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闻寂在底下站直身体,视线越过那些躬身扫地的妇人影子,静盯着那镂空的缝隙里也阴阴沉沉一片,透不出一点光的双推门。
紫微垣星图里的星子从他的衣袖里一颗颗钻出来,绕过那些表情僵硬的剪纸投影,落入了门窗的缝隙里。
里面淡金色的光芒慢慢地盛大,
而他在外面静静地等。
地面忽然开始震颤起来,那房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壮大生长一般,仅仅只是几分钟的时间过去,“砰”的一声,粗壮的树根挤破了那木质建筑,瞬间坍塌下来,在一片尘土飞扬间,成了废墟。
盘踞的树根纵横交错,有的裸/露在地面,有的则深入地底,而那缠绕的树根上半部分,却是一个人的身体。
那人身上裹了件袍子,像是民国时的打扮,一张脸满是皱褶,几乎要看不清他的五官。
无数树根缓缓移动,如同他的腿一般。
“金措?”
李闻寂站在原地,冷眼看他。
“先生知道我?”
那老者大抵是有些诧异,随后眉头一蹙,便是极深的一道印子,“看来先生到这千户寨来,就是冲我来的?”
李闻寂摇头,“只是顺便。”
他耳畔细如铃音的声音轻响,仿佛他的耐心也就止于此,“八十三年前,你杀了一只絜钩?”
摔在地上的灯笼里火光未灭,照着那些剪纸,也照见那些仍然在灯影里僵硬地扫水的妇人影子。
金措的神色有一瞬僵硬,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再度将阶梯下的李闻寂细细打量了一番,“是应天霜托先生来的?”
“他的尸体,你埋在哪儿?”
李闻寂根本没有那个耐心回答他的问题。
可金措却垂着头,兀自笑了起来,“她这一辈子,到底也不敢亲自来找我清算这笔账……”
下一秒,忽然有风迎面,那一颗颗细碎的星子陡然变化成尖锐的光刺,就悬在他的喉咙半寸的地方。
“紫微垣星图?”
金措终于认出了这东西,他脸上再没有丝毫笑意,几乎是很谨慎地再度将目光落在李闻寂脸上,他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此人这副人的皮囊之下,究竟是什么本体。
在灵气衰微的当下,金措活了五百年多年已经算是精怪里颇为长寿的了,即便如此,他也仅仅只是在一些旧时的书籍里,或是一些传说里听到过“紫微垣星图”,知道它包罗万象,却不知它更多的神奇之处。
“先生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有紫微垣星图?”
他才问出口,光刺刹那刺进他的脖颈,没有殷红的血液,只有黏腻的绿色液体流淌出来。
“絜钩的尸体,在哪儿?”
空气里还漂浮着灰尘的味道,李闻寂的手指抵在鼻间,一步一步地走上阶梯。
“先生可知,你现在杀了我,就是得罪了非天殿?”
金措的脸因为疼痛而皱痕更深,但却仍然没有选择好好回答他的问题。
“非天殿”这三个字落在蜀中这些妖魔鬼怪的耳朵里,分量也的确很重,但金措却见不远处的这个年轻男人一双眼睛微微弯起些弧度,“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笑了一声,“杀了你,还远到不了那种程度。”
但也足够引起非天殿里一些人的注意了。
那不是正好吗?
光刺再进半寸,金措痛得厉害,他缠结在一起的树根散着黑气,扭动散开,可还没触碰到李闻寂的腿,强劲的气流便生生地截断了所有的树根。
烂木潮湿的味道盈满整个洞穴,金措痛得浑身抽搐,可在这里,他手底下再没什么精怪了。
“五百一二年,我也活够了,”
金措笑起来,可眼眶却慢慢地红了个透,也说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到底是恨还是其它,他咬着牙,“她既然不敢自己来找我,那她这辈子……都别想知道他埋在哪儿。”
在暗沉沉的浓雾里,他的身上开始蔓延大片的火光。
他竟然选择了自焚。
那陡然盛大的火焰带着炽热的温度炙烤潮湿的洞穴,强烈的光线照在李闻寂的侧脸,他仍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看那金措在火里烧成了焦木。
而等在外面的姜照一忽然听见了奇怪的叫声,类似“呀”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听着软乎乎的。
她抬起头,隐约看见对面山崖那道被藤蔓遮掩的裂缝里飘出来了些半透明的影子,她们是古代妇人的衣着,手上还拿着扫帚。
“青蛙叔叔!”姜照一瞪圆眼睛,大喊了一声。
赵三春那会儿听见那边山崖里头像是有什么倾塌的动静就有些心神不宁,刚才明显在出神,忽然被姜照一喊了一声,他吓了一跳,反射性抬头。
那些红巾翠袖的人影从山崖裂缝浮出,宛如云端的仙娥一般身姿缥缈,却又转眼下坠崖下青黑的密林里,散做了烟。
“怕啥子嘛怕,都是些扫晴娘。”
赵三春无论什么时候,一开口,就是很标准的蜀中口音。
“扫晴娘?什么是扫晴娘?”
