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琼岚在一旁看着缓缓挑眉, 已然猜想到了皎皎的身份。
“还是去请太医看看。”明越道。
“好。”景纵答应,吩咐自己的随从拿牌子进宫请太医。
明越看着眼前英姿勃勃的姑娘笑着问道:“可是穆武将军家的四姑娘?”
“是我。”江琼岚从车上跃下行礼,头上绑着的高马尾荡出一个飒爽弧度,乌黑发丝甩在艳阳晴空中耀眼动人。
景纵看着她微愣,抓着车帘的手不易察觉地收紧。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皎皎观察着景纵的神情不禁低下头笑。
“后日我想为皎皎办场宴,四姑娘定要过来。”明越笑道。
“好。”江琼岚爽朗点头,拍了拍身旁的马背,“以后府上还是别用这等烈性战马拉车了,过于危险。”
景纵闻言面目一凛:“这匹马是名侦查老兵训养出来的……”
江琼岚随父亲上过战场,自然明白由斥候精心调、教的马匹有多能干。它定是嗅到了什么气味才会突然失控。
皎皎看着两人的严肃神情就知晓有什么不妙。
“影一影二。”景纵沉声,两名男子应声而至,“去查查这附近。”
“是。”
江琼岚看了眼皎皎,朝明越行了个礼。举手投足硬邦邦的,有些不大协调:“我有些话想跟皎皎说。”
“去吧。”明越拍拍皎皎的手,“阿娘等你。”
皎皎笑着点头,扶着江琼岚伸过来的手下车。许久未见到她,她欢喜得眼睛都是亮闪闪的。
“小四。”她亲昵地唤了一声,跟前皱着眉毛的姑娘瞬间弯了弯眼睛。
皎皎被她拉得远离了些:“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江琼岚看着她一脸懵懂,忽然猜想到了什么:“你这阵子从没出来过吧?”
“是没出过门,大人刻意交代过。”皎皎的心瞬间就提了起来,不免有些紧张。
“我想也是,他定是不想让你担心。”江琼岚说着笑了一声,“他对你倒还不错,强过世上大半男人。”
“到底怎么了?”皎皎一颗心都揪着,
“也不是什么大事,入秋了,西鞑那边为了冬日的屯粮又有异动。许是他怕你害怕,便没跟你说。”江琼岚刻意隐去朝堂上不利于宋命的消息,看了一眼大长公主的马车,明越正殷殷切切地望着皎皎,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清晰可见。她见皎皎有了新靠山,也就放下心来。
“其实我方才本是想去督主府找你的,在这见了索性就在这说罢。”
皎皎握着她的手,莫名感到一丝伤感。
“我下个月要去边关了。”江琼岚缓缓道,“这京都我算是待够了。”
“下个月?”皎皎怔愣,在心中算了算蓦地顿住,“现在就已是月末,岂不是……再有三四天你就要启程了?”
“嗯。”江琼岚抬头,望着西方目光幽深,“西鞑狼子野心,不灭了他们,我此生再不会回京。”
皎皎看着她炯炯有神的双眸,心中也是热血澎湃。她浅浅一笑,有模有样地抱拳:“那就祝你旗开得胜,早日将西鞑的旗踩在脚下,让他们再不能骚扰我大胤百姓!”
“好!”江琼岚抱拳回了一礼,英气眉眼盛着惋惜,“可惜无酒碰杯。”
“等你走时,我定会带上好酒去给你送行。”皎皎笑着,心中十分羡慕她。
“那可说好了,三天后辰时一刻京郊紫竹林见。”江琼岚将她送回马车上,“我等你。”
说罢,利落翻身上马。
明越看着马背上的江琼岚,觉得她颇有几分穆武将军的风姿。她想起种种关于江琼岚不爱红装爱武装的事例犹豫一瞬,还是在她挥起马鞭前开口唤道:“四姑娘留步。”
江琼岚诧异回头:“殿下还有什么事吗?”
