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墨宝非宝
墨宝非宝  发于:2021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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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门人显是过于紧张,忘了有弹簧拽着木门,怦地一声重响,震醒了她。
  ……
  风扇叶咯吱咯吱,将冰块的凉气一阵阵吹到她的脸上。
  谢骛清仍在沙发里,也没法动,等着她进来很久了。
  在谢骛清的人生里,难得出现的几次“意外”都攸关性命。他机关算尽,算不到就是一个死字。唯独多年前的百花深处……还有今日的意外,和生死无关,只在风月。
  他将钢笔放到一摞手写稿上,轻声说:“二小姐来前,该打声招呼。”
  他指的是因盛夏炎炎,而敞开领口、挽起袖口的衬衫,还有因打着石膏不得不挽高裤腿的样子。衣衫不整的谢骛清,如今在她眼前,想避嫌都没法动。
  她绕过正当中的八仙桌,绕到谢骛清完好的那条腿旁。
  “是谁招惹你了?”他仍是笑着问,“看着像受了气?”
  她瞅着他,瞅着瞅着,眼泪涌上来。
  “我以为你一见我就着急走,是为正事,还安慰自己,你一定没事的……”她喉咙被哽住,缓了几口气接着问,“你受伤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他们都能知道,偏就瞒着我?你这样……难道还想瞒我一辈子?”
  “如果能做到,”他轻声说,“我确实想瞒你一辈子。”
  她一眨眼,眼泪珠子掉出来,像在弥补前日没流出来的那些。再一眨眼,眼泪珠子已成了串,全掉在身上,地上。
  谢骛清一见她掉了眼泪,笑意转淡。他没法挪动,手一探,想拉她的手。
  何未躲开,抹脸上的泪。
  “二小姐不是个爱哭的人,”谢骛清柔声哄她,“不过是一条腿,不值得你哭成这样。”
  ……
  能过这么久还没养好,还须到天津问医,怎么可能只有一条腿的伤?
  偏他永远不在意,永远像伤在旁人身上。
  “为什么不值得?我不能心疼吗,难道还要我笑?陪你开玩笑?”她说完,眼泪再次涌出来,“我就问你,断腿疼不疼?你就算姓谢,就算满门忠烈,你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少将军是铮铮铁骨,可以做到笑着死……但我至少有哭的权利,”她越说越难过,“我也是普通人。”
  谢骛清真被逗笑了,握住了她的腕子:“这不是还没死吗?”
  何未怕太用力甩开,迫他挪动腿,任由他握自己的手腕,跌坐到了沙发的软皮子里。女孩子的体温像是烫的,比骄阳烈日更灼人,挨到谢骛清的身上,让他只觉不真实。
  她哭着哭着,已忘了哭的初衷。
  不安在这五年没有一分钟消散过……倒像把担心都在此刻哭了出来。何二家已经没人了,她像个孤儿,哥哥走,二叔走,只靠着航运和斯年拽着往前走。
  一想到谢骛清可能在监狱里,或是早就被执行枪决……她就整夜整夜睡不着。
  ……
  谢骛清用手指抹掉她的泪,一次次,不厌其烦,他怕擦不干净,怕她的脸被泪水浸得多了,会疼会泛红。他把手伸到长裤口袋里,什么都没有,偏今日这条军裤里没有装手帕。
  谢骛清的手在口袋里一无所获,缓慢收回来……
  他以仅有她能听清的声音说:“不哭了?”
