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斩灵
有意思。
真是太有意思了。
君琰已经很久没遇到这样和他叫嚣的人了。尽管这个年轻的女修多半只是年轻气盛,不知服输和无奈为何物。君琰也还是因此提起了兴致。
“高少爷命悬一线,最多还可以撑持三日。”
君琰大方地提议道:
“就将前两日,留给秦道友来试那所谓的‘名门正道的方法’,如何?”
穆晴则是比他估略地更加有勇气:
“我只要一日。”
君琰握着折扇,笑道:“好,那么从现在起,到明日此时,高少爷就交给秦道友了。”
赌约是在一片混乱之中立下的——
高老爷和高夫人,因为这两人拿他们儿子的命来做赌,紧张得几乎要昏厥过去,高管事连忙叫人来扶住老爷和夫人。
唯有穆晴和君琰,不紧不慢地把高少爷的命架到了赌桌上,并为这场赌约划出了界限。
※
穆晴取了朱砂笔墨,在卧房里写写画画。笔尖沾过高少爷的额头,写下瘦长的符文,又一路沿着床榻向下,在地面上织出红线。
最后穆晴收笔时,高少爷和他的卧房,都成了这图阵中的一部分。
“这锁灵阵没问题,和我在藏书阁中翻到的秘籍上一模一样。”
摘星里里外外检查了阵法。
“穆晴,你的灵力能撑住吗?”
穆晴舍了屋中的桌椅,直接靠高少爷的榻边,就着地面坐下了。
曾经在山海仙阁时,丰天澜总是因此而批评她,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浑身没骨头,一点剑修的样子都没有,给问剑峰丢人。
而问剑峰的峰主倒是不太在意这个问题,他说,只要用剑的时候,有剑修的样子就行了。
穆晴犹豫了片刻:
“应该能。”
夕阳沉落,天色渐渐地暗了。
穆晴画在屋中的锁灵阵,终于吸收了足够的灵力,朱砂的红墨线条上,浮起一条条由灵力形成的金线。
金线如蛛网荆棘,错综复杂,织成巨大的锁链,在房中发出咣当咣当的碰撞响声。
锁链的中央,束缚着一团赤红的火。它散发着阵阵魔气,与捆住它的灵力锁链相斥,发出火遇上水时的滋滋声响。
“这就是炎魔?”
摘星围着它转了两圈,
“它现在已经很虚弱了,没什么威胁,最多能放进炉灶里烧水。”
穆晴道:“因为它的灵力都被吸尽了。”
她并指操纵阵法。
炎魔身上顿时显现出了一条青绿色的线,在将炎魔的灵力不断地抽走。而线的另一端,连接在了昏睡的高少爷身上。
穆晴对着高少爷的方向拱手:
“晚辈穆晴,山海仙阁问剑峰弟子,秦淮之徒,贸然来访,还请前辈不吝一见。”
“滋啦——”
炎魔对穆晴话语中的某个词起了反应,顿时开始挣扎起来。
院中的槐树无声抖动,枝冠摇曳,浅黄的花朵簌簌飘落,好似雪一样,不一会儿,就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
在锁灵阵的作用下,灵流清晰——四周的灵力都在涌来,汇聚在高少爷的身上,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形。
穆晴的话语落下后。
细碎的槐花自屋外飘来,被风卷着,飘到了高少爷身上。随即,一道半透明的“人”影,从高少爷身上坐起来了。
这是个看起来上了年纪的老头,雪白的眉毛和胡须长长的垂下,手里还拄着一根拐棍。下方不像寻常人那样有两条腿,而是错综复杂、四处延伸的根茎。
这就是在高少爷身上作祟的东西。
——古槐之灵。
古槐自被种下起,已有五百岁。岁月漫长,加上镇魔的功德,古槐逐渐开悟了灵性。
可惜,开悟灵性时,他已衰老,来不及在自己老死之前修成仙了。
穆晴倒是很理解这一点。
这世上有许多人,许多动物都如此,因天赋有限,无法在衰老之前修行有成。
就连许多已经入了金丹期的修士,都会因为无法突破元婴期,而不得不守着有限的寿命,逐渐衰亡。
古槐吸取了炎魔的灵力来延寿,这才得到了五百年的高寿。可炎魔的灵力也快要吸尽了,他得另寻延寿之法。
在某一日。
古槐听见了高少爷与他人的对话。
“思文,听说曾有仙长来高家,说你有修仙的天赋,可求长生不老之道,你为何拒绝了?”
