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有时甚至不敢去看儿子的脸蛋。
曾几何时,他的阿姝最喜欢把儿子抱在怀里,轻轻去贴儿子柔嫩的脸。
可如今呢……
他仍沿河搜索着。
对岸起了乱,男人怔怔看了一息。
如今朝廷和俞厉正面开战,战场之外的各地也并不平和,人心涣散,烟火四起。
从前男人有多么想平一己之力,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如今他就有多想战乱纷纭。
只有经过战争的洗礼,鲜血的洗刷,一个腐朽的王朝才能彻底地垮塌,一个崭新的帝国才能重新建立。
这是历朝历代的道理,可惜他醒悟地太晚。
五爷看着远处的火光,静默半晌,又继续寻找。
只是在这个时候,秀淡跑了过来。
“五爷,不好了,暮哥儿烧起来了!”
男人一怔,心下一紧,一时顾不得许多,快步向回跑去。
姚北请了当地的大夫过来,男人赶回来的时候,大夫刚刚帮着小儿开了药。
五爷看过去,小儿脸色潮红,紧紧闭着眼睛,委屈地一抽一抽。
五爷的心也抽痛。
他问大夫,孩子好了么。
但大夫说不太好。
“孩子太小,又颠沛流离许多事日,看着是受了风寒,但实则心绪起伏,安定不下,若是再生夜间惊厥,便十分不妙。”
五爷自从离开遍州之后,便抱着暮哥儿寻找俞姝。
这一路大人受得了,小孩可受不了。
他听了大夫的话着急起来,“若是现在定下来不再走动,孩子能好吗?”
大夫叹气,“若能安定自然是好的,但怕的是孩子夜间惊厥。此处只有小镇,我等行医水平有限,一旦孩子惊厥,未必能救得了。”
众人皆在,在大夫的话里,都听得心下咯噔。
可是现在再启程回京,或者再进京寻高明太医,也是晚了。
况且京城,谁都不想回去了。
男人看着孩子一筹莫展,只能去附近城中寻医。
不想就在此时,魏北海夫妻突然来了。
两人因着魏北海的病,一直寻大夫,眼下正寻到此处。
他们夫妻一听五爷要寻高明太医,立刻指出了据此不远便有一位太医。
此人从前在太医院,后不想被拘于朝廷,辞官离开。
他医术高明,正是五爷所寻之人。
当下再来不及等待,抱着暮哥儿立刻而去。
那大夫果真医术高明,连着守了暮哥儿三夜,其间惊厥了一次,也当即被大夫施针按下。
三日之后,总算无虞了。
五爷亦三夜未睡,看到儿子终于恢复了正常脸色,才松了口气。
可大夫也告诉他。
“万不能再带着孩子颠沛流离了,孩子还需安稳静养。”
这么多日都没寻到人,谁知道还能不能再找到?
若是活着,自然有寻到之日,若是没了,急着寻也无用了。
五爷看着孩子,在小儿的眉眼之间,仿佛看到了冷冷清清的女子的模样。
他心头疼得厉害,可也只能暂时停了下来。
至少等她回来,孩子是好好的。
男人在这位太医所在的城中置了宅院。
而魏北海夫妻正跟随此太医调养身子,干脆搬来与他们同住,还能帮忙照看暮哥儿。
那对夫妻喜欢暮哥儿得不得了,恰暮哥儿也喜欢他们,尤其喜欢楚俞姝,每每楚俞姝抱他,便乖巧地倚在楚俞姝怀里,仿佛能嗅到他娘亲的半点气息似得。
惹得那没有孩子的夫妻两人,心疼得不行。
他们就在此地住了下来,安定了下来,暮哥儿也渐渐好了起来。
只是穆行州在这日去了五爷的房中。
他一脸犹犹豫豫,不知怎么开口。
五爷瞧了他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
“是不是京城给你来了信?”
穆行州点了点头。
京城给他来了许多封信,一直催促他回去。
可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扔下五爷?
