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了你。”他微笑着,抬头看立在那儿抹眼泪的何未。
谢骛清远途南下,何未劝他先盥洗,早点休息。
“给孩子们洗个澡,”他说,“难得一次。”
在一旁的莲房低头,把泪意藏住:“少将军说的是,只是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好一起的。”
谢骛清一愣,笑着道:“说的是。”
莲房在浴缸旁挂了个布帘子,谢骛清把继清抱到浴缸里,为小孩子解开背带。
何未背对帘子,先在清水盆的架子旁,给斯年解开辫子。
帘子后,儿子话少,反而是平日不苟言笑的谢骛清说得多。何未和斯年有意没出声,听一面绸布后的对话。
“我们在香港见过一面,你一岁前后。”
“嗯。”
“今晚你我父子难得一见,给你讲讲谢家。你祖父是贵州生人,祖母是广西桂林人。”
谢骛清从谢老将军,说到两个哥哥:“你的大伯父,经历过甲午战争,在后来的天津保卫战,中炮殉国。你的二伯父,于中越边境阵亡。”
……
“少将军说的,弟弟听得懂吗?”斯年担心耳语。
何未笑,耳语回:“斯年可以叫爸爸了,和弟弟一样。”
从两三岁起,斯年对着相片叫了无数次的爸爸,但没真切开口过。
斯年腼腆低头,把拧成水波纹的黑长发理了又理,一抬头,对何未羞涩地笑了,轻摇头。
“妈妈。”布帘子后,男孩子叫她。
谢骛清拉开帘子,两手湿着走出:“他想要你洗。”
继清被谢骛清挡住视线,他歪过头,从谢骛清身后,对姐姐笑。显然,儿子和姐姐更亲近,把斯年的话记到心里。
两人换了位子,一个给儿子冲洗身子,一个为女儿洗长发。
何未用白浴巾裹住继清,抱他出浴缸。小男孩像后知后觉地醒了,突然两只手紧搂在她后背上,埋头不肯动了。
“陪他睡吧,”谢骛清道,“我要出去一个小时。”
何未轻点头,抱儿子去了隔壁客房,斯年不愿打扰父亲休息,随何未一同换了房间。
谢骛清取下毛巾,擦干净手上的水,重新换上军装。
楼下的军用吉普车上,坐着邓元初。
这次要释放一批□□,名单保密,邓元初眼见过,低声复述给谢骛清:“前天释放了一批,在武汉办事处登记领了衣服,已经送去西安再转延安。今晚的这一批有几个要留在国统区工作,也有要回沦陷区的。其中一个,回北平。”
吉普车在夜幕中,驶向前方。
吉普车停靠在街口,他和邓元初下车后,向内行去。
牌匾上书“太平试馆”。
谢骛清于牌匾下,迈入石门门槛。屋子里面,坐着几个身着灰布袍子的男人,年龄各异,其中一个戴着一副眼镜,在灰布袍子内是一件洗旧的衬衫。他低垂着头,似在闭目养神。
等在后头的几个男人依次按照名册,领了路资,离开屋子。谢骛清走到那个男人面前,在两扇木门闭合后,低声道:“召先生。”
召应恪被唤醒,抬头,和谢骛清对视。
召家大公子,而今也过了不惑之年。数年牢狱,使他华发倍增,清俊面容不再,文人气息倒是未减。
谢骛清搬过来一个高背座椅,摆在召应恪面前。昔日两人初见,他为京城贵客,而他则是名誉四九城的才子,受军阀迫害,走上了仕途。
自此,两人皆是身份数变。
1933年是一个命运的分水岭,对他是,对召应恪亦是。
召应恪因在天津监狱释放抗日同盟军将领,而遭逮捕。其后剥夺一切职务,入狱数年。彼时,谢骛清返回南方,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红军遭遇了最艰难时期,万里长征去往延安。当他在国共再次合作后,接到去各地监狱营救□□的指示,于名单上看到召应恪的名字,确实意外,再看到被捕原因,心下了然。
他落座,平视眼前人:“先生执意回沦陷区,可知北平如今是什么境地?”
