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莲房说他换房间,怎么没想到是在隔壁?
谢骛清像早看到她,只是没打招呼,此刻两人互相瞧见了,逃不掉寒暄。
“什么时候换过来的?”她问,仿佛不知前因。
“刚刚。”
“这房间我住过,”她评价谢骛清的房间,“还不错。”
“是吗。”
她“嗯”了声,好奇问:“换房间,是因为你在楼上受了伤,不吉利?”她脸边是呵出来的白雾。
谢骛清大约懂她话后的意思,笑了笑,没否认。
这算将那桩影影绰绰的传闻坐实了。
楼底下有辆车为让路停驻许久,司机等得不耐烦,猛钦汽车喇叭,急促两声,没催走拦路的车,倒催醒了她。
好冷。“我进去了。”她礼貌颔首,先缩回了屋里。
午饭前,白谨行让莲房转达说,今日须返京,望在餐厅一见,定了位。何未到时,餐厅没几桌人在。住客们都被何家客船送走了,不似昨日的热闹。
白谨行已点过餐,为她拉开座椅:“清哥说,你对他说,喜欢这里的填料鹌鹑和龙虾。他还推荐了一款甜点,我先要了。”
“他比你大吗?要叫清哥?”她坐下来。
“同岁,”白谨行也回了座椅,“军校里的称呼,那两期的人见到他都叫清哥,因为战功。”
她领会到,谢骛清不让跟着白谨行的习惯叫,是这个缘由。
女孩子叫一个大男人清哥,容易使人误会。
白谨行跟着说,他去军校晚,谢骛清在辛亥革命后重返学校,他刚入学。谢骛清因被战事耽误,不得不跟着新一期学生读书。后来留校几个月,年纪轻,大家不愿叫谢教员,便叫一声清哥,谢骛清照旧答应。
两人之间的熟人只有这么一个,成了唯一可交流的话题。
聊完谢骛清,彻底没了话。叉子碰盘子,刀子撞叉子,吃得极安静。
到后头,何未端起玻璃杯喝水,见白谨行同样举杯。两人对视,白谨行为席间的寡言笑了,带着歉意说:“我不是个擅长说话的人。”
她轻摇头:“连累你来天津,连同给你的老同学,都险些被我牵连。谢谢你们。”
白谨行说:“不必放心上。为我们父辈的关系,我应帮。因你和我的关系,他会帮。”
何未把杯子放回到餐盘旁。
“你对我,”她想趁两人还没陷入惯性的安静,把话谈下去,“有非娶不可的想法吗?到今天为止。”
白谨行见她语气慎重,敛去笑意,答得严肃:“第二面,谈不上。”
她如释重负。
那日白谨行问得急,她想得不深,这数日来回斟酌,终是拿定主意。
今夏二叔提起婚约,她想了几个晚上便同意了。哥哥走后,二叔身子大不如从前,她虽年轻,却想尽快结婚,让二叔知她不再念着召家那人,更想让如此大的家业尽快后继有人。与其四处寻觅良婿,倒不如白家这种生死之交,就算日后遇到不测,家里一个人都没了,后代和家产都有人托付,不至被宗族霸占。因这个想法,她提出夫妻住北京,白家老爹欣然答应,人家子孙满堂,并不计较留一个儿子在北京。
而今要去德国,就算来去方便,却路途遥远,家中有事,一个电报如何赶得回来?
她不愿离京,两家人都清楚,用这个说服长辈最容易。
服务员放下一个矮脚的玻璃杯,盛着奶油栗子粉。色泽奶白,尖头上缀着一颗红樱桃。
何未欲要说话。
“我的行程,”白谨行恰到好处,比她先一步出声,“恐怕要提前。见不到你二叔了。”
她视线转向他,如此仓促?
