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所谈的,还是此次马球场的事,全都提议皇帝亲自审讯卢常远,再行定罪。
与皇帝所想不同的是,朝臣对此次的结果并无太大的意见,毕竟太子若想干点什么,在河西就能对越王动手,战场刀枪无眼,被乱箭射死再正常不过。
再有楚王,一个过继走了的皇子,如今正式的称谓都改成燕王了,只不过众人一时没改过来还是喊着楚王。
连继承资格都没了,有何可惧?
就算太子是个傻子,也没必要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底下心思活泛的,都在想着这明显是有人想要嫁祸给太子。
众人说了一阵,讨论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隐隐有难以停下的趋势。
看了眼朝臣,忽而又想起了有人过来回禀的事,徐遂皱着眉头问道:“朕让太医给你大兄诊治,你为何要将人带走?”
想起宫人说的长子断了两根肋骨,他甚至都不敢去探望,就怕见了之后太过于伤心,但这逆子竟然将他身边医士给带走了!
“父亲许是不知道,当时场上不止大兄和二兄受了伤,所以儿才强行将带了两个太医走,替其诊治。”徐晏答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甚至抬目直视上首之人,声音和神情都是让人挑不出错的恭敬。
“若是等待审讯的几日未得到治疗,恐怕要耽误病情。父亲心疼大兄和二兄,也能由己及人体恤旁人。儿知道父亲最心善不过,怕父亲到时候知道了要后悔,才抢在前面先做了,以免父亲将来太过伤心。”
看着面前装得一脸恭顺的儿子,徐遂心里不可谓不复杂。他将他捧上高位,句句都在替他着想,滴水不漏。
徐遂心道臣子的儿子难道能比得过他的皇子?但底下坐满了朝臣,即便心里想了一万遍,他也知道有些话虽是默认的规矩,底下人也可以说,但他不能说。
至少不能当着一群重臣的面说出来。
心思转了一个来回,徐遂勉强绷着脸色对徐晏点了点头,赞许道:“你做得不错,也是朕疏忽了这件事。你大兄和二兄的病情也稍作稳定了,可多拨一两个人手过去照看那边。”
徐晏拱手应了是。
皇帝又道忧心长子和次子的病情,让太子过去替他探望。
因重伤的缘故,挪动不方便,如今越王二人都被安置在了宫里西南角的宫殿中。
徐晏过去时,看守殿宇的侍从告诉他浔阳前脚刚走,今日照看了越王一下午。
他轻笑了声后抬步入内,浔阳本来是打算对楚王和他下手,他提前得知后,便直接原封不动的送给了越王。至于楚王能被画杖将眼睛戳瞎……实在是蠢的超乎了他的想象,恐怕连浔阳都没预料到。
一见事情闹大了,浔阳才不得不推了人出来顶罪。
站在外面听了会越王和楚王的低低哀嚎,徐晏勾了下唇角,先去看了眼越王,才缓步先进了楚王的屋子。
俩人是屏退了旁人说话的,侍从不清楚里面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太子殿下离开后,伴随着一声怒号,楚王摔了无数杯盏。
趁着朝臣还在皇帝不敢随意发作,去紫宸殿复命后,徐晏径直回了东宫。
在柜子里翻找了许久,摸出了一张画来。
是上次画花钿时被打断的那幅画,额角的红痕已经被他改成了斜红,朱色的一道月牙,分外的惑人。
这张小像本来已经画完了,徐晏脸上带着几分笑意,凝着看了片刻后,提笔在左侧写了首诗,而后又在末尾写下了一句话:赠令颜冬至之礼。
冬至两个字他写得极其用力,将笔放下后,竟是有了片刻的失神。
第102章 “马上就走。”
深思熟虑后, 皇帝还是亲自审讯了卢常远等人。
整个审讯过程进行下来,几乎花费了大半日。皇帝从头到尾将事情一一盘问了遍,最终所得的结果却和太子先前呈上来的, 别无二致。
看着最终写了满满一沓的证词,徐遂说不出的窝火,一脚踹翻了桌案。待自个冷静了许久后, 才招来门下省的人草拟旨意。
“圣人。”近身伺候他的内侍从外面进来,俯跪于地禀报道, “卢常远已伏诛。”卢氏卢常远一房的成年男丁尽数被流放, 女子则被没入了奴籍。