“召某在狱中看过报,”召应恪答,“百业萧条,民不聊生。日夜难安,朝不保夕。”
谢骛清轻颔首。
邓元初来武汉前接到延安的指示,送召应恪等十数人深入已沦陷的华北。
其后的人生,只有召应恪自己清楚。
“继清出生,仰仗先生护佑,”他在召应恪临行前的十分钟,以清淡语气叙旧,“今夜,未未也在武汉。”
召应恪的眼睛里,盛了太多东西。何未未必清楚,面前这位谢少将军却是知音。
少时婚约,如前生之念,模糊到只余南洋一个少女背影。
召应恪不敢深想。他于挚友生前,在南洋码头上曾应允,无论如何守住何家航运。自此后,解除婚约为此,迎娶何家大小姐为此……每每午夜难眠,他仰躺于黄铜床上,安慰自己的都是,至少何未曾真心备过嫁妆,想嫁入召家。
“这里叫太平试馆,四九城也有一个同样名字的地方,”召应恪笑着、轻声道,“是过去各省秀才们赶考的落脚地。”
“是吗。”谢骛清答。
召应恪颔首。
过往即是过往,留存心底,足矣。
***
召应恪和谢骛清并肩而出。
谢骛清把登记簿子递给邓元初,由他负责送去车站。邓元初接了簿子,夹在手肘下,自口袋里摸出一包土烟:“西北带来的。”
“我不抽烟。”召应恪笑答。
邓元初点头一笑,收妥烟:“我妻子出生在松花江畔,小舅子殉国于关外,对能在早年支持抗战的人,有感情。”
召应恪亦是点头:“在狱中,常听人唱《松花江上》。”
邓元初道:“我妻子也常听。”
邓元初亲自驾车,送召应恪去火车站。二人于站台作别。
过去,召应恪供职北洋政府时,和邓元初在宴席上见过两回,在何未的航运公司也碰到过。邓元初初见谁,都给人一种推人出去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感。而今,隔膜消失。
召应恪知八路军一直武器短缺,担心问:“武器补给可好些了?”
邓元初摇头:“我们有一个师,九千多战士,只有五千多的枪。枪弹严重短缺,发下去的子弹,都要数清楚用。一人二十几颗。”
邓元初笑着补充道:“万幸,战士们的枪法都不错。”
他看召应恪忧心不语,反而宽慰说:“从31年,我们对日本人就没放下过枪。六年抗战,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没有子弹还有大刀。当初夺回多伦,还不是主帅举刀冲锋?”
火车北上的时辰已至。
召应恪竟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忽然问:“将军为何从军?”
“因为幼年喜欢读群英传,”邓元初笑道,“喜欢一位名将,戚继光。”
召应恪恍然:“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扫清倭寇是那位明代英雄的心愿,正巧,合了今日时境。
邓元初欣然:“我最喜欢的,便是这句。”
第80章 华夏万古长(4)
何未午夜回到卧房,黄铜床上没有人。
倒是阳台门未关严,像有意为她留着的。冬日寒风自门缝钻进屋子,她往阳台上看,看到谢骛清半蹲在一个小火炉旁,火苗跃动,托着一个小铝锅。谢骛清一手夹着根烟,悠哉地吸了口,在吐出清淡白烟雾后,用右手的一根毛竹筷子搅动着铝锅里流动的棕色糖浆。
“这是什么?”
“麦芽糖,”谢骛清低声答,把另一根已经在筷子上凝结成块的麦芽糖递给她,“小时候叔叔做过。”
不用解释,她想,这是他给两个孩子做的糖。
“做给你?”
他笑,是做给了他,不过他自幼早熟,不屑吃这个。四姐倒是嘴馋得很,每每要他那根过去,舔着咬着,吃上一整日。
他很快弄好另一根,待冷却后递给她,何未寻了个白瓷碟子,摆着那两串糖。
谢骛清借着小火炉的暖意,立在露台上,借着抽烟。猩红的一点,在他手旁,点缀黑夜,令她忆起利顺德的露台,还有天津海河上方稀薄的月云。
何未把椅子上的军装上衣拿起,到露台上,为他披在肩头。
“北伐,我就是带兵打到这里,”谢骛清说,“不过没进城,驻扎在城外。”
他夹着烟的手指,遥指一个方位:“那边,有一座桥,得胜桥,六百余年的历史了,取出征得胜之意。像不像北平的德胜门?”
