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照一小姐和你。”
贺予星才拿起筷子, 蓦地听到他这样一句话,便不由抬头。
“吃了面,赶紧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吧。”向来严肃的檀棋,竟也会学着对这个才十九岁的少年露出一些笑容。
“就是说嘛, 贺予星你几天没洗澡了?衣服是不是也没换?都臭了!影响我食欲!”在他旁边端了个超大碗的赵三春忙附和了一声。
“我哪儿影响你食欲了?”
贺予星看了一眼他已经变得空空如也的大碗。
“少说废话, 吃完赶紧去换衣服, 你们这些凡人娃儿,就爱感冒伤风……”赵三春唠唠叨叨的。
“你要是觉得臭你别在这儿待啊。”贺予星一边吃面, 一边和他拌起嘴。
好像这一瞬,他们又回到了曾经那些在路上的寻常生活。
但是面还没吃几口, 也许是外面雨水拍打玻璃窗的声音太清晰,潮湿的雾气从门口涌进来, 拂过人的脸, 令人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贺予星紧紧地捏着筷子,没抬头,大约是面汤的热气熏得他眼睫有点湿润, “三春叔,我总觉得这好像是梦。”
谁知下一秒,赵三春直接拍了一把他的后脑勺。
“老赵你干嘛!”贺予星揉了揉脑袋。
“疼不疼?”
赵三春挺着啤酒肚站起来,“晓得疼,也就该晓得不是梦了。”
只在南州的丹神山上待了一个月,他们一行人就回到了锦城雁西路的朝雀书店。
锦城的冬天不见雪,
新年伊始,书店来了一些客人。
是游仙的当扈鸟一家,旗源县寒居山背后的滴水观音和她的刺猬小孙子,还有那天在暴雨里拼命阻拦那些亡命之徒的修辟鱼。
“今天这桌可真有个小孩儿啊老余,”
在书店后的院子里,赵三春在桌上哈哈一笑,朝修辟鱼老头举起杯子,“就是没别的桌了,你可别喝醉了再说胡话。”
修辟鱼姓余,叫余荣生,这会儿听见赵三春故意玩笑,他不由摇摇头,“这事儿你还记着呢?”
大约是有些感叹的,他仰头看了一眼房檐上浑圆银白的月亮,“三春啊,要不是先生,我们现在怕还是得喝厌冬香,还要将一身的家当都交到那金措的手里。”
千户寨鹿吴山上的拍卖会,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赵三春收敛了些笑容,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映着灯火暖光的窗棂,“是啊。”
他们今天又坐在一桌了。
但那天在他们中间坐着的姑娘,此时却并不在。
余荣生见赵三春回头看那疏影之间的窗棂,便知道他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余荣生放下酒杯,也随之看去,“这世上的凡人可比我们这些精怪要多的多,我从前不爱和凡人打交道,是因为我见过太多世故的,圆滑的,贪婪的,卑劣的人类。”
在众人的目光下,他也许已经有点醉了,站起来时还有点摇摇晃晃的,他抹了一把脸,“可是我们这些精怪里边,就没有跟那些凡人一样的家伙吗?那些口口声声要诛神的家伙,又是些什么好东西?”
这个世界原本不止有凡人,可无论是上界的神,亦或是他们这些精怪,谁又不是终以凡人的形貌示人?
