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看书,特别是关于洪荒时的记载,知道这些并不奇怪。
琴灵也让她一路往北。
湫十并不是那种盛气凌人的娇艳长相,相反,长了一张令人止不住怜惜的脸,只是她妖族小公主的名声太盛,跟莫软软争锋相对的光荣事迹总是被人津津乐道提及,又确实是半点不吃亏,受了欺负绝对要反击的性情,有些东西,人云亦云,在不知不觉间就被无限放大了。
队伍里的人都下意识以为她是矜贵的公主性子。
可她意外的没有架子,而且很爱笑,笑起来还格外好看。于是没过多久,队伍中的人便都放松下来,你一句我一句的谈论鹿原秘境,镜城,以及那七十二座水晶宫,气氛渐渐融洽。
湫十的身侧,琴灵现出身形,它伸手,拂了拂外面随着水流涌动的海草,手伸回来时,指缝里都是细细的海草丝线。
圣物之灵,旁人是看不到的。
“我替你问过了。”湫十跟它传音:“你指明要的男子叫殊卫,小宗师境的实力,似乎有些内向腼腆,从踏进飞天殿到现在,一句话也没开口说过。”
琴灵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在三三两两围成堆坐着的五十几人中,一眼就寻到了那名叫殊卫的男子。他靠在树干上,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沉静的意味,像是与世隔绝一样,即使神游在外,周边的人也都没察觉出来什么。
他出现,与不出现,对旁人没有半分影响。
湫十一直在暗暗观察此人,现在几乎能够笃定心中的猜测,她幽幽地道:“我也不指望这位不知道从哪来,有什么神通的老祖宗能帮忙,但就是你能不能同他说一说,让他稍微控制一下自己,别一个突然暴起伤人。”
琴灵慢悠悠地瞥了她一眼,丝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把心放回肚子里就是,这样的时机,除非是想寻死,不然没人敢出手。”
飞天殿内,主殿的台阶上,小山一样的昌白虎趴在沁凉的玉石地面上,肚皮一呼一吸,脑袋上威风凛凛的“王”字被自己硕大的爪子挡了一半,睡得人事不知。
“这头蠢虎。”琴灵忍不住骂了一声,语气有些烦躁:“当初就不该带上它。”
“本来也没指望它做什么。”湫十倒是很喜欢跟这头叫“小二”的昌白虎玩,短短几日,身上穿的衣裳罗裙,全部换成了不沾毛的鲛纱,她蹲下身,捏捏昌白虎肉乎乎的耳朵,摸完一边摸另一边,几次之后,昌白虎喉咙里的呼噜声停了,它将眼睛懒洋洋地睁开一条缝,见是湫十,又歪头,换了个方向接着睡。
湫十拍了拍它的肚皮,跟拍西瓜一样的声响。
“再说,我们不是得到了好东西么。”湫十实在有些好奇,又一次问:“那块木牌到底是什么?”
自从得到了那块木牌,琴灵宝贝得不行,它甚至将那块木牌放置在妖月琴的本体上,用先天生物之气蕴养。湫十的空间戒里也有不少价值不菲,甚至从洪荒时流传下来的物件,琴灵从来都是一副高傲得不行,压根看不上眼的样子,这块木牌是特例。
她不止一次问过这好东西的用处是什么,好在哪里,琴灵都避而不答,要么就跟根本没听见似的。
“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琴灵眯着眼,跳到昌白虎软乎乎的肚皮上蹦了两下,后者不为所动,身都没翻一下。
湫十早就习惯了它一提起关于中州就含糊其辞的回答,没接着追问。
那个叫殊卫的男子看着这一幕,眼珠动了动,目光长而久地停在琴灵的身上,直到后者烦不胜烦地回头。
两者对视。
琴灵朝他挤出一个极其恶劣而嚣张的笑。
轻而易举的,殊卫读懂了它眼中的意思。
——你还敢出现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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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七十二水晶宫到镜城北边的城墙,湫十等人在飞天殿上待了大约两个时辰。