“好友,世人皆羡长生不老。我却觉得,那样漫长的岁月,我所重视的一切,皆会与我一一别离,我之道路,未免过于孤寂。”
修仙的天赋……
长生不老之道……
古槐动了心思,附身于高少爷,想要夺他的躯体,代替他去走那孤寂的长生之道。
古槐之灵看着穆晴。
他好像看到了五百年前种下他的人,那人也是一身白衣,简单潇洒,又如剑一般锋利明朗。
那个人,似乎是叫秦淮?
他拄着拐棍,对女修露出一个笑容:
“你来做什么?是你师父让你来看我吗?”
穆晴丝毫也不与他客套:
“我来请前辈离开这具躯体。”
槐树灵眯着眼睛,看了穆晴半晌,他问道:“我好不容易才得到此躯,你凭什么叫我放弃呢?”
“你再如何不容易,躯体也不是你的。”
穆晴抬手,挂在高少爷卧房墙壁上的剑,飞进了她的掌心。她一握剑,屋中气氛就变了,肃杀之气弥漫,连挣扎不断的炎魔都老实了许多。
穆晴说道:“你若不走,就由我来送你回返天地。”
槐树灵对此没有流露出半分的惧怕:
“我是古槐之灵,镇魔五百年。你若杀我,将负罪业,遭天雷之谴。炎魔虽虚弱,却还未死,它会重新复苏,为祸平城。”
“秦淮之徒,放弃吧。这只是一个短寿凡人,不遇灾祸疾疫,最多再活八十年;若是遇上,就是朝生暮死。迟早都是死,没什么不同。你就当他是提前死……”
槐树灵话音未落。
惊见寒光一闪而过,他的灵体已经从脖颈处断成了两截!
穆晴一剑挥出,转头就飞出了卧房。
她看向宅院里那棵正在渗血的老槐树,毫无犹豫地执剑而上!
已然有灵的五百年老槐,在穆晴那崩天裂地的剑风之中,飙出道道鲜血。
天地色变,乌云掩月。
紫色电光在云层中穿梭聚拢,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穆晴动作未停。
不过眨眼间,槐树就在她剑下化作碎片!她在一片横飞的血肉中,找到了一团被金色锁链缠绕的火焰,一剑刺穿!
“摘星!!”
伴随穆晴的呼唤,少年伴生灵化作一道光,附在了剑上。只一瞬间,那把剑就崩出了蛛网般的裂痕!
磅礴灵力经由剑身,贯入炎魔之躯!
而它不愧是曾经祸乱平城,连秦淮都只能设法封印,无法杀死的炎魔。
它痛苦嘶哮着,锁链道道崩开。
“轰隆隆——”
如柱般粗勇的紫色天雷,也在此时降下!
穆晴在剥夺了视野的雷光中,拧动剑锋,将炎魔紧紧拉向了自己!
