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又云刚到城中,就被带去了飞燕楼不远的一个茶馆。
卫泽言见她来了,松了口气。
“来的正好,能寻机会让将军见妹妹一面吗?”
宋又云暗道果不其然,她看了一眼窗口前的俞将军。
俞将军背对着她,此刻正朝着窗外看去,不知再看什么,但浑身就像一只被火灼过的石头,从内到外蒸腾着灼热的气息,是腾腾杀气。
宋又云只看了一眼就有点怕。
她说有办法,“我去寻姚北。”
她立时去了,不多时就见到了姚北。
她一说俞厉来了,立刻要见俞姝,把姚北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姨娘眼下在飞燕楼里,怎么见?”
正思虑之间,恰好薛薇到了此地。
她一说俞姝请姚北过去,众人皆松了口气。
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了!
*
薛薇叫了姚北到飞燕楼的时候,俞姝正同五爷和穆行州一道吃茶。
她听到了薛薇的动静,便同五爷说自己去转转。
“不是说其他几层也颇有意趣?五爷同穆将军说话吧,我自去转转。”
五爷没有多想,嘱咐她一定小心,莫要摔着,俞姝就去了。
俞姝一路向下走去,她这边一有动静,那梨娘子就跟了上来。
俞姝让她不用跟着,仍旧能听见此人远远坠着的脚步声。
俞姝没办法了,待下到一楼,便寻了个地方,让姚北同她隔着门说话。
她不能让姚北在这邓迎儿面前出面太多,以梨娘子的谨慎,是要盯上姚北的。
两人隔着窗户说话,俞姝坐在窗下的太师椅上喝茶,还算顺利。
俞姝刚要问问姚北,有没有哥哥那边的消息,不想姚北一句话,如巨石投进平静的水面,瞬间激起漫天的水花。
“俞将军到贸州了,此时就要见您!”
哥哥来了?!
真的来了?!
俞姝险些从凳子声腾的站起,又怕不远处的梨娘子瞧出来端倪,只好生生攥着椅背定定坐着。
她胸口起伏半晌,才平缓了下来。
她如何不想立刻就见到哥哥,但是她现在被宴夫人的人盯得太紧,总得想个办法。
……
不时,俞姝从那椅子上站了起来,让薛薇替她寻个房间暂时歇脚,然后将邓迎儿和秀淡都叫了过来。
“姨娘有何吩咐?”
俞姝道,“方才上楼下楼,着实是累了,能不能帮我捏捏腿。”
那两人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俞姝干脆让她们从头到脚帮自己捏了一遍,还让她们多多用力,捏在穴位周围。
两人打起十二分精神替她按摩,不多时,全都传了起来,俞姝唯恐两人不够累,又让她们从头到脚来了一遍,直到她听着两人都累的喘了起来,才发话停了。
“真是辛苦你们了,我在这眯一会,你们也去休息吧。”
那两人忙碌了这一场,浑身都出了汗,胳膊酸得不行,若是俞姝再不发话,都要坚持不下去了。
当下两人自然也不再犹豫,退了下去,倒是那梨娘子还说了一句,“姨娘若是有不适,再让人叫奴婢过来,奴婢就在姨娘不远处。”
俞姝含混应了,心下暗暗笑了笑。
这两人一走,她便让薛薇去对面点心铺子,买了点心给两人送过去,以示犒劳。
趁着这个工夫,姚北不动声色地带了一个人过来。
姚北是从京城来的人,同国公府来往密切,且今日他东家魏北海也在楼内,这般蒙混过来,并没人细查他带来的到底是谁。
而此人也终于收敛了一身煞气,闷着头跟着姚北进了俞姝休歇的房中。
彼时俞姝已在攥手等待。
下一息,她明确地听到那人稳健的脚步声。
俞姝心下一跳,鼻头忽的一酸。
“哥哥……”
“阿姝!”
俞厉比妹妹年长七岁,母亲替他生了个妹妹的时候,他十分不高兴。
别人家里都是兄弟,能一起耍玩,一起打闹,若是个妹妹,动一动就哭怎么办?