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海底的天,与其说是天,不如说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这面镜子能将陆地上的太阳光带到数千里的海底,金灿灿,亮敞敞的一片。
等人都从飞天殿上下来,琴灵看着周遭保存完好的古街,长巷,深宅大院,还有远处沉在海底的冰山,性情温和,成群结队出来的海鱼群,整个人漂浮在海水中,像是被泡发了,又像是终于回到了某个十分熟悉的地方,从头到尾松懈下来。
街道边还摆着一些铺位,有些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有些小玩意却得以保存下来。
湫十顺着长街往前走,在路过一个不起眼铺位的时候停了一下,顺手拿起了一个小小的玉盒,玉盒的材质不算好,水头并不通透,上面还崩开了细细密密的裂纹,湫十用了些力才打开。
里面装的是已经干掉,化成粉末的口脂,香味却依旧存在,是一种常见的海藻的清甜香味,琴海主城也常有人制作这个带到集市上出售。
湫十看了一会,又轻轻将玉盒放了回去。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某种不可抗逆的力量尘封了一样,除却少了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切都是正常的。
若是铺位前站了吆喝的婶子,酒楼里坐着饮酒听戏的富家公子姑娘,长而空的街道上有疾驰而过的马车和被驯服的蛟龙穿行,湫十能够想象到,那一定是热闹而欢欣的情景。
琴灵像是没注意到她那些小动作一样,它飘在海水中,连翅膀也不扇动了,这样一看,还挺像一只才出世没多久的小海妖。
它给湫十介绍:“这座城叫谷雨城,是帝后亲自赐的名,在中州时,这里曾比七十二水晶宫还热闹,许多人都喜欢来这里小住。”
“这条街叫长月街,街道周边有很多酒楼,酒楼里的酒有自家酿的,也有从外边酒贩手中进的货,滋味醇烈,甘香绵长。”琴灵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说起这些东西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是隐晦而复杂的,像是怀念,又像是某种重回故地的感叹:“那边拐角处是香鸣楼,里面的姑娘漂亮极了,琴弹得也好,很多人赞过,一到晚间,许多人都会涌到里头,有的听曲,有的拥着熟悉的姑娘入了里间。”
那些好的坏的,乐与悲,爱与嗔,在无数年之后,终于化成了别人口中的一句低叹。
琴灵说着说着,又指了指小路尽头的几间院子,其中三座院子的大门是敞开的,还有一扇朱红色大门上落着一把锁,从院子里伸出来半截枯枝,秃溜溜的,已经没有了生机。
“让他们进里头那几处院子,将里面收拾收拾,半个时辰后,我带你们在城中逛一逛。”琴灵又指了指远处那座巨大的一眼看不出底细的冰山,道:“那是依附镜城的第一门派,叫流云宗,也挺有名气,古时有许多人慕名而来,求师学艺。”
“这种大宗门可比现在六界自封的宗门强大得多,也富有得多。”此话一出,琴灵果然在湫十的脸上瞥到了熟悉的蠢蠢欲动的神情,它笑了一下,道:“中州时,那些老家伙挑选宗门地址时都十分讲究,宗门大阵,根基之下,必定有上品灵脉,藏宝阁内,各样法宝,灵物应有尽有。”
湫十这个时候,才真真正正的意识到,有一个圣物之灵在身边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像现在这样的情况,如果没有琴灵,她不会知道那座冰山是什么,就算探查到了,误闯误撞进去,也十分容易被宗门大阵绞杀。
“收收你那满脑子一窝端的想法。”琴灵对湫十的眼光受用得很,偏偏话语表现得十分淡然,它扫了一眼不紧不慢跟在后面的殊卫,道:“我明日要宴客。”
“宴客?”湫十眼眸动了动,微妙地察觉到什么,问:“你在这座城里有老朋友?”
“多的是。”琴灵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像是累了一样,再回答完湫十的话后,便嗖的一声又钻回妖月琴里了。
容绒几步行至湫十身侧,问:“姑娘,我们现在是要做什么?”
