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五爷微微抿唇,又吩咐文泽。
“瞧瞧夫人睡了没有,若是没睡,便同夫人道一声吧。”
*
这一场夜雨在半夜时渐渐停了下来。
翌日,天仍阴着,想来京城是进了秋雨季里,阴雨时候多,晴时少。
周嬷嬷起了个大早给宴夫人报了信。
“……夫人估计是想不到,五爷昨晚半夜把人撵了。”
宴夫人一愣,“不是说收了那韩氏吗?”
周嬷嬷说没错,“但五爷事后……还是撵了韩氏走了。”
宴夫人讶然,又问,“那盲女能自己回去?”
“她倒是记得路,就是这雨天湿滑,她又瞧不见,摔得厉害了,膝盖肿了起来,手也破了……”
“没破相吧?让人给她炖一种姜汤,可别伤寒。”宴夫人叹气。
“五爷可真是……”
周嬷嬷说盲女不打紧,“她又不是千金小姐,能有什么大事呢?”
宴夫人嗯了一声,想起了更要紧的事。
“既然收了,总要给个名分。快把五爷请来,把那韩氏也叫过来。”
……
深水轩。
詹司柏用过早饭后,副将穆行州便来回禀了昨日的事。
“人没抓到?”詹司柏看了他一眼。
穆行州跪下请罪,“国公爷恕罪,这三人来路不明,但身法极不简单。尤其用刀和用箭的二人,不似寻常人,一时让他们脱了身。”
穆行州昨日先詹司柏一步回京,在路上一眼看到那四人便觉不对。
他试探问了一句,没想到其中一人当即出箭。
那箭法高超,若非是他心有所防,只怕已被射于马下。
他说完那三人,见国公爷沉默不言语,又回禀了另一余党的情况。
“是个瘦弱男人,闯进那绸缎铺便不见了。但这人就像蒸发了一样,属下让人来回查验了几遍,竟都没有那人踪迹。”
穆行州说着,面露愧色。
两边都没有明确进展,唯一庆幸的是,因为詹司柏下令及时,城门封闭,这四人都还在京中。
穆行州不敢多看詹司柏的脸色,后者抿着嘴默默握了握手边的茶盅,不知在思量什么。
“继续搜,尽量活捉。”
“是。”
穆行州刚要走,周嬷嬷便到了。
周嬷嬷跟他行礼,穆行州问了一句,“嬷嬷一早寻五爷?”
周嬷嬷说是,笑着同穆行州道,“五爷今日要纳妾了。”
话音落地,穆行州讶然挑眉。
“老奴可是奉夫人的命前来,请五爷过去喝妾室茶的。”
穆行州愣了一下,转而又说了道喜的话。
“恭喜五爷纳了妾室,恭喜夫人得偿所愿了。”
穆行州走了,周嬷嬷请了詹司柏过去。
詹司柏听了皱眉,不欲去。
周嬷嬷连忙劝道,“夫人的意思,总要给个名分的。至于那韩氏的事情,五爷一概不用操心,自有夫人呢。”
……
正院。
小丫鬟给院子换了娇艳的各色菊花,院中平添喜庆之气。
詹司柏过去,宴夫人便到门前来迎了他。
“五爷来了。人都已到了。”
詹司柏这才瞧见了跟在宴夫人身后的俞姝。
只看了一眼就收了目光,他同宴夫人一道,落座在了上首。
俞姝什么都看不见,干脆垂着眼帘。
周嬷嬷说了两句喜庆话,便让丫鬟苗萍端了茶来。
俞姝当先需要给那五爷敬茶。
她辨着声音摸到了苗萍端来的茶。
不想,这茶竟然是刚烧好的沸水。
俞姝指尖被烫,差点打翻了托盘。
与此同时,两束严厉目光从那五爷的方向落了过来。
俞姝抿着嘴低了低头。
宴夫人立刻给周嬷嬷使了眼色,周嬷嬷打了圆场。
“咱们韩姨娘眼睛不好,苗萍你这丫鬟怎么不知帮着些?”