明越顿了顿,语气认真:“你是鲲鹏之资,不该在京都闺帷中蹉跎。”
她的话发自肺腑,她不想看见女子将一生交给柴米油盐的内院琐事之中,困住自己的抱负理想。
女子本就不输给男儿。
江琼岚意外挑眉,旋即绽开抹格外晃眼的笑容:“谢殿下点拨,我也是这般想。”
明越一笑,摆摆手示意。
她驾马远去,清脆马蹄声点点叩在人的心扉之上。
皎皎望着她英姿飒爽的背影,打心眼里为她高兴: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明越十分高兴,“穆武将军真是得了个好女儿。”
“小四方才跟我说要去边关随爹爹打仗了。”皎皎心中虽有几分担心,但更多的是为好朋友实现理想而欢喜,“像她这样活得多姿多彩轰轰烈烈的真好。”
明越点头,目光尽是对江琼岚的赞赏之情。
“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景纵随口嘟哝,眼睛却是一直望着那个方向动都不动。
“你要是能把江四姑娘娶回来,我不光要去景家祖坟上香叩谢祖宗,还得去皇陵拜拜跪谢列祖列宗显灵保佑。”明越轻哧一声。
“噗……”皎皎笑出声来。
景纵不以为意,甩开扇子晃了晃,满脑子都是那双充满壮志的黑亮眼眸。
皎皎瞥了一眼魂不知道飞到哪去的景纵,垂着头拼命压抑上扬的唇角。
*
水榭楼台,山石奇景高低纵横错落,整座府邸就如世外桃源般。
皎皎走得腿软,今日才发觉前几次来公主府看过的那些景,也只不过是其中的方寸之地。
“这就是你的院子,我怀你时便准备好了。没成想,过了十几年才用上。”明越说着,声音有些哽咽,“这棵榕树是建府时就在的,你爹爹生前就说若有个女儿定要在这搭个秋千纳凉看书。这秋千就是他亲手搭造的。”
皎皎走过去,伸手搭在秋千的绳结上,指尖触及一片温热,她能想象到一个男人蹲在地上,认认真真地绑秋千。
她鼻子一酸,抬头望了望这棵粗壮的榕树。皎皎只见过小小的榕树盆栽,从未想过榕树竟能长得这般大。
“我总算见识到什么是独木成林了。”她噙着笑,泪水却是夺眶而出。
这座院子精巧非凡,一应物件都是巧夺天工。便是个普普通通的石凳都能从摆放位置看出安排之人的巧思。
他们是极其用心的。
“你的名字唤作景缘,我们从前都叫你小缘。”明越拉着她坐下,“我们知晓这十几年来你一直都叫皎皎,突然换了名字你也定是不习惯。所以以后我们还是唤你皎皎,景缘是你的名,皎皎是你的字,左右都不耽误。”
皎皎踌躇许久,思索良久才问出口:“你真的不嫌弃皎皎这两个字吗?花想楼皎皎的名号响彻京都……你们不嫌弃我吗……”
这样的名门贵族有个流落至青楼的女儿,背地里不知会被多少人取笑。
“我们怎会嫌弃?你是我苦苦寻了十几年的女儿,我心疼你受苦都来不及,怎会在乎那些虚名?我只想要你平平安安的。”明越心疼,抱着她囡囡长囡囡短,方才在督主府哭得不够痛快,而今将眼泪倒了个彻底。
“您别哭了,都是我不好。”皎皎抽噎着,拿起帕子为她擦眼泪。
一旁的景纵也是红着眼睛,他摸了摸皎皎的头轻声道:“你是景家的女儿,何人敢闲言碎语我便割了他们的舌头喂鱼。”
皎皎闻言,想起了督主府的那一片异常茂盛的荷花池。
这两人的想法倒是一拍即合,不过是一个喂鱼,一个喂荷花……
她垂下眼帘,心中空落落的。皎皎抿唇,她开始想他了,不可救药地想他。
明越看着皎皎,眉眼似喜似愁。女子想起心上人时都是这副神情。她眉尖蹙起,胸口石头又堵了回来。
“我瞧着柜上有点空,你去库房,给你妹妹挑对花瓶来。”她偏头,对着景纵道。
景纵依言出去,婢女婆子也极有眼色地退下。
皎皎正在心中回忆着宋命的模样,忽听见明越颤颤巍巍的声音,吞吞吐吐说了好半天:
“皎皎你,呃……你跟宋命……咳。你跟他究竟、究竟嗯……到了什么地步?”