他想得没错,妹妹确实容易哭,走路走不稳摔在地上,都要撇着嘴落泪。
俞厉见不得小姑娘哭,小姑娘一哭,他就没辙了。
后来他想了个办法,那就不让妹妹摔倒。
干脆让妹妹骑在他脖子上好了。
妹妹不摔了也就不哭了,骑在他脖子上咯咯笑。
会摘了香甜的果子放到他嘴里,还用小手捧着他的脸问他,“哥哥,果果好吃吗?”
小俞厉大力点头,看到妹妹眼睛弯成了月牙,只觉得果子更甜了。
别家兄弟几个成天打成一窝鸡,他之觉得有妹妹真是极好,谁都比不了。
他要似爹娘教导的那般,小心护着妹妹,不能让妹妹受了欺负。
……
可是如今,俞厉瞧着妹妹,她的肩膀仍然纤瘦单薄,眼睛睁着,眸色却集不到光亮,肚子却挺了起来。
俞厉又急又恨又难过,两步上前,一把将俞姝抱进了怀里。
“阿姝!”
“哥哥……”
俞厉怀中有属于逃生年月那点最后的温暖,俞姝在这温暖中,眼泪似滚珠一样纷纷滚落下来。
此时此刻,连俞厉也禁不住眼角湿润起来。
房中一时静谧,只有落泪的抽气声。
俞厉舍不得妹妹落泪,扯了袖子笨拙地替她擦眼泪。
“别哭别哭,你眼睛不能哭,哥哥这就带你走,再不让你在这里受气!”
在这话里,俞姝禁不住想到了刚到定国公府的时候。
她那时候瞎的厉害,什么都看不见,在那规矩深重的国公府里,举目无亲、孤立无援,甚至一不小心就会暴露身份,从而招来更大的祸患。
那时候,她每天想的最多的就是离开,就是回到哥哥身边。
她止不住落泪,俞厉瞧着,不用她开口多说一个字,也晓得她受了多少苦。
他心疼的要命,又开始愤怒起来。
他突然拉了俞姝的手。
“走!哥哥现在就带你走!离开这鬼地方!等回了虞城,我便起兵!灭了詹五,灭了他的朝廷!以消心头之恨!”
他说着,还真要拉俞姝离开。
俞姝被他吓到了,连忙让他冷静。
“哥哥快冷静!若是我此时离开这飞燕楼,不出一刻钟,贸州城就会全城戒严,到时候别说我走不了,哥哥也会被困此地!”
俞厉却一脸的狠决。
“那又如何?我就是拼死,也要把你带出去!”
可是俞姝仍是摇了摇头。
俞厉一怔,抬眼看住了妹妹。
“你总不会,舍不得詹五了吧?!”
他说到这,看向了俞姝圆起来的肚子,一脸的气愤与不甘交织。
俞厉越想越恨,原本还感激那詹司柏传信助他拿下虞城,眼下想想他欺辱自己的妹妹,那一点感激全都烟消云散了。
他舍不得责怪妹妹,不由地便道。
“你若是舍不得詹五,我回头就起兵将他生擒了,把他带回虞城,给你做赘婿!本来你也是要招赘的,若不是他用阴招先上了船,咱们俞家还未必肯招他做赘!”
他恨恨,可俞姝还是摇了头。
俞厉讶然。
“怎么?连做赘婿都不成了?你总不能想要留在他身边做妾吧?!你就这么想要他?!”
俞厉震惊不已,只怕妹妹从身到心都被詹五那厮哄骗了去。
可俞姝还是摇头,这一次,她淡淡地笑了一声。
“一个有家有室的男人,我要他做什么?”
这话让俞厉一懵,旋即又点了头。
“就是!他还有青梅竹马的正妻,旁人的男人咱们有什么好稀罕?!”
但他不明白妹妹为何不肯跟自己走。
他大胆假设起来,“难道因为他待你好,你中意他了?所以,你是想给他做正妻?”
这话引得俞姝险些笑出了声,她声音悠远了几分。
“他待我,确实不错。”
俞厉拧眉,俞姝却继续说了起来。
“他待我再好,我也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是忠守朝廷的定国公,我确是一心一意的造反贼。从前我也有迷茫、想不明白的时候,眼下我总算释然了。
“他若是待我好,我就承着这份好,若是不好,我也不会难过,若有一天我该走了,自然也不会留恋。
“我与他,最多最多,只算一场露水情缘罢了。”
天亮了,日头出来了,这情缘就如露水一般消散在空气中,了然无痕。
俞姝目光穿过层层墙与窗,不知落在何处。
俞厉在这话里讶然,又大大松了口气,不亏是他俞厉的妹妹。
倒是他又看向了她的肚子。
“那这孩子呢?”