苗萍委屈地低了头,“是奴婢的不是了。”
周嬷嬷亲自扶着俞姝,端了茶碗到了五爷脸前。
俞姝在那五爷脚下跪了下去。
昨日摔破的膝盖今早肿的厉害,如此跪下发疼钻心。
男人居高临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俞姝丝毫不敢怠慢,在周嬷嬷地指导下开了口。
“婢妾……给五爷敬茶。”
她嗓音温淡,又有些不易察觉的凉。
她端了茶递到她脸前,詹司柏这才看见,自己这盲妾手上包了一层纱布,不知是不是热茶盅烫得,隐隐露出了血色。
他接了茶盅。
“姓什么?”
“婢妾韩氏。”她回答。
他没继续问,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撩了一下茶叶便放去了一旁。
他没话,俞姝暗暗松了口气,从他身前离开给宴夫人敬茶。
宴夫人微笑着点头,褪了一只金镶玉的镯子给她。
“日后,记得好生服侍五爷,早日替五爷开枝散叶。”
开枝散叶……
俞姝的眼帘垂的更低了,叩头行礼。
却在这时,听那五爷再次开了口。
“韩氏。”
俞姝身姿微僵,听他道。
“你既进了詹府的门,便要守詹府的规矩。往后谨记尊卑,不可逾越,敬重夫人。”
他的声音低沉毫无温和之色。
与声音同时来的,还有两束来自他的目光。
俞姝在那沉沉压过来的目光中,暗暗抿紧了唇。
她俯身叩头,“婢妾记住了。”
厅里一时有些低压之气。
宴夫人笑着,亲自打了圆场。
她叫了俞姝,“你不必怕,国公府只是规矩重些。只要你谨言慎行,五爷自不会苛待了你。”
男人没有在这话里说什么。
俞姝应了下来,由周嬷嬷扶着,退到了一边。
宴夫人和那五爷夫妻说话,无非说了几件定国公府的内外事宜。
宴夫人说话温软,气氛和缓不少。
正巧有府里管事嬷嬷送了下面供上来的药材名目,又将此事说了起来。
俞姝被忘在了一旁,她倒是低声问了周嬷嬷一个问题。
“嬷嬷,我刚进府不懂规矩,不知去哪熬一碗避子汤来。”
她的声音不大,但恰巧此时厅里的话头一歇,静了下来。
她话音落地,在座众人皆看住了她。
詹司柏眉头当即皱紧了几分。
周嬷嬷轻轻拍了拍她,“姨娘说什么呢?”
俞姝感受到了众人的目光,意识到自己这话恐怕不妥。
她不得不解释,“婢妾的意思是,嫡长为尊,婢妾不敢逾越。”
她从前得知,詹五爷同宴夫人夫妻情深还在于,两人成亲多年,无子嗣也无小妾。
俞姝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这个碍事的妾,但她还真替那男人生孩子吗?
若说她先前的话语,似乎还有可能透着妾室向正室炫耀的意思。
但她后面的态度,确实是规矩而疑虑的。
这却更令人惊讶了。
规矩是如此,但哪个做妾室的,不想先一步生子争得夫君的看重与偏宠?
詹司柏这才上下打量了她。
昨日房中只有孤灯一盏,今日他才看清她眉目清秀娟丽,但双失了明的眼睛,清透却凝不住光,眸光零碎散落着。
她今日穿了一件海棠红的暗花褙子,仍不怎么合身,纤瘦的身子撑不起来。
念头掠过,詹司柏不由地想起昨晚,手掌握在她腰间之时。
彼时,他手下微凉,如那窗外夜雨一般,而她腰间温软。
他握上去,冷与热接触的一瞬,她温软细柔的腰,在他手下止不住轻轻发颤。
詹司柏默了默,从她身上收回了目光。
俞姝解释之后便静默等待着。
宴夫人在她的问题中,微微笑了一声。
“纳你进府,便是替五爷开枝散叶的用途。避子汤一碗都不必饮。”
话说到尾处,俞姝竟听出些寥落的意味。
这话却让俞姝心头一咯噔。
所以,这定国公与宴夫人虽然情深,却子嗣艰难。
两人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让她这个妾室来生子,是吗?
俞姝如遇晴天霹雳,愣愣站在原地,一时忘了回应。
倒是詹司柏又从她身上扫了一眼过去。
他起了身,吩咐了一句,“京中昨日潜入了不明贼人,还需清剿,近日府里人无故不许外出。”
他说完就走了,宴夫人吩咐周嬷嬷等人传了五爷的消息下去。
俞姝嘴里发苦的厉害。
没有避子汤,难道还真让她给他开枝散叶吗?
