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这一点,她自嘲地笑了出声,低头看看埋进自己胸口的刀刃,眼里满是嘲讽。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做了什么决定。用力地推开了伏黑甚尔,她取下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在伏黑甚尔的注视下,把戒指扔到了地上。
戒指落地的刹那。
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
最终只剩下厌恶。
伏黑甚尔的呼吸一窒,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也被人捅了一刀,那把刀穿透他的胸膛后,又被人握着刀柄拔出他的心脏,再次捅入,一次一次,反复凌迟着他的伤口,永无停歇。
说不清是不是后悔,他伸手,想再次抱住她。
然而一簇火苗在她身上燃烧起来,火光迅速将她笼罩,伏黑甚尔没有碰到她,被莫名的结界屏障弹开。
等他打破结界,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随风飘散的灰烬,和一枚被她遗弃的戒指。
伏黑甚尔茫然地蹲下,从灰烬中捡起那枚戒指。
他蓦地想起他们结婚那天,教堂着火,她失落地说运气真差。
那时他向她许诺的事,至今没有兑现。
他还欠她一场婚礼。
……
潮湿的烟被一只突然凑过来的打火机点燃。
隔着跳动的焰火,伏黑甚尔看到穿着皮夹克,金色长发的女人,以及环绕在她身边的几只咒灵。
尼古丁有不错的麻痹作用,他吸了一口烟,低声问:“有事么?”
九十九由基靠在她的摩托车上:“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伏黑甚尔不置可否。
几天之前他才见过她。
在买关东煮的路上,这个女人也骑着摩托挡在他面前。
九十九由基不是第一次试图勾搭伏黑甚尔,当然,比起他这个人,伏黑甚尔作为天与暴君的身体更令她感兴趣。
九十九一直梦想创造一个没有咒灵的世界,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有两种方法,一个让所有人都会术式,另一个就是让所有人都不会术式。前者除了极端的把所有非咒术师杀死,否则不可能实现。
而后者,完全为零的咒力,在她所见识的人里面,只有伏黑甚尔能做到。
就像九十九由基不是第一次勾搭伏黑甚尔,伏黑甚尔也不是第一次把她甩开。
有些生意即使给钱他也不想做。
伏黑甚尔一如既往地无视了她,拿着两杯关东煮往公园的方向走。
九十九由基以很慢的速度骑着摩托车跟在他身后:“听说你最近又结婚了,恭喜啊。”
“既然没给我发请帖,那我也不送礼物了。”
“不过,甚尔君太太的能力好像很危险哦,尤其是对过于依靠术式的咒术师来说。”
……
伏黑甚尔终于停下脚步。
九十九由基也停了下来,她撑着脑袋,感叹一般地说:“能够消除咒力的术式,简直就像人形版的天逆鉾,她和你一样,是咒术师的天敌啊,甚尔君。”
伏黑甚尔喉结滚动,嗓子干涩得发紧。
寒凉的风透过他脖子上沾着雪粒的围巾浸入骨头里。
他知道九十九由基的意思。
从他第一天得知小姑娘的术式,他就猜到会有很多人对她感兴趣。
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新人咒术师,还拥有如此特别特别的术式……她的术式,非常适合用来解决那些被悬赏通缉的咒术师。
伏黑甚尔记得禅院家许多年前就有一个叛逃的咒术师,可以通过影子逃跑,禅院家每次抓他都被他利用各种影子顺利逃脱。
如果是她的话,或许可以通过让对方术式无效化的方法解决这个令禅院家头痛多年的叛徒。
呼吸一口湿冷的空气。
夜色逐渐浓重,商店街熙攘的人群逐渐变少。
伏黑甚尔陷入了沉默。
包括禅院家在内,那些咒术师家族毫无疑问会给她开优渥的条件。而他无法反驳的是,假如她真的想作为一名咒术师在咒术界发展,跟着他,确实不如背靠一个大家族更有前途。
她会怎么选呢?