“抱歉。”白谨行轻声道。
她不知该说什么。
白谨行接着说:“走前,我也想问你买一回船票。”
怎么他也要买船票?她不解。
“从广州走,”白谨行眼里盛着笑,解释说,“至于数量,你来定。我见两张船票,便打个电报,让在德国的朋友定个大些的公寓房,见一张船票,便定一间小的。”
这根本不是一个选择题。退一万步,就算她喜欢上了白谨行,也不可能在二叔回来前,就跟着他远走。他应是在初见面,或至少在刚刚,觉察到了她无心结婚,才决定要提前走。
难怪二叔想自己嫁个没见过面、大上十岁的男人,他身上该有他父亲的影子。那影子二叔定是记忆深刻:宁肯自己做致歉的那一方,也不愿收取对方的亏欠。
白谨行笑着示意她吃甜点,不再多说。
她内疚于让他承担了全部,再甜的奶油栗子粉都没了滋味。
***
又一个姑爷……错过了。
莲房暗叹,将何未签字的出票单拿给票务经理后,仍想劝小姐。但见小姐神色低落,猜小姐心中更不痛快,寻思是否这位错过了的姑爷另有新欢?左右权衡下,没敢劝。
正好,谢骛清的副官来叩门,说:“今夜,我们公子包了泰晤士厅,请何二小姐去。为白公子送行。”
莲房回头,问她的意思。
何未应了。
七点的场子,直到今夜闭场。
何未怕一场仅有三人,本就有昨夜租界的事在,这要传出去怕就是三人对峙的场景了。万幸包场的主人并不蠢笨,满场是人。有西装革履的青年人,亦有长袍马褂的男子,然而最亮眼的仍是闺阁名媛、时髦女郎和零星的女学生。在她小时候,交谊舞还是使领馆和租界内的洋人爱好,是留学归国圈子的自娱活动,有过的公开舞会,都是旁观者居多。
五四后,一切大不同了。
这新思想的风一刮,舞厅成了最时兴的消遣地,擅舞的女孩子尤其多。
舞厅的角落里有张大桌子,副官带她去时,桌旁只有吊着胳膊在喝酒的谢骛清。副官拉开座椅,她坐在了谢骛清身旁。
“他人呢?”她问。
“应酬朋友去了。”谢骛清眼不看她,只看舞池内的赤橙黄绿青蓝紫。
何未手中无物可握,没着没落的,只得单手撑下巴,陪他看舞池。他将整杯喝到见了底,把空杯搁到桌边沿。
“他入京前,”谢骛清慢慢地说,“曾认真想过要和你结婚。”
谢骛清问副官要了瓶子,又说:“他没有过女朋友,没有妾室,没有跟着的丫鬟。你所计较的,都没有。”
她对白谨行有内疚。但对着面前的人,只觉得被误会成了草率敷衍的人,半天说不出话。
“我也认真考虑过,”她郑重告诉他,“原定过年结婚,怕来不及买齐,嫁妆都备好了。”
见谢骛清不说话,她又说:“谢将军这种身份的人,大约无法理解,我们这类人对结婚的慎重的。”
他慢条斯理地倒满酒,越过半张桌子瞧了她一眼,竟笑了。
她委屈,他倒只是笑。
“下次说这种话,要在人少的地方,”他把一杯副官刚从对面餐厅买过来的、放到两人当中的可可牛奶推到了她面前,“不知道的,以为我拿你怎么了。”
第8章 未察尘缘起(2)
“谢山海,你这是说给我听的?”
身后,一个男人低沉地笑了两声,问说,“你究竟拿人怎么了?”