只是……
“大小姐犯了喘症,迟迟不好,我……想回去看看……”
五爷猜到了。
他看向穆行州,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
穆行州对詹淑贤的心思并非一日两日,京城不乏有贵女看中穆行州,都被他拒了,等得便是那一人。
而且在他们离京之前,两人一开始谈婚论嫁,他仍记得当时穆行州每日里,有多开心……
他想问穆行州一句,彼时皇上为什么来了,又为什么和詹淑贤在一起,穆行州不考虑他们之间的关系吗?
但没有实证的事情他没办法说。
毕竟事到如今,詹淑贤也没有进宫,而且还在定国公府,以他受伤养病为由,主持国公府。
说起来,詹淑贤才是国公府的嫡系血脉。
五爷看向穆行州半晌没说话。
他不会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他,他只是提醒他。
“护好你自己。”
穆行州连连点头,“五爷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男人在这话里,抬头看了他一眼,缓缓笑了一声。
“好。”
两人互道保重。
五爷将穆行州一路送到门外,看着自己捡回来养大的少年,此刻扬鞭打马离开了。
但在穆行州离开的第二天,五爷病了,竟然同暮哥儿前些日一样发起烧来。
男人从小习武练功、熬打身体,为的是守家卫国,所以几乎从不得病。
但这一病,竟将人烧糊了起来。
半梦半醒之间,他仿佛看到床边来了人。
那人穿着素白衣裳,身形纤瘦,一条白丝带覆在眼间。
她在他床边只站了一下,便转身离去。
男人怔住了,“阿姝?!”
她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伸出双手,摸索着向外走去。
可惜她看不见,这般走了几步,突然被脚下绣墩所绊,身形陡然一歪。
男人心下一提,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想将她抱进怀里,唯恐她摔倒在地。
可他这般着急奔上前,可张开手臂抱过去,却只是扑了个空。
男人在高烧中,撞到了架子上。
他在疼痛中清醒了过来。
眼前什么都没有,没有素白衣衫,没有绣墩,也没有女子。
只有一条覆眼的白纱,被他时时刻刻系在手腕上。
白纱松散开来,两根系带在他腕间晃动。
他眼眶滚烫到无以复加,将白纱取下,学着她平日里的样子,覆在了自己眼上。
白纱覆眼的一瞬,被泪水浸湿开来。
男人喉头哽咽,在高烧之中,嗓音发哑地反复呼唤着。
“阿姝,你在哪……告诉我,好不好……求你,不要再惩罚我……”
可惜空荡昏暗的房中,无人回应。
*
战事连绵,战火四起,但在避世的山间,仍旧存留一丝安详。
山间,初雪过后,天朗气清。
万里晴空只有两三游云,优哉游哉地飘荡。
人人穿了大厚衣棉衣出门干农活。
有马车从远处的山路上驶进村庄,村人见了那高挺轩昂的马车,无不纷纷让路。
马车停在了村口,很快从上面下来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丫鬟打扮,扶着另外一个女子下了车。
丫鬟提醒那女子小心。
“刚下过雪,地上实话,您可小心。”
那女子说无妨,身轻如燕地跳下了车。
她私下看了看这村庄景色,叹了一句“心旷神怡”。
村人见两人衣着鲜亮,尤其见那丫鬟扶着的女子容貌不凡,不由地低呼一声。
“呀,村里来女神仙了!”
女子听了,不由地笑了起来,连道不敢当。
“我就是一闲人罢了,在隔壁山头开了一家书院,各位老乡若是不嫌弃,可把孩子送我书院,一个铜板都不用,便可读书进学!”
