没半年就得罪了不少权贵,以至于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
“叩叩叩——”
敲门声打断了林斯言的回忆,他眨了眨眼,又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睫,等穿着蓝色碎花布衣妇人推门进来的时候,他也已经站了起来,看到她手里端着的托盘,他微微皱眉,“不是和您说了,我不需要。”
“我也没事做,想着你还要看书就给你做点。”妇人语气虽然温柔,却有一丝怕被拒绝的怯弱。
林斯言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沉默地抬手接过,“我来吧。”而后便端着托盘放到了桌上。
身后妇人就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妇人姓冯,今年还没四十,却因过往的磋磨早早地呈现出老态,两鬓斑白,脸颊消瘦,就连眼周也已有了细纹,却还是能看出这是一个温柔的女人,只是这世道对穷人而言,温柔从来没有什么用。
世人皆爱欺柔善。
当年林父获罪,林斯言跟其母亲冯氏从燕京一路来到这雍州城,本想投奔外祖一家,可彼时,林斯言的外祖父母皆已离世,当家的舅舅和冯氏也不是一个娘胎出来,自然不会拿真心相待,尤其听说林父还获罪,更是不肯让他们留在家中。
林斯言亦不想留。
他一直都不喜欢那位精明市侩的舅舅,与其在他家,倒不如他和母亲自己在外头租一间屋子。
可母亲却觉得他们说到底也是一家人,便是从前关系不算好,危难关头也不会真的不管,何况他们一个女人一个小孩,去了外头若碰到贼人可怎么办?
再说她也不白住,给了银钱,平日衣食起居也不需要他们提供,只要一个容身之所就好了。
恰好那时舅舅做生意出了问题,需要一大笔银钱,那对精明的夫妻便把主意打到了母亲带来的钱财上,两人苦苦相求,母亲便也只是犹豫了一下就全给了他们。
她那个时候天真地以为只要将心比心,一家人就能相互相助,她对别人好些,别人也能对她好。
可后来呢?
生意的事解决了,没了银钱的他们也就成了无用之人,寒冬腊月,隔日就是除夕,他和母亲却被人如赶乞丐一般赶出了家。那会他这柔善了半辈子的母亲才终于知道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称为家人,也不是所有人都会以德报德。
这世道多的是以怨报德之人。
可那个时候才悔悟又有什么用?他们失去了所有,母亲一来不能接受,二来又觉得愧对他,当下就生了一场大病,大冬天的,他们身无分文,只能躺在破庙里。
他也曾像一个乞丐一般去街上行乞,可骨子里的傲气让他做不到和那些乞儿一样卑躬屈膝,想想也是好笑,人都活到那个地步了却还是要那么格格不入,自然惹人生厌。
最后他不可避免被一群人围攻。
林斯言以前从未打过架,可那天为了两个沾了灰的包子却像是一头疯了的猛兽一般,最后那些乞儿都被他眼中的凶狠和无畏所吓到,他也终于得以拿起包子走人。
只是看到受了伤的他,病弱的母亲哭得却更加厉害了。
后来母亲哭着让他当了父亲仅留的那块玉佩,他们才短暂地可以苟延残喘一阵子。
“明日还要去私塾?”冯氏看到桌上摆着的书,寻了个话题问他。
林斯言轻轻嗯了一声,他这些年少言寡语惯了,即使面对最亲近的人,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何况母亲总觉得愧对他,平日与他相处起来也藏着一份愧疚,不似寻常母子那般亲密。
“你这些年给别人写字作画存了不少钱,上次童试考了第一,袁先生和知县大人也各拿了五十两过来。阿言,家里现在有钱,你不用那么辛苦了。”冯氏看着越渐沉默的他忍不住絮絮一句,听到林斯言淡淡话道“没事,我不累”,她便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只能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垂下眼睫,有些难过的轻声说道:“那你记得早些休息,别又熬太晚了。”
她说完就想离开。
林斯言看着她落寞的身影,默然一瞬后忽然说,“玉佩在您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