他要抓捕她哥哥,还让她给他生子……这都是什么道理?
第4章
俞姝如何作想,旁人并不知道,宴夫人和周嬷嬷又说起另一桩事。
她如今成了国公府正经妾室,需要人服侍。
宴夫人把身边的二等丫鬟拨给了她,正是那苗萍。
除此之外,又拨了个三等丫鬟,唤作姜蒲的,也来服侍她。
给她定了院落。
宴夫人本想给她定个距离五爷深水轩不远的院子,但周嬷嬷提醒着莫要引得五爷厌烦。
于是拨给俞姝一个不远不近的沿河偏僻院子,浅雨汀。
苗萍似乎没想到夫人有这般安排,怔了一会。
但在宴夫人的目光里,只能叩头跟了俞姝。
主仆三人回俞姝暂住的房中拿了包袱。
俞姝什么东西都没有,唯有一套旧衣,她怕被人瞧出破绽,自己收了起来。
俞姝同不情不愿的苗萍,和沉默寡言的姜蒲一道,去了浅雨汀安顿。
路上的仆从见了俞姝,无不上前行礼,唤一声“姨娘”。
俞姝无意过多理会,一路去了那浅雨汀。
浅雨汀在国公府后院偏西的方位上,一旁临河。
俞姝正要苗萍姜蒲二人,跟她详细说说这浅雨汀的周边情况,就听到一串脚步声,是针线上的人来了,要给她量身作衣。
俞姝由针线上的嬷嬷量身,苗萍却被叫去了一旁。
苗萍的娘姚婆子就在针线上做事,她听说了早间纳妾的事,急忙跟了过来。
昨日,五爷收了一位妾室,府里明面上波澜不兴,实际上却如大石如潭一般,惊得波涛四起。
姚婆子昨日得了消息呆了好半晌才回了神,谁想今日,夫人就把自己的女儿苗萍,赏了这新来的韩姨娘。
她小心往房里瞧了一眼,“这新姨娘身子瞧着单薄,怎么就入了五爷和夫人的眼?”
苗萍哪里知道,姚婆子却起了酸意,说了女儿一句。
“你怎么就没入五爷的眼呢?”
这话说得苗萍一阵郁闷。
五爷威重,又讨厌妾室,府里没人敢爬五爷的床。
可夫人多年不孕,似是不能有孕的样子,于是实动了给五爷挑个生子之妾的念头。
她从针线上被调到了正院做二等丫鬟。
苗萍没什么本事,但夫人看重她娘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所以将她留给五爷。
五爷就是再不喜欢妾室,生了子的妾也是府里半个主子。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旁人谁不羡慕她家?
但夫人把她送去五爷房里那天,五爷不由分说就把她撵了出来。
当然,五爷撵出来的可不止她自己。
在这韩姨娘之前,夫人送去的九个女子都被五爷撵了出来,也不知这韩姨娘有什么本事,五爷竟收了。
苗萍认栽,“这位姨娘以后是我的主子了,娘可别提以前的事。”
姚婆子默了一默,又往里面瞧了一眼,扯了苗萍压低了声音。
“你说,纳一个妾是纳,纳两个妾也是纳,这韩姨娘瞧着身板太弱了些……咱们是不是还有机会?”
苗萍吓了一跳。
她娘拍了她,“我儿,你可是夫人第一个挑中的人,若能当得姨娘,娘和你兄弟们,不都跟着你有好日子过了?不说别的,就说你三哥好似要被挑去往关外做事了,外面兵荒马乱,娘这心里吓得厉害,你要是能在五爷脸前说得上话,你三哥可不是不用去了……”
姚婆子又说了许多,最后握了女儿的手。
“跟着韩姨娘也没什么不好,总能多见五爷几回不是?你别太木讷,有点眼力见!”
她交代完,跟着针线上的人一道走了。
姜蒲扶着俞姝在窗下坐了,给她去沏茶。苗萍进了屋里,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小心打量着韩姨娘。
是瘦了些,照着府里仆妇的说法,确实不像多子多福的样貌。
她偷偷想着,忽听俞姝问了一句。
“五爷对妾室……颇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