姜照一往前走了两步,低头去看底下的林子,底下有缭绕的寒雾,却再也不见了那些影子。
“就是以前要是老下雨,就有人用一些彩纸剪个拿扫把的女人,挂在那个房檐下头,让她扫走乌云,”
说着,赵三春看了眼对面的山崖,“估计里头潮湿得很,积水多,有人用了点儿办法把它们的影子弄出来扫水了。”
“还能这样啊……”姜照一点了点头,觉得十分神奇。
但这一刻,那种奇怪的“呀”声又来了,还变得很清晰。
姜照一眼见对面山崖的裂缝里冲出来了个什么,那个东西直接一跃,在空中胡乱一扑腾,就朝她这边落了过来。
姜照一吓了一跳,反应很快,转身就跑。
地面震颤,她脚下不稳,幸好赵三春扶了她一把,她仓皇回头,却在小橘灯散出的光芒下,看清了它。
它的脑袋毛茸茸的,毛发润泽靓丽,如同最光滑漂亮的丝线般,后半身却又是火红的鳞片。
它眼睛圆圆的,长着两只犹泛银光的角,似鹿似羊。
在这样暗淡的天色里,它身上还泛着些浅淡的光色,好像撕破了那些她曾经读过的好多页纸,从一个虚幻的地方,出现在她的面前。
“缦胡缨?”
姜照一反应过来。
它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凶,连“呀”的声音也很软,但它此刻耸起后背,又朝她露出尖利森白的牙齿。
看起来十分危险。
它朝着她扑过来的刹那,赵三春及时把她往旁边推了一把。
姜照一摔在地上,她抬头就看见滚落出去的小橘灯被那只异兽的踩扁。
与此同时,一道流光从对面山崖的裂缝里飞出,骤然降落在了她的面前。
光色褪去,李闻寂的身形显露出来,他伸手将她拉起来,转身时那缦胡缨已经被丝线一般的光束束缚住四肢,动弹不得。
缦胡缨被金措关了很多年,而厌冬香其实就是酒水掺杂了它的血液。
传言里的缦胡缨之所以有令妖魔精怪慢慢不能化形的本事,其实是因为它吞食了封存着他其中一缕本源之息的东西,所以它的血液里有了些他的本源之息的灵气。
此刻被绑得彻底,它发出急促的叫声,听着软绵绵的没有多少杀伤力,但其实它身有异力,如果只是赵三春和姜照一,他们是根本没有办法逃掉的。
也许是它身体里的东西感应到了些什么,它的腹部开始有了朦胧的光散出来。
姜照一看到李闻寂的胸口也隐隐有同样的光芒闪烁,她也许是想起来在青梧山上他同她说过的那些话,她反应过来,问李闻寂,“你要找的东西,是不是在它肚子里?”
她说着,指向缦胡缨发光的肚子。
“找东西?”