第59章 你可曾关心你的督主大人已……
皎皎面上笑容凝滞, 对上那双满是担忧害怕的眸子“唰”的一下红了脸。她低下头,咬着唇没出声。
见她这副样子,明越眼前天旋地转显些晕过去。她虽早有猜想, 但亲眼见着跟自己胡思乱想不同,她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烟熏气从嗓子眼钻出, 声音无比沙哑:“畜牲!他就是个畜牲!”
皎皎听了皱皱眉,心里难受得紧。下唇被她咬得发白,她揪着帕子抬头:“阿娘,一切都是我自愿。”
“他就是见你年纪小哄骗你……”
“他没有哄骗我。”皎皎摇摇头, 她握住明越的手目光坚定, “阿娘,若是那晚没有大人, 您怕是永远都见不到我了。”
她回忆起那晚,觉得有些不大真实:“或许您会听得个花想楼皎皎自尽而亡的消息, 我从此成为京都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过个一年半载就彻底从这世上消失不留一点痕迹。”
“皎皎……”明越从未听说过这些, 胸口堵的没有一丝空气, 心痛得身子都在轻轻发颤。
“我从前就像是砧板上的一条肥鱼,任人宰割。是他将我带了回去, 处处护着我。你们所有人都未与他相处过, 而我却看得清清楚楚。”皎皎顿了顿, 想起他便不由自主地弯着眼睛笑, “他值得我交付全部。”
“可他即便对你再好, 也只是个太监。”明越苦口婆心,眉头皱得极紧,“世人只会看你的笑话。离开他好不好?阿娘再给你找个比他强上千倍百倍的。”
“日子是过给自己的,我不在乎。”皎皎态度没有丝毫松动, “我知道我不该不顾及亲人感受,可是阿娘,我遇上了那个眼睛里都是我的人,我崇敬他喜欢他,如果我此刻放弃了,往后就再也遇不到了。”
明越紧紧握着她的手叹气,默了良久。
她偷偷打量着明越的神色,见她眼眸微垂,左右为难。皎皎抿着唇,觉得自己不该说这些让她跟着忧心。
“阿娘……”她本想说些别的转移话题将这件事盖过去,却突然被明越打断。
“他对你真的有那么好?”
“只会比我说得更好。”皎皎笑脸明朗如太阳,回忆起宋命受伤那天,“阿娘,您记不记得前一阵他受伤?”
“自是记得。”明越点点头,“听说太医都说没救了,药石无灵。”
她那时还刻意将在场的太医唤来问话,都说胸口上一个血窟窿相当凶险,本已是昏迷不醒,却突然间睁开眼睛甚至能下地走动。当时太医们都说是他戾气太重,阎王爷都不敢收。
“是,我那时不敢进去瞧,只躲在外面哭。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一抬头便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站在我跟前看着我。”皎皎顿了顿,抬眸看向明越,“阿娘,您知道他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明越愣愣地摇摇头:“不知。”
皎皎笑笑,声音轻缓如山泉般悦耳动人:“他说‘皎皎,我没死,你不哭了好不好?’。”
明越闻言错愕不堪,震惊得嘴唇嗡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阿娘,一个人在濒死之际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我、哄我不要哭不要怕……这世上还有人能做到如此地步吗?我怎能不动心?”
明越从愕然中清醒,她也是没想到宋命竟会如此,旁人对皎皎的心恐怕不及他的千分之一。怪不得她会死心塌地,原是真心换真心……
“阿娘,我知道您都是为我好。可是我已经拥有最好的珍珠了,不想再看旁的鱼眼睛。”皎皎同她熟悉了许多,血缘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也不自觉地撒起娇来。
明越眉毛皱成一团,她思索良久微微松了口:“我可以依你,只要你开心。”
“谢谢阿娘!”皎皎眉开眼笑,还想说些什么就见明越又开了口。
“不过,他若是让你有一丝一毫的不开心,我绝不会手下留情。”明越眉头仍然紧锁,想起朝堂上形势如今不利于他,心始终是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