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墨宝非宝
墨宝非宝  发于:2021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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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方问她要具体所在的地址。房间里还有旁人,低声提醒说,只要地址没用,进不去的,需在租界口见。
  于是中年男人改口,让她在租界的北口等。
  “我个人没危险,请务必转告他。”何未轻声强调。
  就算天大的事,她都不愿造成误会,用自己身处险境的理由,迫使他出面。
  “卑职明白。”
  电话挂断。
  何未怕惹人注意,让大家留在距北口三分钟车程的小路上,她独自走去租界口。今日租界封闭紧急、毫无征兆,不止她,还有不少人在木栅栏前,反复和法国兵沟通,人心惶惶。
  栅栏被油漆成白色,在夜里极醒目,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等待网罗要抓捕的人,令人不舒服,阴森森的。
  何未立到最边角,在吵闹不绝里张望栅栏外的路。天晚了,租界外的店铺的灯全灭了,远望着,除了黑不见任何景物。
  直到几道车灯的光,照到路面上,才算有了光。
  车依次停在路口,先下来了七八个人,有一个外国人面孔,余下不认识。只听得车门几次撞上的动静,再有数人下了车。何未被栅栏和车旁的人影挡着,瞧不分明,但认得出其中一个男人的身形轮廓是谢骛清。真是奇怪,两人并不熟。
  随同的外国人跑近,短暂沟通后,栅栏打开。
  谢骛清独自一个人走向这里,他单臂绑着白绑带,吊在脖子上,因为手臂受伤没法穿衣服,肩披着西装。副官追上,想给他披上厚外衣,被他挡开。
  何未不自觉向前迎了一步,立刻有两支手枪推开她,黑黝黝的枪口直接对上了她的脸,近到能闻到火药味。她不敢再动,盯着那小黑洞,呼吸越来越慢……
  谢骛清因要进租界,和人有协议,身上没带枪。
  他见远处的何未被人以枪指着,脚下的步子没停,轻对身后一挥手,车灯立时打开。在刺目的车灯里,车旁人全从后腰拔了枪,猫腰闪到光之后,一副要开打的阵势。他们这些人跟着谢骛清一出省,就把脑袋拴腰上了,完全不管什么杂碎狗日的法租界……
  “快放下,误会,全是误会。这是客人,客人!”负责沟通的外国人呵斥出声,高举着手里的特许通行证,就差把通行证按到法籍长官脸上了。
  长官见通行证,拿到手里细看,即刻低斥了两句。在长官的呵斥下,法国兵先后放下枪。
  何未马上退后、离开危险区域。直到谢骛清走过被挪开的栅栏,站到她的眼前。那对漆黑瞳仁像浸了冰水似的,先看法国兵,逼得他们悉数让开。
  他这才望过来,像把她笼在了目光里。
  “吓到了?”他竟然笑了。
  ……
  谢骛清对她伸出了左手。何未见他眼里没冒犯的意思,约莫懂了。
  她抬手要抱,被他身前吊着的手臂挡住,不得不状似柔弱地低头,从西装下抱住他的腰。脸就势贴上他的衬衫领子,属于一个男人、受伤的男人才有的混杂着皂香、酒气和外用药物的气息包拢住她。她脑后,他的掌心压到上头。
  烫得不像他的手。
  两人其实都没抱实,看上去热情似火,除了她的脸靠在他肩上,身体尚隔着一段隐秘的距离。她毕竟还是个没和人亲密过的女孩子,手摸着他后背的衬衫布料,一动不敢动。这便是……逢场作戏么。
  “还要……做什么?”她以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征询他。
  耳旁有时重时轻的热息,来自于他:“不用。”
  ……
  谢骛清移开压在她脑后的手,松开了她。
  “想住哪里?找个你喜欢的地方。”他问,声音平常,说给旁人听的。
  住哪里?她没回过神。
  “就算有通天的本事,此刻都出不去,”他告诉她,“明早,我替你申请了提前离开的通行证。今晚,我们住在法租界。”
  栅栏被抬回远处,负责沟通的法国人都没进来,当然也包括外面他的人。
  她随后明白,他为她的一通电话,独自一人进了这个——今夜只能进,不可出的租界。
 
 
第6章 灯下见江河(3)
  “车灯光……”她轻声和他交谈,装着小情人的语调,“原来能做躲避物。”
  那一束束灯光真是好东西,照的敌人睁不开眼,还能隐蔽自己。
  “没见过?”他笑问。
  她“嗯”了声,头回见深夜对峙。
  “晚上给你慢慢讲。”
  谢骛清不再逗留,背对栅栏,走向租界深处:“车在哪里?”