除去卢常远这个主使外, 从太仆寺少卿冯杨若和内常侍林鹰往下, 连根拔起不少朝廷官员和宫廷侍从。
天子盛怒之下, 一夜之间血流成河。
京城一时间被惊惧的氛围所笼罩。
徐遂在紫宸殿枯坐片刻后,面对一桌案的奏章毫无心情批复, 站起身慢吞吞走了两步,神色阴沉。
内侍跟了他许久, 十分机灵,见此情形心思转了一圈, 上前笑道:“奴婢听闻今年入冬早, 又反复了几次,清思殿里的几株腊梅竟是骤然提前开了, 如今宫里都在议论这件事呢。”
原本在绕着御座踱步的人突然间顿了一下,眉宇间有些微的松动, 神色也带着些许的怅惘。
徐遂捏了捏衣袖,半晌后淡声道:“去清思殿。”
见皇帝应承了下来,内侍心底悄悄地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刚才正好说到了皇帝心坎里去。
因是临时起意, 他也没派人提前过去通知一声,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到清思殿时,朱贵妃才匆忙从里面迎了出来。
“圣人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同妾说一声。”朱贵妃仰脸看着辇舆上的皇帝,唇角勾起了一个浅淡的弧度,笑靥在脸颊上若隐若现。
徐遂唔了一声,淡声道:“刚才听人说起你院子里的腊梅开了,就想着过来看看,没让人来跟你说。”
“原来如此。”朱贵妃轻轻颔首,上前一步想要扶着皇帝从辇舆上下来,声音清浅而柔和,“那几株腊梅确实开了,妾也觉得稀奇呢。”
清思殿离紫宸殿不算远,皇帝出行又并未刻意隐瞒,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过来了,只是单纯的嫌累,不想出来接他而已。
徐遂对着她点了点头以作回应,却没立刻下来,而是将目光放在了一旁的徐晏身上,淡声问道:“你怎么在这?不是让你这几日多去看看你大兄和二兄么?”
徐晏拱手回道:“今晨已经去瞧过大兄和二兄了,二兄如今伤势好了许多,太医说已经暂时脱离了危险。”
“只是母亲这几日多梦难眠、食欲不振,儿心里记挂母亲,这才会也在清思殿中。”
徐遂的手捏紧了扶手,从前他跟这儿子说话,总是觉得要憋了满肚子的怒气。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跟他说话就变成了令人难受,不断地有怒火往他心头聚集,偏偏还不能立时发作。
他倒是想苛责他不友爱兄长,但他是因为贵妃身子的事,才逗留在了清思殿。这话说出去他也不占理,兄长的身子哪能有母亲的重要?
徐遂皱着眉头挥了挥手,烦躁道:“行了,你下去吧,朕陪你母亲说会话。”
徐晏本就没准备在清思殿久留,刚才待在这也不过是在跟朱贵妃议事。眼见着皇帝来了,他留在这也没了什么意义,欣然告辞离去。
“这小孽障!”随着朱贵妃进了清思殿后,徐遂皱着眉头骂了一句。
刚一骂完,自己的手就被用力甩开了,徐遂不解的望了过去,脑子里还跟一团浆糊似的不甚清醒。
朱贵妃冷笑道:“妾辛辛苦苦十月怀胎诞下的孩子,就是让圣人这么骂的?”他儿子是小孽障,那他是什么?老孽障吗?
在他的记忆中,朱贵妃向来温顺和婉,这还是她少有的这样跟自己说话的时候。
这种感觉很奇异,却又莫名的有些让他不舒服。
徐遂略沉了面色,淡声道:“大郎二郎出事这么久,却从未见过他有心疼过兄长的伤势,朕不过是恼他不够恭敬友爱兄弟罢了。”
朱贵妃一脸震惊地看着面前的皇帝,忍不住出声问道:“三郎都做到这份上了,圣人还想让他如何友爱?”
人生在世,谁不为名声,尤其还是身居高位之人,她可不想被这老不死把她儿子名声搞坏了,将来史书上留下一片恶名。
心念急转之下,眼泪唰的便留了出来:“大郎和二郎病了这些天,三郎忙前忙后的帮着查案,又要抽空探望两位兄长、询问病情。这些日子以来,又有哪一日是睡了个好觉的?”
“他满身的疲惫还惦记着过来探望妾。妾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难道圣人这个做父亲的,就没有半点心疼?”