伏黑甚尔不知道,他有些害怕去想这个问题。
最近安逸平静的生活让他久违的感受到了那个陌生的词,家。
曾经他拥有过,却又很快失去。
如果不曾见过光明,尚且能够忍受黑暗。
在失去他的第一任妻子后,他将自己封闭至今,直到遇见她,被她一点一点地打动,才逐渐走出黑暗。
那假如又一次失去呢?
伏黑甚尔不敢去想。
远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慢吞吞地向他走来。
九十九由基骑着摩托车离开了,留下一串乌黑的尾气。
……
“别离开我。”
“知道了,不会离开你的。”
……
她的承诺令他短暂地放下了心。
回去的路上,她和惠走在前面,她牵着惠的手。
伏黑甚尔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惠的母亲。她们并不相似,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毫无保留地接纳了他。
其实那段转瞬即逝的记忆已经模糊在岁月里,他只依稀记得,那个让他与自己和解,变得圆滑的女人对他说:
“总有一天,甚尔会懂得如何去爱别人。”
像坚定了某种决心。
伏黑甚尔伸手,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
他故意放慢脚步,独自来到下午他们打雪仗的公园里。
惠堆的小雪人还立在草坪上。
伏黑甚尔把围巾系在了小雪人的脖子上,他的神情认真,仿佛一个庄重的告别仪式。
他仍旧会缅怀故人,只是心已经完全被另一个人填满。
……
最后的那根烟燃尽。
伏黑甚尔扔掉烟头,用鞋尖碾灭微弱的火星,在地上留下一道细长的灰痕。
九十九由基说:“你还记得你杀了禅院家多少咒术师吗?”
伏黑甚尔说:“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那天他一身血地从禅院家走出来,踏过满地的尸体,被他放过的女人和孩子们用看修罗恶鬼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九十九由基啧了一声:“你可给禅院扇留下了不小的阴影,虽然他勉强活了下来,但以后再看到类似的天与咒缚,大概都会想起你……”
她顿了下,叹息:“这样也算是给你妻子报仇了吧。”
伏黑甚尔仰头,被雨水自上而下淋了个透,水珠顺着他发梢落下,掉进街边一潭水洼里,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天空是灰黑色的。
他望着天空,眼眸如天空一般黯淡:“我还没死,怎么算报仇。”
九十九由基闻言,愣了愣。
禅院是伏黑甚尔是最不愿提及的过去。
甚至到了宁愿入赘给女人改姓的程度。
可是禅院就像缠绕不去的阴影,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
那天晚上,他看到自己的影子上隐约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咒纹,那些咒纹宣召着她发生了什么。
伏黑甚尔已经很久没有那样愤怒了。
那个封建腐朽的家族用最令他恶心的方式激起了他的怒火。
伏黑甚尔想,现在他应该马上找到她,告诉她不用害怕,他可以通过戒指把影法咒转移到自己身上,然后去把那个使用影法咒术式的人杀死。即使那可能有些麻烦,但他有足够的耐心。
除此之外,他还会狠狠地教训一下禅院家,让他们永远都没那个胆子再敢觊觎她。
……
想象中的未来总是美好的。
现实却会猝不及防给人沉重的打击。
影子上的那些咒纹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作为曾经禅院家的人,伏黑甚尔很清楚解开影法咒的方法。
在这么短的时间杀死善于藏匿的咒术师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是特级咒术师也无法做到。
而作为被施咒的人,她也还活着。尽管戒指的通道却断了片刻,又很快就恢复正常,伏黑甚尔能通过戒指的通道感受到她在跳动的生命。她没有死。
为她的平安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伏黑甚尔却不得不去想,为什么她身上的影法咒会消失?
