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个时候,她不叫宋湫十,他也不叫秦冬霖。
湫十听得愣了一下。
“道侣?”
琴灵连着点了几下头。
“我还有一个问题。”湫十显然有些紧张和忐忑,她缓了缓,方开口问:“我之前,是什么身份啊?古籍上能查到吗?”
琴灵像是早料到她要问这个,显然是避无可避,它抬手摁了摁胀痛的眉心,道:“婆娑在面对秦冬霖时,以臣自称。”
湫十顿在一本古籍孤本扉页的手指僵住了。
“什么叫以臣自称。”
湫十低声喃喃:“天族那些臣子,对着天帝以臣自居,主城的长老们,对着我父亲,也以臣自称……”
琴灵好心地将她想说的话说了出来:“那是六界分散的现世。”
中州可不是。
而且能让先天圣物之灵俯首称臣的,除了中州时最耀眼的那位,湫十想不出第二个。
这番话导致的结果,就是琴灵钻进妖月琴里许久,而湫十看着冰川上升起的朦胧月影,修炼静不下心,睡觉也眯不上眼。
半晌,她噌的一下,起身下地,只披了件外衣,便出了自己的帐子。
她的帐子和秦冬霖的紧挨着,各自设有结界,未经主人允许,所有闯入的人都会被挡在结界外。
湫十猫着腰进帐子的时候,结界上流转的剑气微不可见的顿了下,而后无声无息地让开一条道,将人放了进去。
相比于湫十,秦冬霖跟没事人一样,脸上的神情甚至可以用淡然来形容。
湫十方才在外面跑的时候,身体的反应比脑子转动得快,这下真看到了人,她反而在帐帘前慢慢停下了脚步。
“宋湫十。”秦冬霖一双睡凤眼抬了抬,手中的笔在白色的纸张上落下,他不紧不慢地开口:“把帘子放下。”
湫十听到这声熟悉的“宋湫十”,顿时露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神情来,她下意识地喔了一声,吸了吸鼻子,将拉着帘子的手松开。
冷风终于被隔绝在身后,她却干脆捏着宽大衣角的边,往自己肩上拢了拢,而后直接在帐子前蹲下了。
像一只被掀开了窝,想报仇又报不了仇,想发泄又无处发泄,只好跟自己较劲的小兽。
每次不开心了,她都要跑到秦冬霖这来当门神蹲着。
这个习惯,从小到大,怎么也改不过来。
没过多久,秦冬霖行至她跟前,目光在她雪白的里衣和外边松松垮垮披着的外衣上停顿了一瞬,而后微不可见地皱眉,他朝着闷闷不乐的小妖怪伸出手掌,道:“起来。”
他的手很漂亮,骨节匀称,根根分明,看着瘦削而干净,因为常年握剑,又自然而然的给人一种凌厉感。
湫十呐呐地扯了下唇角,将自己的手老老实实放在他的掌心中。
一个温热,一个冰凉。
秦冬霖用了股力道将人拉起来,捏着她纤细得没有骨头似的指尖,问:“穿成这样跑出来,不冷?”
湫十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声音低低落落:“冷。”
秦冬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转而将长廷出去前给他挂在一边的大氅抖开,落在她肩头,因为两人之间身高的差距,大氅罩住她绰绰有余,还有一小截落到了冰面上,湫十伸手往上提了提。
跟小孩子偷穿了大人衣裳一样的既视感。
她身上很香甜,不似脂粉的馥郁,而是一股淡淡的清凉味道,像流岐山上常年青葱的一种薄荷叶子捣碎之后的清香。
闻着很舒服。
秦冬霖不紧不慢地松开了手。
身上暖和了,湫十的那股活力好像也跟着苏醒了。
她跟在秦冬霖身后走,一直到案桌前,见秦冬霖没有坐下的意思,她便很自觉地去占了那唯一一把座椅。
秦冬霖失笑。
“婆娑都跟你说了吧。”湫十见他目光还在剑冢的地形图上打转,不禁诶的一声,用手掌将上面弯曲的河流山川线条遮了大半,等他终于好整以暇看过来的时候,她不由得提高了些声音:“你先听我说话啊。”
她喊他的名字:“秦冬霖。”
秦冬霖颔首,并不否认:“说了。”
湫十试探着问:“都说了什么?”