 
 
第43章 古都夏日长(4)
  她还在抽泣着,根本停不住,人哭到一个地步就是惯性。她咬着下唇,因为抽泣,牙齿无意识地、或轻或重咬到下唇,将那里咬得更红了。

  谢骛清低头看她,不该是现在,趁她哭得正可怜的时候。
  “当舍则舍”是他留下的话,但留下这句话的谢骛清有多少不甘?他没对谁提过。对着二姐和四姐,也是说,当初怪他,明知前路不明,偏要扯上一个女孩子。
  但他也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不甘心的时候也会想,他谢骛清一生没对不起谁,想过的,也不过是一段最寻常普通的夫妻生活,像曾经的父亲母亲,曾经的叔叔婶婶。
  赌坊隔壁的戏园子里名伶登了台,锣声鼓声敲起来,像锣锤鼓锤落在了身上,肩上,背上……心上。
  尘世喧嚣,哄闹杂沓。
  他将脸离近,感觉她强压着抽泣时的呼吸,像小孩子一样微弱。
  谢骛清的手,搂到她脖颈后。
  她无法动弹,除了不由自主地抽噎着,连呼吸都停住了似的。
  何未感觉到他嘴唇的温度……在泪水的湿润下,清晰感到他在亲自己。
  每一次和谢骛清在一起做这种亲密事都让她有种像随时要被人撞破,不得不凝神屏气,小心翼翼的心悸感。
  谢少将军,是她十七岁尾巴上的一场梦,一梦便再没醒过。
  梦里有珠帘子一串串,有烧红的炭火盆,有敲打着窗户的北风,还有他踏入珠帘子内的那一双黑色军靴。
  他那双军靴自南方的血火里走来,像一脚踏入了红尘。
  ……
  他在她的唇上,一下一下轻吻着,手指在她的长发里滑动,隔着发丝摩挲着她的耳垂,还有脖后柔软的皮肤。
  何未哭得累了,往他颈窝上靠。
  日光从窗帘的缝隙下钻出来,晃到她的眼,想说,能不能找块砚台将窗帘边沿压住。懒得动,懒得说,她手伸到他的衬衫里,摸到的都是汗。她不禁笑,真新鲜,他也是会出汗的。
  有他的记忆里,都是灯光凌乱,夜色浓,天寒地冻。
  像戏里唱得公子小姐分手的桥段,总是在这种情境下,而私会偷情的,便是在夏日了。
  戏园子里唱着《西厢记》。
  她在咿咿呀呀地唱词里,想,这戏词里的男女就是古寺里见面,一眼定终身的。不知怎地,想到十八岁生日时,想到玄关立面红底金字的宴客牌上,他们保定同学会的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名字……那晚,那边宴客几十桌,在灯影里尽是各省的军装。
  她微睁眼,在刺目的日光里,见他穿着的军裤。
  谢骛清感觉到她脸在的自己颈窝的地方轻挪动,摸摸她的下巴,泪也干了。两人如此拥着像泡在温泉里,汗如水,裹着身子。
  他摸她额头都是汗,低头,下巴颏压到她的头顶,柔声问:“打盆水过来,给你洗把脸。”
  她摇头,脸上的胭脂都哭掉了,眼睛肿着,怎么能让外人看到。
  何未抬头瞧着他。
  谢骛清微笑回视,轻声道:“三十五岁了,经不起二小姐如此仔细看了。”
  他的嗓音有着一夜未眠疲惫沙哑。
  何未低下头,将额头压到他的颈窝,盯着他的衬衫纽扣看。
  他一提年纪,她心里像被堵上了。
  那年,他都没到二十八岁……一年又一年,眼看着年岁都过去了。
  “怀瑾说,你有个女儿。”谢骛清低声问。
  何未迟钝地“嗯”了声。
  风扇转了许多圈儿,她没见谢骛清回答,抬头,对上了那一双压了许多话的眼睛里。谢骛清似乎也是因为她给了肯定答案,很是意外,同时在想,接下来的话该如何说。
  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对她温柔地笑了笑,像是很快和心里的猜想和解了。
  这些都不重要。
  “还是先叫林骁打盆水进来,”他避开她的视线,全然忘了腿还打着石膏不能动,下意识就想起身,“这些话,以后再聊。有的是时间。”
  “不是我生的……”她急忙搂住谢骛清的脖子。
  房间静得出奇。
  “不会真以为是我生的吧?”她好笑,不过也怪不得他,方才自己竟浑浑噩噩地“嗯”了声,哭糊涂了,脑子没跟上。那片刻安静里,也不晓得他想了多少层东西。
  “香港何家带回来的,过继给我的。二叔怕他过世以后,我上下都没人,要被宗族要求均分家产。所以和他们说好了,安排我过继一个女儿过来,”何未说完,奇怪问,“我带去了广州公寓,他们没告诉你?”