  她指右侧路口,刚才的逢场作戏让她不自然了两分钟。但很快她就自我开解,只当是老同学之间的交流,新时代了,碰上格外热情的同学,如此拥抱也有可能……
  他始终没回头看。她留意到,租界外的汽车灯光还在,他的部下们想必担心他,不愿离开。“我没想让你过来,”她以为来得会是接电话的男人,“你现在太特殊了,独自一个人在租界,没人能保护你。”
  他倒不是很在意这个。
  老头子们留他在这里,是想封他父亲的口,如果他死了,不止没了牵制的东西,还结下了生死大仇,不合算,所以必然会想办法保护他。而那些藏在暗处,想借此机会让他客死异乡的魑魅魍魉,应该来不及闻着血味追过来,毕竟此刻,想出入法租界难如登天。
  “别人来,未必能解决你的困境,”他告诉她,“我来,最方便。”
  “一个谢骛清就是一个团?”因为他冒险而来,她心里待他更亲近了,不觉开起玩笑。
  谢骛清摇摇头,侧过头,看着她的眼睛说:“至少值一个师。”
  她被引得笑了。
  他言归正转:“先找住处。”
  谢骛清同她并肩而行,始终保持着一人距离,用礼貌划清了距离。
  茂叔等得焦急,见她带着谢骛清出现,难免惊讶。何未轻声说:“今夜没人能出去,我们需找一家饭店住。”
  茂叔领会,为他们打开轿车门。
  何未同他坐进车里,隔开了外头的严寒和租界口窥视的目光,她放松了,关心他的胳膊:“你这伤怎么来的,严重吗?”不是见佳人吗?何至于伤到。

  “小皮肉伤,一个意外。”
  他简单说,无意多谈。
  “去法租界最好的饭店,”车刚启动,谢骛清就对前面茂叔说,“务必定一个情侣房。”
  茂叔方向盘险些没握住,但还是很快领会了意思,顺便从后视镜仔仔细细看了一眼未来姑爷的这个有名的谢家独子老同学……
  茂叔虽因为货物的特殊,不便动用太多人脉关系出租界,但找个饭店还是极方便的。
  他们只开了同楼层的两间房,一间给她和谢骛清,另一间则住着两箱货物和全部跟随而来的何家人。大家一夜不睡不重要,人不能分散开,避免人或货物有事。
  法国人的酒店内装潢,远比英租界的浪漫。
  满室贴着金浮雕的家具,墙角有鎏金座钟,抬头是水晶吊灯,窗帘也是暗金色。窗帘下坠着长长的绳穗,如同被人洒在地毯上……更别说那张看上去就能睡四个人的柔软大床了。
  窗边的墙角,有一个深紫色的丝绒沙发,单人的,沙发背上以金线绣成了一朵绽放到极致的玫瑰。谢骛清仿佛看中了这个沙发,从进门就坐定,再不去别处。
  一为避嫌,二不想离太近,让她察觉身体的热度。这一次似乎烧得格外凶狠,酸痛从骨头缝里蔓延开,不过,有伤口的疼压制着,还算好。刚被去了不少腐肉,正疼得兴起。
  何未要人送了水果和茶水来。
  人走后,见他没挪动的意思,给他倒茶:“这家具,像上世纪的。”
  “要再早些,”他陪她聊,“像路易十六的喜好。”
  何未惊讶看他。
  “以为我只会打仗?”谢骛清靠在沙发背上,完好的那只左臂撑在扶手上,远远望着她,说,“你还在咬糖葫芦的年纪,我已经开始上列国君主制被推翻的课程了。”
  想了解他们为什么被推翻,先要摸透他们的奢靡习性。君主制的集权,以举国财富来打造宫廷摆设,这一点,中外相通。
  她抿嘴笑着,小声揶揄:“你是不是只知道北京有糖葫芦。”
  说完,又道:“这桩事办完,我带你吃遍四九城。”
  谢骛清微微颔首,轻声笑回:“多谢”,言罢,补上称呼,“何二小姐。”
  这话在何宅说过,此番是第二次,却因情形不同,轻松了不少。
  “来。”他忽然说。
  何未领会他要谈正事了,走到他面前,靠着床边沿坐下来。那处,正对着小沙发。
  “许多话用电话不好问,”他低声道,“而且让他们问,你未必肯说。”
  他说的没错。
  “你想带出去的货物是什么?”他直接问。
  他处在这样的境地,知道的事越少麻烦越少……何未犹豫着。
  谢骛清仿佛看穿她的心事,轻声说:“虽有特许通行证,但要带出去,须开箱。我相信,你并不敢开箱。”
  如果敢,就不必求助于他了。
  谢骛清看她始终不语,再道:“这批货想出去,需拆分,分批带走,从现在开始安排,完全来得及。但你先要告诉我,箱子里的是什么。”
  她仍在犹豫。
  他最后说:“当然,既然我在这里,想连箱带走也有方法,只是为了两个木箱闹出一个大案,是否值得?”