“该说的都说了。”秦冬霖捏着她细细的腕骨,将她白皙的手掌挪了个位置,又将被揉皱的地形图拿出来卷了放在一边,回答得漫不经心,像是在说今夜喝了杯凉水一样。
怎么能淡定成这样!
湫十像是软泥一样在案桌上瘫了下来,她侧着头,脑袋枕在小臂上,说话有些费力:“那你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吗?”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中州时的。”
“知道。”秦冬霖看着她没骨头似的整个人懒下来,半晌,倾身过去,不疾不徐地替她掖了下衣角,吐出两个字。
“知道你就这反应?”湫十拿眼瞅他,小声念叨:“那你肯定知道得不完全。”
秦冬霖手中的动作顿了下,眉梢眼尾凝着的冷意像是被簌簌春风吹落,天生属于剑修的沉淡锐利气势反倒不知不觉弱了些许。
“妖月跟你说了什么?”他像是终于配合起来,又像是真心实意觉得好奇,转而反问湫十。
“说了我古帝的身份。”泠泠如溪泉的声音停了一瞬,秦冬霖与突然紧张起来,眼睛睁得圆圆的人对视,接着慢条斯理地问:“还是中州时你我结为道侣的事?”
湫十顿时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将头往另一边偏了偏,露出小半个红彤彤的耳朵。
“可你是古帝啊!”湫十脑子里的想法滚了又滚,说出来的时候还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震惊意味:“古帝诶。”
“就是那个唯一一个修为达到了灵主境,还统一了六界的妖帝。”她小兽一样地呜了一声:“我研究他的生平和功绩,研究了小五十年的时间。”
有一段时间,她确实很沉迷这个。
导致秦冬霖也跟着她看了不少关于这方面的记载,有些事件现在想想都能倒背如流。
秦冬霖被她念得头有些疼。
他碾了碾眉骨,视线落在宋湫十身下坐着的座椅上,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很浅地扯了下唇角。
“妖帝又如何。”
他慢悠悠地吐字:“还是得给宋湫十让椅子。”
被点名道姓的宋湫十脑子里的话语卡了一瞬,她看了看站着的秦冬霖,再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被自己坐着的座椅,罕见的有些不好意思地挪了挪身子。
“坐着吧。”她那点小心思,秦冬霖一眼就能看穿,他眼也没抬地出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见她情绪稳定了不少,秦冬霖直起身,又将先前那张卷起来的地形图展开,拿到账子中间的那张大桌上铺开,凝眉细细查看起来。
“这么晚了,他们都将这种累活丢给你一个人啊?”湫十探头,望了望账外的月色,有些不满。
月明珠的光亮下,小公主百般无聊地用手肘撑着头,青丝如水流般蜿蜒着淌到了桌面上,透出一种稚嫩的纯真活力来。
秦冬霖修长的食指落在地形图的某一处,配合着她的话叹息了一声。
“是。”他道:“你就在那坐着,边上摆了灵果,是你爱吃的,书柜上放着你往日爱翻的古籍孤本。”
“纸笔在案桌上。”
俨然一副早算到她会半夜钻过来的样子。
“你若是再跟我说话。”秦冬霖抬眼,以一种无波无澜的语调开口:“你口里了不得,厉害得不行的妖帝,这回秘境试炼,就真的只能两手空空,带着一阵秋风回流岐山。”
湫十顿时清醒了。
第63章 缘分
湫十在秦冬霖帐子里转悠了一圈,看着曾经叱咤风云,万人敬仰的妖帝如今屈尊坐在小小的营帐内挑灯夜读,原本被琴灵一席话说得沸腾翻涌的情绪就像是撤了火的滚水,起先还咕噜噜冒着泡,后面就渐渐平息下来。
什么君主,帝后都是白搭,该看地形图还得看,该找遗迹还得找,这样的身份除了会给他们带来危险和无数老熟人外,实在没有半点好处。
该怎样形容呢,原本惶惑无助,觉得世界整个翻天覆地,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的心情突然从半空中落了地,觉得其实也没有什么,日子还是一天天照样过,他们前世再如何,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出了少数几个人,其余不会有人知道、关注这些。