片刻之后,轰霆雷声止歇。
宅院里一片焦黑疮痍。
炎魔和槐树都已消失不见。
唯独一名握着断剑的女修立在其中,披着血淋淋的红衣,如同自炼狱归来的修罗。
※
高家厅堂中,彻夜未眠的高老爷和高夫人,在听见雷鸣声之后,就赶忙冲了出去。
与站在门外的君琰一同,目睹了天雷降下。
红衣少年眉头微皱,道:
“五百年的古槐灵……这若是正道之法,那可真够疯的。罢了,终归是我小瞧了你。”
他抬起手,黑色的鹰隼穿云破雾,落在了他的腕上。他将写好的字条绑在鹰隼的腿上,又抬高手臂,将它放飞出去。
“修真界有此等人,未来定然不会平静。正道内部,也必定会因为此人,而起腥风血雨。”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向高家大宅的门口。
纯黑的骏马穿破夜色,停在了他的面前。
“走罢,回西洲去。”
君琰握住缰绳,飞身上马,在这不平静的黑夜里不告而别。
※
穆晴摇摇晃晃地站住了。
她捏了一个决,将高家宅邸中因为炎魔和天雷而点燃的火熄灭。而后她疲惫地抬眼,喘着气望向重新凝成人形的摘星。
星袍少年经受了天雷,依旧干净明朗,而且他看起来似乎比之前长大了一些,状态也更好了。
摘星懂她的意思,离开剑身时就已经在屋里蹿了一遍。
“你放心,天雷没有波及到别人。就是这宅子被破坏的太厉害了,恐怕得花不少钱修。”
“还有——”
摘星咽了咽口水,“因为你强行拔除槐树灵,高思文也受了影响。之前是奄奄一息,现在是只剩半口气,不知道郎中救不救的回来。”
穆晴:“……”
摘星提议道:
“要不然你还是跑路吧?反正你是化名来的,高老爷要算账也找不到人。”
穆晴:“…………”
小伙子,你这杀人肇事跑路的思想是哪里学来的?要不得啊!
她赶紧跑进屋子里,从乾坤袋里掏了一瓶护心丹出来,给高思文喂了两粒。
这两粒护心丹被咽了下去,真是万幸——要是再卡在高思文喉咙里下不去,又会是另一番说法了。
仙阁的灵丹很快就起效了。
昏迷已久的少年紧紧皱起了眉头,一副在做噩梦的模样。
半晌,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白衣女修,喃喃道:“阿晴……?”
摘星震惊道:
“这都能认出来?你俩十三年没见过面了吧?”
高思文跟随着声音看向摘星。
他眼中映出了飘在半空的,漂亮的不似人类的星袍少年的身影。
“你是谁?”
第7章 天机阁
山海仙阁。
一只黑翼的鹰隼穿过仙阁的屏障,飞向主峰的楼阁。穿着浅蓝色衣衫的女修拉开窗,伸出手臂,让它稳稳地落在了手上。
梦如昔从鹰隼脚上摘下纸条,缓缓展开。
“槐树灵已亡,炎魔亦失。”
梦如昔倒吸了一口气。
天下第一人秦淮曾对魔宗造成诸多损失,让魔宗不得不休养生息数百年。如今好不容易熬到他快要飞升,魔宗终于能够开始活动。
魔君祌琰亲自前往东洲平城为炎魔破封,还打算顺手捉回五百岁的古槐树灵,为魔宗所用。
整个魔宗都觉得,魔君出马,此事不会有失。
可没想到,得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梦如昔暗暗咬牙。
究竟是谁做的?这天下之间,谁能有这样的能耐?
※
东洲平城,高家。
摘星看着脸色苍白的高思文,他和穆晴一样,脸上写满了惊讶。
“你能看见我?”
“不对呀,你以前看不见的。”
摘星凑近了高思文,在他身边转圈。伴生灵少年发现,高少爷那双还不太精神的眼睛,竟然真的追随着他的身影转动。
高思文就快要被他晃吐了。
他道:“你是……摘星?”
作为穆晴的幼年玩伴,他自然是知道穆晴身边有个“看不见的小伙伴”的。
星袍少年不理会他,直接飞回了满身血的女修身边,问:“穆晴,这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
穆晴从乾坤袋里找了块帕子擦脸。
穆晴是真的不知道。
无论是在她的记忆里,还是原著《问鼎仙途》中,都没有写到高少爷有什么特异功能。
高思文在书中,只有“平城的高少爷被古槐树灵夺舍而死”这一句话的描写,他就是个短命、平平无奇、随处可见的背景板罢了。
“思文,思文……”
高夫人赶到了,她见高思文已醒,又是哭又是笑地抱住了儿子,完全忽略了屋子里还有穆晴这么个血糊糊的大活人。
穆晴站在不远处,看着这母子二人,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
……
高家那棵五百年古槐倒了,院子也因为雷击烧毁了,大片大片的建筑正在由工人重新修葺。
平城的人都瞧着新鲜,总感觉这城里最大的人家一修屋子,整个城都换了一副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