何未讶然,随即笑:“当初南下前,我不知南京有正阳门,更没听过得胜桥,各省总有相连通的地方,”她见他没多少睡意,与他分享路途见闻,“南下列车上,见到了僧界救国会,五台山的僧人们组织的,培养年轻僧人参加抗日。”
谢骛清默了会儿,笑道:“出世之心,为众生,入世之身,亦为众生。”
全面抗战,他从九一八等到了今天。
“有一桩事我从未做过,”他弹掉烟灰,看她,“不知二小姐可否赏脸,陪谢某人做一回。”
“谢少将军开口了,怎敢不陪?”她笑着回。
谢骛清的手掌在她脑后拍了拍,温柔得不像话。
何未擅长猜谢骛清的心思,这一回完全想不到他的安排。
翌日上午,何未换了青布旗袍。
谢骛清评道:“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
这句她背过,少时家中先生教的,是由黑暗行至光明处的形容。
继清端坐书房,捧着杯可可奶,斯年给冲泡的。
他久等父母,见到便笑,把玻璃杯塞到姐姐手里,几步跑到何未面前,搂住她双腿,妈妈、妈妈叫了数声。斯年忧心,自顾自喝了口,父母难得一聚,她怕弟弟耽搁了他们的约会。
“继清,”斯年端起做姐姐的姿态,“来。”
继清犹豫数秒,小步跑回去,爬上沙发,倚靠在斯年身上。
斯年一面喂弟弟喝牛奶,一面对何未用眼色,小手别在背后,对父母拼命地向外挥。何未被逗笑,欲嘱咐三两句,做父亲的那位将军直接牵起她的手,把她半拉半推地带离书房。
何未像个外出约会的深闺小姐,被均姜和莲房齐齐注视。
“我们房里,有麦芽糖,”她无措地寻话说,“拿给他们两个。说是爸爸给做的。”
待夫妻二人出门。
扣青端着水果出来,问了句,也不知当初和小姐订婚的那位白家公子去何处了。均姜笑,你想问的,怕不是这位吧?
扣青一愣,莲房茫然,问:那是谁?
扣青怔忪半晌:一个……不大省心的。
言罢,边往书房送水果,边嘀咕:说是一同来武汉的,又没赶上。下一回再见,不晓得何年何月了。
莲房盯着均姜看,均姜笑,耳语,某位林姓营长。
莲房恍悟,那位……初见时,被一屋子女孩子围拢着说笑,正襟危坐,两手放在膝盖上的年轻男人。“倒是没挑明,”均姜道,“人家在姑爷的电报里,时常捎带上一句话,说自己打到哪里了。比姑爷还不解风情,咱们家姑爷至少能讲讲月亮,谈谈风土人情,那位,只有地名,杀了多少日本兵。”
“这种事情,还是挑明得好。”莲房忧心。
“说过一回,说领导给介绍婚事,他说,家里有人等着他打完胜仗,回去呢,”均姜道,“还是在电话里说的。占用姑爷的电话,说了一句人就跑了。”
均姜乐不可支。
扣青从屋里探头出来:“背、背后说话,你们倒是有本事的。”
均姜学扣青万年难见一次的结巴,笑着道:“外、外头落雪了。看。”
扣青料定她说笑,没转头,直到书房里从未见过雪的继清雀跃地问姐姐,窗外是不是雪?斯年自沙发抱起弟弟,吃力地走到窗台上,放他坐着,为弟弟打开窗户。
莲房忧心地跑去拿毛毯裹住姐弟俩。扣青望着雪出神,说:武汉的雪,不知能连下几日?
三姐妹不约而同,回忆起北平的雪。下得久了,满城皆白,树杈上堆积厚厚的一层,摇一下落满身。雪后除冰难,要烧上几大桶热水,泼到院子里……
“想家了,”均姜忽然说,“真是想。”
***
迎着武汉的第一场雪,两人进了一间电影院。
等谢骛清落座于后排座椅,在满场黑暗里,侧脸被银幕的光照亮的那一刻。何未忽地从恍惚中醒过来,他竟从未进过一次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