  当时谢骛清回去,守着公寓的老伯提过一句,何二小姐带了个小侄女过来。他没太在意。后来怀瑾说何未有个女儿,家里都认为是和谢骛清生的。
  只有他自己清楚,当初的程度不可能有孩子。那时,他认为是个误会,毕竟怀瑾只和何未匆匆见了一面。
  他就算要问什么,也只会信她亲口所说的。
  谢骛清笑着,轻叹口气。
  戏园子里暂安静了,也不晓得下一折是什么。蝉声一阵比一阵急,像在补足方才被锣鼓压下去的阵仗。何未难得见他醋一回,不过这醋猛了些。
  “一开始她怕生,叫不出妈妈,”她笑着解释,“后来跟我一路回北京,就开始叫了。她记事晚,三岁前的都记得不大清楚了,如今就当我是她亲生妈妈,你见到可不要揭穿,怕她受不了。我想等她长大了,再告诉她过继的事。”
  谢骛清安静听着:“如此说,你二叔恐怕也考虑到,他走后没人陪你。”
  “嗯。”她想到二叔,难过起来。
  “斯年从相片里认你,”她继续说,“认为你就是她的亲生爸爸,你可不能说破了。”
  他笑。倒是和家里人一样,全认定了,是他谢骛清的女儿。
  不过也好,省得解释起来更麻烦。至多是,年轻荒唐。
  “还有,”说起斯年,她想到和他有关的,“我在你广州公寓……拿走了一样东西。”
  拿走了他十八岁穿军装,初被称少将军的相片。
  他笑:“我知道。”
  言罢,轻声又道:“也留了一样东西。”
  她脸红了:“……你怎么找到的?”
  “他们说,你去过。我照着你的脾性猜,该有什么留在了卧房里。”
  他曾说过,他的内务习惯自己做,没人进他的卧房。要不然她也不敢留。
  当时年纪小,胆子大。如今反倒羡慕那时的自己。
  ……
  她摸摸他的短发,陌生的触感。
  他们认识八年,见面的日子没几天。过去的八年,以“匆匆”两字便可概括,细想想,他们就像是旧时代婚姻下的未婚夫妻,了解甚少。
  “这五年,我常后悔,没趁你在北方时多了解你一些。”
  谢骛清和她目光相对:“现在了解,还来得及。”
  她笑。似曾相识的一句话。
  谢骛清搂她的腰,她就势窝在他怀里,见他不出声,仰头看他。他的下巴颏上有没刮去的胡茬,她摸了摸,谢骛清低头。两人对视着。
  他的唇在她额头上碰了碰,笑着,往下,再次吻到她的唇。
  像风压下摇曳的烛火,山影压住了夜下的河流。他吻的静,静是最有重量的,最后她被亲得恍恍惚惚的,有种天已黑,外头风雨肆虐,屋内却馨香满室,再进一步就是不可言说。
  她糊里糊涂地想着,亲累了,往他胸口靠,被他的心跳震得胸腔也跟着一起震动。
  谢骛清,他回来了。
  林骁送来的电报,打断他们。
  何未从他臂弯里逃开,斜靠在双人沙发的另一端,探手,从矮桌上拿那一摞手稿上头的几张,是手绘的战车一样的草图。
  他将电报交回给林骁,讲了两三句苏联的事,大意是,方才见他的其中两个要去苏联的军事学校进修。沿路经过奉天,须有郑家人的照应。
  “这叫坦克,雷诺FT-17,”他等林骁走后,低声在她耳边说,“法国人用它对付苏联。当年直奉大战,国内第一次启用。”
  坦克。见多识广如她,也从未见过。倒是在直奉大战的影像里,见过战斗机。
  他为她讲解:“全国只有几十辆,都是奉系的。当年我在奉天见过,”他拿起后边的几张纸,给她看,“这是装甲车,运兵用的,奉天军工厂有能力组装。”
  那年他去奉天,就是看这些去了。她仔细看着图纸。
  他把桌上的一摞手稿都拿过来:“这里是我写的。我父亲多年写的战术、筑城和步兵操练的手稿,都在我二姐那里。等方便了,她都会送过来给我。”
  这也算是谢骛清的专长,他早年在欧洲军校进修,后来去苏联进修,取了不少经验。回国以后,在打仗间隙,在几个讲武堂都教过书,保定只是其一。
  想到保定,他难免遗憾。在办同学会那年,保定那里就结束办学了。
  时间总在带走身边的东西。
  “云南有个讲武堂现在还在,从清末就办得不错,培养了不少国内将领,还有亚洲几国的将领,”他见她有兴趣,多讲了几句,“但现在时局动荡,在国内办很危险,想培养新人,还是去苏联进修更安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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