凡人生来就有七情六欲,而精怪却需要经过长久的修行才能够拥有这样的情感,从而与动物区分。
这么看来,凡人才是世间所有情感的本源。
“凡人看似脆弱,可偏有些人是大勇若怯。”
余荣生看贺予星给他斟满了酒,他顺势拿起来,对着那疏窗灯影,躬身行礼,“这一杯,我必须要敬照一小姐。”
檀棋沉默地站起身,也如余荣生一般对着那窗棂,举起酒杯,弯腰行礼。
严峪和他妻子,滴水观音和小刺猬他们也都站了起来,虽都没有再说什么话,却都是一样对着那扇窗,举杯,弯腰。
小当扈鸟阳阳懵懂地望着自己的爸爸妈妈,他也乖乖地学着他们行礼。
“我听说先生的眼睛出了些问题,”
严峪喝下那杯酒,转头看向檀棋,“不如我……”
“严先生,先生不会愿意的。”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檀棋打断。
当扈鸟的肉可以治疗眼疾,檀棋知道严峪是打算割肉为李闻寂治疗受伤的眼睛,但他很清楚,李闻寂是不会答应这件事的。
“可是先生他……”严峪有些迟疑。
“严先生,先生有他自己的选择,我们都该尊重。”檀棋将目光落在手中的酒杯里。
院子里是热热闹闹,一团和气的新年宴,偶尔也有烟花炸响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李闻寂躺在已经睡了很久,还没有醒来的妻子身边,静默地听着她轻缓的呼吸声。
缤纷的烟火短暂照亮窗棂,他半睁着眼,好像那些鲜亮的色彩并不能落入他的眼睛里。
朏朏不肯去外头的席上,它趴在椅子上,一双圆溜溜,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床上相拥的两个人,它也不摇尾巴了,好像一点儿也不高兴。
“非非……”它的声音也有点蔫蔫的。
李闻寂听到了,稍稍偏头,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看清它,他也不说话,只是朝它招了招手。
朏朏一下子跑下椅子,飞奔到床上,在靠墙的里侧团成一团,像只小猫一样趴在姜照一的身侧,用脑袋蹭着她的肩膀。
一个冗长的夜悄无声息地过去,东方既白,院子里笼着湿润的寒雾,树枝在冷风中摇晃,挂在上头的红灯笼底下的红流苏也在随之乱舞。
这里只有两间卧室,赵三春和檀棋仍住在姜照一之前租的公寓里,只有贺予星留在这儿。
他一大早就打开了书店的大门,又回来点燃风炉煮好热茶,才去将李闻寂扶到客厅里的罗汉榻上坐着,将舀出来的热茶递到他手里,“先生,喝茶。”
“谢谢。”
李闻寂颔首,嗓音清泠。
大年初一的这个清晨安静而祥和,贺予星在院子里清扫落叶,不一会儿,赵三春和檀棋也都过来了。
他们三人正说着话,李闻寂却好似忽有所感一般,蓦地抬头。
面上少了几分淡然,手指还在触摸棋盘,捏着的棋子便倏地从指缝中落在了木地板上。
他站起身,一阵强烈的眩晕过后,他再睁开眼,有一瞬微怔,随即他步履凌乱地往前摸索试探。
他一连撞倒了好些东西,这些动静引起院子里三人的注意,他们连忙跑进去,便见李闻寂已经打开了卧室的房门就站在那儿。
他们匆匆走过去,贺予星只在门口一望,便看见里面床上躺着的那个年轻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
朏朏兴奋得不行,在床上跳来跳去,不断发出“非非”的声音。
可是紧接着,贺予星却看到她那张原本年轻的面容在顷刻间竟开始不断变幻,皱纹多了一条又一条,原本光滑的肌肤开始变得粗糙发皱。
不到半分钟的时间,
好像所有年轻的光阴都已经从她苍老粗粝的指缝间溜走,连她乌黑的长发也开始寸寸泛白。
贺予星瞪大了双眼。
李闻寂的手背被客厅里木架上尖锐的棱角划破,殷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流淌,可他却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似的,就那么站在那儿,却忽然垂下眼睛。
“照一,你的脸……”赵三春愣住了。
姜照一看到了自己花白的头发,她也看到了自己那一双苍老的手,她才醒过来,就被这样的一幕吓得说不出话。
“我没有死吗?”
隔了好久,她才开口,与她衰老的容貌不同,她的声音仍然年轻。
有一瞬,
她以为自己是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长到她醒来时,已经耗光了她最年轻的岁月。
可是她看见门口的贺予星,
他仍然是那样青春年少。
“李闻寂……”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他,但片刻后,她猛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指腹都可以触摸到的褶痕几乎令她有些崩溃,她的脑子一片空白,见贺予星要扶着他走进来,她连忙道,“别过来!”