他说完,不等俞姝回答,自己先给了答案。
“这孩子是咱们俞家的种,你自然要带走的!”
说着,看着孩子顺眼了起来,同腹中小儿道,“别想着你那爹,以后舅舅疼你!”
俞姝笑了起来。
但俞厉又问她,“你眼下不同我走,要什么时候走?”
俞姝听他说得,就好像此时他真的能把她带走一样。
她也想走,可是不成。
她微微叹气,说不急,“我眼睛看不见,还怀着身孕,除了拖累哥哥也没旁的用处。反而留下来,用处大些。”
话音落地,她便攥住了俞厉的手。
“我要问哥哥,袁王勤王都已经亡故,哥哥旧主新主皆无,接下来准备如何?”
话题陡转,俞厉默了一默。
“看这势头,我想保全自身和虞城是不可能了,恐也只有称王这一条路了。”
“正是!”
俞姝“看”住了俞厉。
“哥哥若是不自立为王,相当于将大片秦地土地与城池,拱手让给李榭和朝廷,再加上外面的朝廷蠢蠢欲动,哥哥在这三方势力之间,缩到虞城之中夹缝生存,根本撑不了几年。相反,若是哥哥称王,虽然可能招致三方势力联合围攻,但一旦站稳脚跟,谁也不能动你分毫!”
换句话说,这异姓王,就立住了!
只是俞厉还有些忧虑,“异姓之王,天下如何信服?”
俞姝笑着,不以为然。
“天下信服的是明主,赵氏延续百年,再正统不也是被起义被造反吗?如今天下四王造反多时,民心早已涣散,谁能为民做主,谁边是民心所向!哥哥在虞城、在秦地的名声都是响当当的,如今只差一步,便更有了称王之理由。”
“哪一步?”俞厉看过去,看到妹妹早已谋算明晰的神情。
俞姝开口,“抵抗外族入侵。”
她道,“秦地百姓苦朝廷久已,等新单于继承了朝廷宝座之后,不可能不看向秦地城池,哥哥届时举兵对抗外族,甚是收复失地,便是得了民心所向!这便也成了哥哥称王的绝佳时机!”
话音落地,室内又恢复了方才的静谧。
只是俞厉深吸了一气,长长叹了出来。
“你和卫泽言所说,几乎一样。”
俞姝并不意外。
卫泽言是谋士,谋的就是天下,只不过是以辅助俞厉的方式成就。
而她所谋是自己的兄长,她只希望兄长越来越好。
“所以我要留下。”俞姝道,“一来不便离开,二来哥哥回去称王,朝廷必然要针对哥哥,我在京中也能替哥哥留意朝廷的动向。”
俞厉晓得她说得都是道理。
但心里想着自己的妹妹还要在这里受罪,这股不甘的劲儿拧得他心头如绞。
俞姝怎么能猜不到他的心思?
她叹气,“我在国公府处境不算差,詹五爷先前对我有疑,眼下也已经过了。我所思所想,便是哥哥能好,只要哥哥好了,我自是不愁的。
“世间血脉相连唯我二人,只要我们兄妹齐心,什么都不怕。”
俞厉在这话里,眼眶又是一阵发烫。
他再次将妹妹抱进了怀里。
可他还是难受的紧。
“爹娘在天之灵知道你为我这般受苦,只怕连剥了我的心思都有了。”
俞姝笑了起来,刚要说什么,外面有了动静。
在旁守着的姚北连忙出了声,“将军,姨娘,梨娘子过来了。”
俞厉不知是什么人,俞姝低声解释,“是宴夫人派来看着我的。”
俞厉皱眉,“詹五的正妻这般防着你?”
“那是自然。”俞姝并不想过多解释,只是让姚北想办法示意薛薇,拖住那邓迎儿。
她道,“哥哥不能再久留了,这飞燕楼里里外外全是朝廷的兵马,哥哥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