她像一脚踏了空,心险些跳出来。
谢骛清离位,对何未身后人笑着,伸出右手。
她为表示礼貌,跟随起身,见一个四十来岁、戴着副眼镜的中年男人紧握住谢骛清的手。在两手交握的同时,对方猛地一拉,给谢骛清来了一个结实有力的拥抱。待松开,那男人才笑吟吟看向何未:“别人做不了他的主,我能做。这位小姐,你快讲下去。”
“讲什么?”她礼貌笑,心虚得紧。
“你为了过年结婚,备好嫁妆,谢将军却对婚姻极不慎重,”中年男人说,“具体说说,他如何不慎重?”言罢,又指谢骛清的手臂,“这胳膊扎的好,下次往胸口上去。”
何未尴尬笑:“不是在说他,从头到尾都不是。您听错了。”
谢骛清递给对方一个似嘲非嘲的眼神。
何未又说:“拿刀扎他的,另有其人。”
这回是中年男人给谢骛清一个真正嘲笑的眼神了。
谢骛清无奈,摇头轻叹。
这位贵客不想站着寒暄,怕引来太多的目光,将第三把椅子拉开坐下:“来,介绍一下。”
谢骛清待何未坐定,为他们彼此介绍:“这位是何家航运的小主人,何二小姐,”他指中年男人,“这位是我曾经的长官,赵予诚,赵参谋。”
“卑职不敢当。”赵予诚笑了。
以谢骛清的身份,除了谢老将军,无人能是他的长官,除非是那年……何未猜到对方和谢骛清的同袍情开始在何时,对这个男人添了许多好感。
何未身后的椅子背被一只手按住,是应酬回来的白谨行:“老赵,久违了。”
赵予诚惊喜,不知白谨行在天津,又是一番拥抱寒暄,最后问白谨行:“这位何二小姐,是你们谁的朋友?”暗示意味明显。
白谨行微笑着说:“我和她父辈有交情,父亲让我入京追求试试。未果。”
赵予诚大笑,拉着白谨行坐下。
如此,桌旁就满了。这桌子本是配了八个高背座椅,从她进来就只留下四把。不多不少,正好多一个计划外的赵予诚。
她以手挡脸,轻声问身边的白谨行:“他说送行是借口?其实想见这个赵参谋?”
白谨行笑着,颔首默认。
“那我该何时走?”她又问。
白谨行轻声道:“先坐。清哥有求于你。”
她和白谨行对视,见他不像开玩笑。
白谨行耳语:“稍后说。”
那边赵予诚突然笑起来,摘下眼镜,感慨万分:“何二小姐,对谢山海的过去好奇过吗?”
说到她心事了。
何未不扭捏,轻点头说:“好奇,就是没人给我讲。”
赵予诚随即讲起了两人的初遇:“那夜,我驻扎在河沟旁边,大半夜的,这小子竟摸到我背后去了。”那天谢骛清有备而去,把这位草根长官惊得不轻,冷汗冒了一身。他拿出撕掉名字的学员证,说自己懂带兵,想投身革命。
“我手里的正规军官太少了,一整个主力部队都没几个,见一个军官学校出来的,激动得眼睛都红了。可不敢信、不敢用,先给了一个班把他扔最前线去了,”谢骛清倒不计较被怀疑,冲锋陷阵不畏生死,终在半个月后,成为了赵予诚的心腹,“我问他,小兄弟你到底叫什么,要死了我给你家里去信。他说,真名不能说,怕连累家人。还说,家里没什么人了,只有老人、女人和孩子,再不能死人了。死了当失踪最好,给他们留个念想。”
何未听到此处,看谢骛清。
他说得对,谢家一门,就只剩下他一个年纪正当好的男人了。而十几岁的他,选择的是更大的家和四万万家人。
“他说,我来这里,是为山,为海,为收回华夏每一寸土地。”
……
自那日起,谢家少了一个谢骛清,世间有了谢山海。
她无法受控,再看向谢骛清。曾想过他的表字许多次,未料是此意。
赵予诚喝了半口酒,好似仍在回忆昨日昨夜的事,新鲜得很,但他说的内容对当下的人来说早过时了。舞池里,一步步踩踏、旋转的年轻人们正舞到酣畅处,这才是时髦的东西。
十年足够成就一代人,也足够忘记一代人。
年轻女孩子的脚穿着时兴的皮鞋里,不见三寸金莲,剪短发的男孩子也不会再被笑话成假洋鬼子。现在可以脸儿相偎,腿儿相依的舞伴们,过去想见个正脸都要先找媒婆……说起十年前,说到为争取眼前这一切而洒热血的前人们,都太遥远了。
其实他不算老,并不该被归在“前人”里。她悄悄纠正自己。
谢骛清为赵予诚满了一杯酒。
“要觉得无聊,”坐于她身旁的白谨行和她轻声说,“我陪你跳支舞。”
白谨行离开座椅,对何未递出右手。
她晓得这边想谈正事,跟白谨行下了舞池,但暗示白谨行在边上跳。她轻声说:“我不擅长这个。”
白谨行笑着回答:“一样。”
没了婚约束缚,两人相处轻松不少。
她轻声道:“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像我哥哥。”
白谨行答:“见你为人,便知你兄长的人品。能得如此赞誉,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