她满脸惊慌,用被子将自己整个人都包裹起来,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她的声音显得无助又迷茫,“你们都不要过来……”
房间里有一瞬寂静。
“你们都出去。”
李闻寂的声音忽然响起。
随后一阵脚步声陆陆续续走远,直至再听不见。
姜照一仍然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怎么也不肯回头,只听见他的脚步声渐近,又忽然传来玻璃碎裂的脆响。
她下意识地转过身,便见那立式灯笼柱上的琉璃灯罩已经倒在他脚边,成了一地的碎片,他手上沾着血,手背一片烫红。
“你的眼睛……”
她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怔怔地望着他那双好似笼着雾气一般暗淡无神的眼睛。
“姜照一,”
他朝她伸出那只先被划伤又被烧伤的手,“我什么都看不见。”
他朝她伸手,要她牵他,姜照一盯着他那只沾满血迹的手掌半晌,还是没有忍住抓住了他的手指。
她躲在被子里,身边坐着他,两人之间静默许久,她还是没有忍住偷偷钻出来,去看他的眼睛,“为什么会这样?”
李闻寂摇头,并不说话。
两人坐在床上,迎着窗棂外照进来的阳光,一双影子投注在地上。
姜照一要替他找药膏和纱布,却被他紧紧地握着手,她低眼看见自己的那只手,衰老发皱,她连忙要缩回手,却被他紧紧地攥着手指不肯松开。
她有点害怕,也有点无措,几乎带了些哽咽,“李闻寂,我变老了,我真的成了一个老婆婆……”
“没有关系。”他的侧脸沉静,语气也十分平和,也不知是循着光,还是循着她的方向,略微偏了偏头。
“有关系!”她泄气一般朝他喊。
可是下一秒,
她却眼睁睁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年轻男人周身散着浅淡的光芒,随后他的形貌也发生了改变。
他的脸上添了皱纹,鬓边染了风霜,再不年轻,再不张扬。
“姜照一,这只不过是皮囊。”
他的声音仍旧未改,仍然清冽动听,在她泪水盈眶,望着他发愣的这一刻,他伸手摸索试探着将她抱进怀里,“你连死都不怕,怕这个做什么?”
“你管不着!”她忍不住哭。
李闻寂却忽而轻笑了一声,像哄小孩似的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祝融藤,续命珠,还有我的本源之息,你是带着他们去挡天罚的,云海里的气流重新塑造了你的血肉骨髓,我的本源之息已经融入你的血脉,你拥有了‘泽生’的全部能力,姜照一,这意味着你将要跳出轮回了,你明白吗?”
“什么意思?”姜照一愣住了。
“你要跳脱出凡人的轮回,就必须要经历这种从年轻到衰老的重重转变,你会不断地衰老再年轻,直到你彻底不受轮回所制,也就真正与我共生了。”
她要用自己的性命和魂魄永远消散的代价,去捞那颗掉在水里的星星,去留住那些蜀中的精怪,却阴差阳错的,在神谕所铸的云海天灾深处,得到了意外的馈赠。
姜照一呆呆的,还有些回不过神。
可是她发现自己肩头花白的长发竟然又开始一寸一寸得变得乌黑,而被他紧紧握住的那只手,也恢复了白皙平整,毫无褶皱的模样。
她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又惊喜地望向他,“我又变回去了吗?”
李闻寂伸手触摸她的脸庞,轻轻应声,“嗯。”
他的形貌也瞬间变回了年轻的模样,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恍惚间,他想起了在云海深处,他透过发光的祝融藤勾连出的零星画面里,看到了一个背着药篓的姑娘。
大约是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她一脚踩空滚下山坡,发现了污泥里零散的人骨。
她吓得不轻,顺着山坡往上跑了几步,却又忽然停了下来。
李闻寂看见她用自己挖草药的小锄生生地挖出了一个土坑,然后战战兢兢地将陷在污泥里的零碎人骨全都埋进去。
她立起无名的坟冢,两旁还有她移栽过来的几簇野花,在山风里摇晃乱颤,颜色烂漫。
她有着同他怀里的妻子一般无二的明净眉眼,只是多添一些稚气。
而她收殓的,正是死在那场由长安吹到宁州的政变之风里,他的尸骨。
在他重生为修罗神的那一年,
凡间岁阳关山上,有一个小姑娘将他陷于泥淖里的枯骨,将他短暂荒唐的那一段人生,都收殓入了坟冢。
千年前祝融藤生长在岁阳关,她正好将他埋葬在那初生的藤根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