“二娘、四郎他们还跟大郎一母同胞呢,也没见他们比三郎更上心,圣人怎么从未苛责过他们半句。也是妾不好,没能给三郎留个贴心的亲兄弟姊妹,若是我的六娘还在……”
她今日并未施粉黛,缠枝纹酡颜色的衫子配上天青色长裙,一头秀发挽成了堕马髻,鬓边簪了两朵腊梅。
纤长的手指捻着一方帕子,轻轻擦拭着流到颊边的泪水,动作轻柔而缓慢,眸中带着几分哀戚之色。
看着她轻轻颤动、上面犹挂着水珠的眼睫,徐遂有一瞬间的出神。
朱贵妃很少在他面前发脾气,同样的,也很少在他面前哭。即便是再艰难的时候,她都是一贯笑着的,从未失过世家大族的风采。
徐遂心底蓦地闪过一丝慌乱,他抿了抿唇,拉着朱贵妃的手说:“少君,朕不是这个意思。”
他略微顿了片刻,方道:“只是最近发生的事实在太多,朕心里乱的很,又想到大郎和二郎的伤势,才说的话重了些。”
“更何况。”他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轻叹道,“他以前打大郎他们几个,还少么?四郎还被他吊在树上过,这叫我如何能不对他有成见,难免会觉得……”
朱贵妃瞬间就变了脸色,原本的愁容和哀怨顷刻间被绝望所取代。
她拉着皇帝的手,轻声道:“难道圣人觉得,此事会是三郎做的?”她身子微微颤抖起来,抽噎道,“三郎身为太子,不说对兄弟们有多友爱,可该有的照料岂少了半分?”
“去了趟河西回来,旁人都憔悴了,唯有大郎竟还胖了一圈,脸色都红润得很。”
说到最后,她一手扶着旁边的腊梅树,单薄的身子在北风下瑟瑟发抖。
徐遂眼中划过一丝后悔,他将人轻轻搂住后说:“我没这么说,你别多想。”
朱贵妃并不答话,只拿着帕子嘤嘤哭泣,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淌着,仿若一朵被狂风骤雨击打后的芙蓉。
俩人是少年夫妻,又一同经历过不少磨难,见她这副模样,徐遂又怎么可能不心疼。哄劝了许久,也不见人好转,他不得不又放缓了语气。
朱贵妃微阖着眼啜泣,捏着帕子的手微微收紧,刚才皇帝提起徐晏时,她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杀意。
那是他准备对一个人动手时,才会露出的神色。
一想到皇帝嫌徐晏不够友爱兄弟,她便忍不住想笑。难道他对自己那一堆兄弟就友爱了?那么多亲王公主,光是被他直接动手的、逼死的,就有上十个。
但男人虽对自个的兄弟无情无义,却又觉得子女无论发生了什么,也理应互相友爱。
直到皇帝在殿内哄了她许久,又亲自打了水拧了巾帕替她净面,朱贵妃才略微好转了过来。但因哭了太久,眼圈还是红彤彤的一片。
听到清思殿那边传来的动静,徐晏只是略微点了点头,便没了太多的心思。
他手中拿着一个匣子,饶有兴致的翻看着里面的东西。
“老二还挺上道的。”将里面的纸张、物件都看过一遍后,徐晏浅笑着说了一句。
赵闻回道:“殿下告诉了燕王害他如此的罪魁祸首,如今他又这个模样难以自行报仇,可不得给殿下表示点诚意么。”
徐晏微微颔首,看着面前的匣子垂目不语。
里面装着的,全都是越王一系这么多年贪赃枉法的罪证。燕王跟了越王许久,从小就是个心眼多的,但凡是知道的越王的事,他都留了份证据。
他也没指望能用这些东西来扳倒越王,毕竟一个受父亲疼爱的皇子,除非是谋反,再大的罪名都不算个什么事。
但却会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殿外的亲卫捧着一个偌大的锦匣入内,低声道:“蔡郢已被诛杀,殿下要的东西在里面了。”蔡郢是浔阳公主的心腹内侍。
徐晏抬眸看了过去,只让赵闻过去瞧了一眼,随后吩咐道:“将这东西送去二姊那,放在她桌案上即可,你别被她瞧见了。”
待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拿起一旁的虎形镇纸,手指无意识的沿着镇纸的纹路摩挲。
虽然他让将作监照着做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出来,可和顾令颜当初送他的那个比起来,终究是不一样的。
突然间,他心里浮现起了一个念头:他想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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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天气愈发的冷,顾令颜每每睡觉的时候,总是要将门窗牢牢关好,只在窗户那留出一条缝来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