赵三春听见了,挪了两步过来,瞅了瞅个头不小的那只异兽,它龇牙咧嘴,几乎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挣扎,他不由道:“看它这样子一点儿也不配合,要从它肚子里头取东西,怕是要先把它弄嗝屁了才行哦。”
可也许,是这世上唯一一只缦胡缨了。
姜照一看着它,也许是想起了些什么,她忽然拿下背包,拉开拉链,在里面翻找出了一样东西来。
“青蛙叔叔,对不起,你送我的礼物我可能要送给它了,以后我请你吃火锅,再送你个别的。”
她说着,舒展开手掌心,露出来那颗淡黄的琥珀,奋力往前一抛,她另一只手里拿着的手电筒照射出的光柱晃啊晃,晃得那颗扔出去的琥珀亮晶晶的,那只缦胡缨忽然忘了挣扎,莫名兴奋起来,伸长脖子张大嘴巴,一下衔住了那颗琥珀,吞了下去。
赵三春还有点摸不着头脑,下一秒却见那缦胡缨脑袋上的毛都炸了起来,他下了一跳后退几步,但李闻寂倒没什么反应,立在原地,也没阻止刚刚姜照一的行为。
“哦哟,它这是……哕了?”赵三春看到缦胡缨低着脑袋,张大嘴巴呕吐。
“书上说它喜欢吃亮晶晶的宝石,但是要是吃到了别的东西,就会吐,”姜照一也有点惊奇,“居然都是真的。”
它消化不了那个会发光的东西,但偏偏它就是不肯吐出来。
姜照一将一颗琥珀扔进它的嘴巴里,才刺激得它不受控制地呕吐。
那颗发光的东西掉在了苔藓里,姜照一忙用手电筒一照,看起来像是一颗蓝色的宝石。
只是宝石里有一簇丝线般的金色光芒不断在闪动,似乎从那异兽身体里出来之后,它就失去了所有的束缚。
李闻寂适时拉开了想要再走近些的姜照一,下一秒那颗宝石在一阵清脆的声响中碎成细末。
姜照一看到了那缕光,
就两秒,它钻进了他的胸口。
同时束缚着缦胡缨的光束消失,它吐掉了那颗“假宝石”,转身一跃,在此间月色与雪色相互映照出来的一片银辉里,它跳下了悬崖,落入底下幽深的密林里,消失不见。
凌晨四点,三人回到了酒店。
姜照一换掉了脏衣服,洗漱完倒头就睡。
等她再醒过来,已经是下午的两点多。
洗漱完毕,姜照一走出房间,敲响了隔壁的门。
门一开,她抬头看见李闻寂,他的精神看起来很好,不像她眼下已经有了点浅淡的青色。
“一起吃饭吗?”她问。
“可以。”
李闻寂点头。
姜照一原本还想叫上赵三春,却被告知,他早就已经退房离开了。
坐在餐厅里吃饭时,她摸着衣兜里那颗被她捡回来擦洗干净的琥珀,有点失落。
明明说好要请他吃火锅的。
“李闻寂,”
见坐在她对面的李闻寂不再动筷,姜照一吃了块牛肉,望了望四周,这个时间段也没什么人,她小声问,“昨天晚上的那个,是什么啊?”
“我的本源之息。”
李闻寂也并没有要隐瞒她的意思。
既然已经是夫妻,那他也并不介意将自己的这些事向她坦诚。
“本源之息是什么?”姜照一听不明白。
“我做为神的力量来源。”
他索性又接着简单地给她解释了几句。
“所以是因为有人害了你,才让你失去了你的本源之息,然后从宋朝庆历年沉睡,到现在才醒过来?”
姜照一终于厘清了这些事,见李闻寂轻轻点头,她单手撑着下巴,隔了一会儿,才说,“原来我给你写信的时候,你还没醒过来啊……”
她又想起了那个时候。
因为同桌那本月老牵线的言情小说,她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盲目相信,她手腕上的这一根,一定也代表了特别的缘分。
大概是那时看的不是什么特别魔幻的小说,她也从来没有想过,红线的另一头根本也不是一个普通人。
她等了一个人很多年,
是因为那根红线很神秘,他也很神秘。
那不可能是因为爱,这世上会有人真的能够爱上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甚至说过话的人吗?
那只是一种憧憬爱情的执念,
也是当她发现将纸张或者其它很轻的小物件轻触红线,就能传送东西的时候,她开始习惯给他写信,向他倾诉烦恼,也习惯他的不回应。
但是现在,
姜照一抬起眼睛,看向对面的年轻男人。
“李闻寂。”
她忽然又叫一声他。
“嗯?”
他对上她的目光。
“你除了要找你的本源之息,还要找到那个害你沉睡的坏人是吗?”她问。
“是。”
他颔首。
“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