众人皆惊。
丫鬟替那女子道,“我们书院唤作野鹤书院,这是我们书院的温山长。”
众人还以为她姓温,但并不是,她姓宴名温。
宴温确实在隔壁山上建了书院,不光收留村中小儿读书,而且还收留些孤寡老人或者妇人。
这村子里就是听说野鹤书院做这般好事,于是替村里一个李婆婆,给宴温递了消息。
那李婆婆并不需要她收留,但前些日在河边洗衣裳的时候,捡到了一个女子。
这女子在河中不知飘了多久,人没死,还活着。
李婆婆把人背了回来,养了几天心道能活过来就好了,可这女子伤得极重,赤脚大夫来看了一回,道没个十天半月醒不过来。
但李婆婆家粮食药材有限,养不了她这么久,又不能随便把人丢了,听说野鹤书院积德行善,于是准备把人送去。
宴温听了消息便亲自来了。
她当下去了那李婆婆家里,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
女子脸色煞白,可依然能看出她姣好的容貌,通身的气韵。
宴温着实看了这女子几息。
丫鬟瞧着她的神情,问。
“山长认识这人?!”
宴温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不认识她,但可能知道她是谁。”
“那您要告诉她家里人吗?”
宴温默然,让人先把床上的女子带了回去,并没急着回答这个问题,直到马车走了半路,才开了口。
“还是等她醒了,由她自己决定吧。”
她把人带了回去,请了大夫给她诊治了一番。
大夫连连称奇。
“此人真是命大,应该是从高处坠落水中,但保住了性命!不过,她这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就算醒来了,这般重伤要想恢复,需得三年!”
三年才能恢复,那得是多重的伤。
宴温几乎能想到,她当时从崖上坠落的处境。
她重重叹气,请大夫开了五爷,就此把人留下,默默养了起来。
日子一晃,已进了寒冬腊月。
野鹤书院处处烧起了炭火,附近村人有舍不得孩子受罪的,都把孩子送进来读书,好歹还能蹭些炭火。
宴温来者不拒,但也要求孩子们认真读书,是不是在山庄做活,全当束脩了。
山庄里越发热闹起来。
一直昏迷许久的女子,在这热闹声中,于雪后的某日清晨,睁开了眼睛。
俞姝快忘了自己眼睛是什么时候好的了,还以为一切都在梦中。
直到丫鬟端着药碗,例行过来给她喂药。
她此时见俞姝睁开了眼睛,惊得她差点打翻了药。
“你醒了?!你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去告诉山长?!”
“山长?”俞姝迷糊着。
她道不急,请那丫鬟坐下来,“我这是在哪?如今什么年月了?”
她问了许多问题,丫鬟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她。
俞姝听了半晌,听到俞军和朝廷开了战,虞城王率领大军势如破竹,她这一颗心陡然放了下来。
哥哥果然没事!
可她又想到了另外的那个人。
“朝廷的那位定国公……他不领兵吗?他不领兵,去哪了?
俞姝心下暗暗紧了起来,仿佛还有什么期盼似得。
丫鬟对此只道听途说了些外面传进来的消息。
“定国公就在定国公府呀,听说是受伤一直养着,等到伤养好了,会率领朝廷大军的。”
话音落地,昏迷刚醒的女子怔了一下,而后冷淡地笑了一声。
“这样啊……”
她脸色一阵变换。
“那……定国公还是定国公,国公夫人还是国公夫人,皇帝也还是皇帝吗?”
丫鬟不知道她这都是问得什么问题。
只是跟她点了头。
“是呀,没听说有什么变化呀。”
没变化啊……
俞姝又笑了,但笑牵扯得浑身伤势疼得厉害。
他还是继续做他的定国公,还是继续与他堂妹做夫妻,还是在那无信昏君的朝廷里,做第一忠臣……是这样吗?
她本想问问他为何会受伤,现在看来,幸而没问,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
他还是那个定国公詹五爷,或许从不曾变过。
俞姝不再问了,这些问题和答案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和精力。
她又缓缓地闭起了眼睛。
等她再次醒来,又是两天过去。
这次,她见到了宴温。
她看向宴温,宴温也看向她,两人不必什么言语,已互知了身份。
两人相互看着对方,半晌没有说话,还是宴温猜到了她的心思,先开了口。
“我没有将你在这里的事情,告诉外面的人,你想告诉谁,由你自己决定。我不是任何一方的人,你只当我是个世外之人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