他们还得一步一步往前走,得面对秘境中的险象环生,得竭力获得传承,出去之后,也要争取在六界盛会上获得一个不错的排名,让父母骄傲,为家族争光。
什么都没变化。
宋湫十还是宋湫十,秦冬霖还是秦冬霖。
湫十整个人松懈下来。
她这十几日都未曾阖眼,在谷雨城的时候白天要去流云宗偷偷凿石头,夜里要留在院子里感悟琴意,忙得像陀螺一样转,才回主队,又听闻这样惊天动地的消息,神经时刻紧绷着,现在放松下来,懒洋洋地趴在案桌上,看着看着月明珠下的清瘦身影,眼皮一顿一顿往下沉。
很快,她呼吸平稳下来。
琉璃灯盏投射出的昏黄光亮下,秦冬霖像是察觉到什么,他微不可见地侧了下首,在看清案桌上的场景时,手下的动作稍稍顿一下,因为手掌撑在桌面上而弯下去的背脊挺直,几乎是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脚步已经像是有意识一样,落到了黑色沉木桌椅边。
她白天跟麻雀一样,叽叽喳喳闹腾个不停,但睡着时却显得很安静,乖巧。
手里还虚虚地捏着一杆笔。
秦冬霖长指微顿,将点着墨汁的笔从她手里轻轻地抽出来,她睡得不安稳,顿时有被惊醒的意思。
他恰到好处地开口,嗓音雪一样清冽,又因为刻意压低了些声音而现出点沙沙的哑意来:“没事。”
“睡吧。”
事实证明,睡着了的湫十,远比醒着时要听话。
她长长的睫毛又安静地覆盖在了眼皮下方。
因为手里的笔被抽走,湫十的手便呈现出一个空心的小拳头,看着很秀气,又现出一种单纯的稚气来。
天寒地冻,冰川内的寒气不比平时,湫十身体不好,让她这么趴在桌上歇一晚上,都不需等到第二日清晨,她整个人都会蔫下去,又是头疼脑热,连带着嗓子都要跟着疼,严重起来喉咙里跟堵了棉花似的,根本发不出声音。
若是从前,秦冬霖这个时候,该敛着眉凝着声将她唤起来,不是让她回自己帐子里,就是让她到窗边摆着的罗汉榻上歇着。
可现在,鬼使神差般,他的视线落在那张未施粉黛,显得干净,还带着些稚气的脸庞上,明显有瞬间的迟疑。
这段时日,她给他的感觉确实跟从前有些许不同。
那日,她凑上来,仰着一张白瓷般的小脸,学着南边姑娘的吴侬软语一声声勾着叫他哥哥的时候,他确实有一瞬极短暂的错愕,以及一种无法言说的悸动。
觉得她长大了。
可现在看着,又分明没有。
她眉眼弯弯,枕着手背睡得无知无觉,像一只没有防备心的小兽。
秦冬霖垂着眼,手腕骨在清冷月色下格外的白,他低而含糊地叹了一声,半晌,弯腰,将骨架纤细的人从凳子上抱起,走向帐子边开着的小窗上摆的一张雕花小床。
他眉头皱着,那副神情,那副姿态,实在算不上多心甘情愿,可手下的动作却很轻,透着一股与他气质不符的温柔沉静。
她真的没什么重量,小小的一个,在他怀里蜷缩着,清甜而干燥的花草香很缓慢地流淌出来。
秦冬霖其实是一个十分追求简单和清爽的人,他不喜熏香,不喜繁复的布置,不喜太招摇的着装,可偏偏宋湫十喜欢研究各种各样的香,喜欢花里胡哨的布置,喜欢五颜六色好看的衣裳。
她大胆而热烈,喜欢的东西一定要去尝试,合眼缘的东西一定要买下来,惹她生气的人和事一定要反击回去。
很奇怪的是,那些原本秦冬霖自己觉得无法适应,甚至接受不了的事,跟一个人沾上边之后,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样令人反感。
几十步的距离,秦冬霖将人放到榻上,替她掖好被角,自己则在床沿边坐了一会。
在这样安静宁谧的夜里,他几乎是不可抑制地想起了早前婆娑说的那番话。
诚然,那是一段不太愉快的交谈。
男人间的对话,往往直来直往。婆娑没有妖月那样含糊其辞的本事,也觉得没必要瞒着秦冬霖——他早晚会知道这些。
瞒是瞒不住的。
因而,婆娑索性和盘托出。
婆娑身为君主座下十二司统帅,对当年的事,了解的情况比妖月多,这导致后面谈话时,他朝着秦冬霖丢下去的,都是一颗一颗的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