  木箱确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装着的东西。
  “我的货,”她想了想,轻声说,“是两个人。两个箱子,装了两个人。”
  “活人。”她补充。
  他没露出丝毫意外的神色,似在来前就设想了全部的可能:“如此最好办,让人从箱子出来,跟着我们的车走。留两个你的人在法租界,等事情过去了,随时离开。”
  没这么简单。
  何未轻摇头:“他们不配合……是被迫的,被绑来的,不是自愿上船。”
  他难得没估算到,反而有了几分兴趣,没说话,等她揭晓答案。
  她没想过,这桩事要从自己口中讲出来。
  “先给你倒杯茶,”她两手端茶壶,倒了红茶,端到他跟前,“喝口水,你看着挺累的,应该早睡了,被我叫起来的?”她隐晦地表达了,把他从鸳鸯被里吵醒的内疚。
  谢骛清似乎默认了,不答,径自接了茶杯。
  但右臂受伤了,如何能重温鸳梦……她走神地想了几秒,又想,总有办法的。
  她不再想人家卧室的事,回到原处,挨着床边沿坐下,在灯影里,轻声说:“我哥哥走之前,把我托付给了一个人。”
  谢骛清端着那杯茶,向她看过来。
  “现在他是我姐夫。”她说。
  何家不孝女离经叛道的名声,从登报断绝关系开始,其后接二连三,出了不少让人咋舌的事,这便是一件。传闻里,本该娶何未的召家公子阴差阳错下,娶了她姐姐。她一怒下设计,把人家弟弟、也是她曾经的同学召应升设计绑走,送去战场,生死未卜。这事传过一阵,被何召两家合力压下了下来。在京外的人,未必知道。有人说这是一笔交易,何二为此花了不少的钱才摆平。
  “召应升发表了许多的文章,骂军阀乱局,得罪了人,”她给他讲着传言下的真相,“当时有叔叔的朋友提醒我不要再和他联系,说有人做了计要杀他和他朋友,而且指定了下月必须死。我想救他,但能力有限,”二叔白手起家,除了钱,在北京没有什么大根基,“于是就……买人把他们绑了,交给宫里的太监,藏了起来。”
  那里是一个过时的世界,无人关注,无法自由出入,最适合藏人。何未给了太监许多钱,藏了他们一段日子。她对外故意让流言四起,掩盖真相,只等着大家相信传言,再想办法把人送走。
  后来宫里开始筹备大婚,每日进出车辆查的严,都要开箱,反而不如先前守卫宽松,找不到机会将人送出来。
  她不敢冒险,慎而又慎,把何家客轮最后一班的日期一拖再拖。
  “我等了许久,等到了最好的机会。大婚连唱三天大戏,那是宫里宫外最热闹的日子,进出贵宾无数。我拜托一位往日关系好的贵宾,帮我运了箱子出来。”
  她打通关系,把他们运到了天津法租界的仓库,计划今天取走。
  关关难过,关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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