旁人面对湫十,多少还是有些束手束脚,容绒作为主城嫡系,又跟湫十是同族,在这样的场合,便自觉地问出了大家都想问的问题。
“先进去吧。”湫十指了指几扇敞开的院门,正儿八经地道:“古书上记载,镜城极北为谷雨,谷雨城城主好客,每当有客远来,长月街的尽头,总有院门敞开,欢迎客人入住。”
“进去的时候大家都小心点,不要乱碰不该碰的东西。”虽然是琴灵让他们进院子的,但里面有没有危险还另说,该有的警惕和防范不能丢。
片刻后,湫十站在院中一棵枯死的海棠树下,那个叫容绒的女子站在她身侧,一板一眼地禀报情况:“姑娘,三座院子我们都看过了,每间院子有十五间厢房,廊桥两座,凉亭三处,屋内并未有打扫的痕迹,地面是脏的,有些角落还结了蜘蛛网,香炉里的香燃得只剩下灰烬,其余没什么异常。”
“行。”湫十凝着眉,折下一枝海棠花枝,清脆的崩裂声响,浅而淡的一声,她站在原地,看了看毫无变化的海棠树,道:“让他们准备准备,等下将城里城外逛一遍。”
“对了。”湫十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侧首看向容绒,道:“你去告诉他们,古城夜晚不能外出,镜子里的光彻底散灭之前,所有人必须回到各自的院子里。”
容绒长着一张娃娃脸,就是竭力摆出严肃的神情,也并不显得古板郑重,到底是小姑娘的样子,天族的人还算听话,并没有出现湫十想象中那种明争暗斗,谁也不服气谁的场景。
这样再好不过。
容绒转身走后,琴灵突然出现在那棵枯死的海棠树上,脚底踩着两根交叉的枯枝,一晃一晃的,随时要掉下来一样。
“你去隔壁院子里住。”它指了指墙的另一边,对湫十道。
湫十便跨出这座院子的院门,站在外街上,朝左侧一看,朱红色的院门,两个大铜环上掉着一把古式的锁,看上去已经摇摇欲坠,随便一拽就开的样子。
但这明显的拒绝入内的意思已经够明白了。
昌白虎倒是听琴灵的话,二话没说一爪子震天响拍上去,闻讯赶来的殊卫见到这一幕,瞳孔蓦的一缩。
昌白虎拍出的那一掌有多气势汹汹,被禁制炸开的时候就有多狼狈不堪。
它庞大的身躯从远门院弹起,直接撞在后面的古巷高墙上,将墙面砸出一个巨大的黑洞。
湫十赶紧跑过去看。
得亏昌白虎一族是出了名的皮糙肉厚,被禁制弹了这么一下,也只是晕头转向踉跄了几下,懵了一会后又自己爬起来,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
它喉咙里咕叽咕叽的,硕大的脑袋蹭了蹭湫十温热的手掌,明显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湫十好气又好笑,捏了捏它圆乎乎的耳朵,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准这么鲁莽。”
“弹一下还算轻的,小心下次被火烤了,谁也救不了你。”
琴灵跟殊卫对视,皱着的眉头突然舒展开,它指了指门上面的铜环,道:“来得正好。”
“你来试。”
它满脸都是“我就是在光明正大针对你”的神情,殊卫甚至能透过那张被改得面目全非的包子脸,回溯万万年的时光,窥见从前的一两分回忆。
从前的妖月大人啊,也是中州一颗璀璨的明珠。
他有幸被明珠另眼相待过。
他欺骗了她。
后来整个中州,帝王座下中正十二司直接发出通缉令,捉拿涑日的人铺天盖地。
第52章 搭理
浪潮涌动,风过无声,长街旁,朱红色门扉林立,古巷狭窄幽长,从几家院子里伸展出的枝丫已经完全枯死,张牙舞爪的像某种一折就断的沉黑金属。
琴灵小小的一只,只有巴掌大,两片透明薄若蝉翼的翅膀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动,两只手抱胸环着,居高临下俯视着神色温柔,但长相并不算出众的殊卫。
这个动作,换在它从前的躯体上,是绝对气势上的碾压,然而它现在的模样太精致无害,反而没几分威慑力。
看着还有些颐指气使,张扬夺目的可爱。
殊卫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在湫十和琴灵的视线中,伸手握住了那把样式古旧的锁。
铜锁碰撞着门上的铜环,很轻而脆的“啪嗒”声响,湫十眼也不眨地看着这一幕,身体往一侧挪了挪,给他腾了个被弹飞的空间。
可想象中的无声对峙,雷霆暴雨都没出现,殊卫没有被弹开,甚至脚步都没挪动一下,那把摇摇欲坠的锁也还挂着,丝毫没有掉下来的意思。
“妖月。”殊卫松开铜锁,望向半空中看笑话一样的琴灵,他声音不算好听,还带着些久未开口的嘶哑,却莫名显得认真:“这座院子有星冕亲自布下的禁制,里面不宜住人。”
“有禁制,破开就是。”琴灵懒洋洋地嗤了一声,一副早知道他破不开禁制,根本不想给他眼神的趾高气昂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