禅院分家的咒术师不可能无缘无故取消术式。
唯一的可能,是她与禅院家达成了协议,用其他东西换掉了影法咒。
更强大,更牢固的东西。
比如说契约。
契约是灵魂层面的束缚,无法通过戒指转移。
并且,与影法咒不同,契约并非是不被允许使用的违禁术式,它是被咒术界承认的存在。
……
鲜血染红无名指上的戒指。
伏黑甚尔松开握紧的拳头,指缝和掌心都流着殷红的血,顺着那条短促的生命线蜿蜒向下。
就像一场最糟糕的噩梦。
醒来却发现那不是梦,而是现实。
心坠落到谷底,伏黑甚尔却出奇的冷静。
仿佛世界都陷入了无声。
那么多的咒术师家族,偏偏是禅院。
如果她真的想要离开他,去任何一个咒术师家族都可以。
唯独禅院不行。
伏黑甚尔太了解那个家族。
他想,如果她真的与禅院家定下契约,被他们当作狗,毫无尊严地利用。
或许在那之前。
他会先杀死她。
……
雨下得越来越大,九十九由基躲在小店的屋檐下,伏黑甚尔从店里走出,手上拿着一盒新买的万宝路。
他是最后一位顾客。
刚卖出店门口,杂货店就关上门,挂上停止营业的牌子。
九十九由基似乎不理解刚才伏黑甚尔说的话。
她斟酌片刻,说:“禅院家找她,与你无关,即便她不是你妻子,他们也会找到她,给她下影法咒。”
房檐聚积的雨水像散落的珠子,汇成流河。
她摇了摇头,低低地叹息:“只是没想到,你妻子性格这么暴躁,直接就捅了自己一箭,其实,还是有其他办法的。”
伏黑甚尔忽然身形一滞。
他猛的转身,眼睛紧紧地盯着九十九由基:“你说什么?”
九十九对伏黑甚尔的反应有些困惑。
伏黑甚尔握住她的肩膀,用力到指腹泛白。
九十九吃痛地皱了下眉。
半晌,她好像突然了悟,明白了为什么甚尔的反应为什么奇怪。
她没有具体地解释,而是打了个响指,蜻蜓模样的咒灵飞到伏黑甚尔面前,巨大的复眼向他重映那天的情形。
锋利的箭矢。
沾血的衣服。
消失的戒指。
……
风声雨声被扯得破碎,在耳边不断喧嚣。
血腥味裹着烟草感翻涌于唇舌间。
那些悔恨的话哽在喉咙里,堵塞在心头,像咽不下的鱼骨刺,深深地扎进血肉里。
雨水重重坠到地面,摔进泥里。
一如伏黑甚尔破碎的灵魂。
他松开九十九由基,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
其实他很清楚。
与其说是没有信任她。
不如说伏黑甚尔是不相信自己。
他不相信自己能给她美好的未来,值得她放弃一切其他选择。
尽管她从一开始就说喜欢他,可她从来没对他说过究竟喜欢哪一点。他们之间,看起来好像一直是她在追逐,可其实他很害怕,怕他所以为的爱情只是她眼中的一场游戏。
她就像天上的月亮,心血来潮降临人间,照亮他的世界,却随时都会离去。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把她留下。
伏黑甚尔身无一物,心也空落落的。
凛冬的寒风如此冰冷,落在他脸上的雨水却是温热的,像情人诀别时的拥吻。
当他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了公寓门前。
颤抖的手推开门。
那一丝丝不该抱有的期待不受控制地漫出来。
既然她曾经复活过一次,她会不会再复活一次呢。
如果他打开门,可以看到她……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伏黑甚尔怔了怔,差点以为自己走错房子。
满屋五颜六色的气球和彩带,墙面上装点着粉红色的花瓣,用蜡笔画的“Happy Birthday to 甚尔”。
……
今天是他的生日。
伏黑甚尔这才想起来。
他这一生过生日的次数屈指可数。
怪不得今天她穿得那么漂亮,精心化了妆,还买了蛋糕。
那个掉在地上的栗子蛋糕,味道想必一定是苦涩、甜腻的。
两种矛盾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就像伏黑甚尔此时的心情。
惠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甚尔进门的声音,他转头,看了看甚尔,又望向他身后。
“姐姐呢?”
伏黑甚尔没有说话。
电视上正在播放那座新建的游乐园广告。
那天在游乐园,他们最后玩了旋转木马。
有人说,旋转木马并不是令人愉快的游乐设施,因为坐在木马上的两个人周而复始地旋转,只能看到另一个人的背影,维持着固定的距离,永远也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