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江闻言就笑了:“也怪我,退的着急,很多事情都没有给你交代到位。以后这方面的事儿,老师给你把关……咳咳咳。”
话说到最后,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那敢情好。”
钟蕾搀扶着老师,伸出手来给他捶背顺气,一颗心开始往下沉。
黄江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
整个人明显开始苍老,看起来老态龙钟,浑身暮气。
这……可不是个好征兆。
从这天过后,钟蕾开始关注老师的身体状况。
奈何医务人员只给出‘精心调养’的法子,没有别的解决办法。
因为怕老师无聊,她每天就算是再忙,也会抽时间陪着老师吃个饭,或者散散步。
刚开始这两年,黄江状态还不算太差,虽然一直病态缠身,但身子骨还算可以。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
直到某天,他自个儿在门口坐着晒太阳的时候,站起来的急了。
起身的瞬间,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当时真是把整个基地的人都吓坏了。
好在黄江没有性命危险,只不过从那次过后,他开始坐上了轮椅。
新的工业化基地建好了,里面是干净明亮的大房子,比先前的条件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大家兴奋着搬了进去。
前些年,黄江还有心惦记核潜艇的研究。
可后来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他就认命了,也不再瞎操心,大部分时间都在基地的疗养室里。
好在钟蕾每天都会来陪他,跟他汇报工作进度。
从钟蕾的嘴里,黄江多少知道了,核潜艇建造工作很顺利,核反应堆也快成了,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时间一晃眼,就到了1970年。
黄江69岁了。
这一年,也是钟蕾向国家保证的,要将核潜艇造出来的第五年。
黄江就开始担心,担心核潜艇造不出来,钟蕾会有压力。
但这个事情急不得,催也不管用。
所以他也不太敢问。
又是一个毫无新意的无聊午后,黄江午睡醒来,眯着眼睛透过窗户打量外面。
今天是个大晴天,风和日丽,天空一片湛蓝。
黄江艰难的直起腰,从床头拿出一个笔记本,安安静静的翻阅。
这是五年来,他断断续续的写的回忆录,到现在,已经写完了。
其实这种感觉挺奇妙的。
小小的一个笔记本,简单一翻阅,就是他将近七十年的人生。
等翻阅完了,黄江喊来照顾他的医务人员,笑道:“帮我联系一下记者,我想参加一个访谈。”
核潜艇的研究目前还没成功,所以黄江的这次访谈内容,是不被公开的。
据说访谈的时候,老爷子坐在轮椅上,笑的很开心。
他提的最多的,就是自己的徒弟钟蕾。
他说:
能做小蕾的老师,是我的荣幸。
黄江身子不好,访谈也没有安排很久,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
结束访谈后他没觉得累,反倒觉得心情挺好,想出去透透气。
被医护人员推着走出去,黄江打量着这片陌生、却崭新、明亮的新基地,满脸感慨。
“我想四处走走。”
他一双枯老浑浊的眼睛,近乎贪婪的盯着这里的一切,笑道:“好像自从搬到新基地以后,我还没有在这里转悠过呢。”
话音落下很久,没人应声。
坐在轮椅上的黄江有些疑惑的转过身,就见钟蕾不知道什么来了,接替工作人员扶着轮椅,笑眯眯的站在他身后。
“呀,钟工什么时候来啦?”
黄江声音虚弱的调侃道。
“刚到,难得老师今天有兴致,我来推您走走。”
钟蕾推着轮椅,轮椅上,黄江安静坐着,好奇的打量四周围环境。
新基地配备设施很完善,资料图书馆、研究实验室、办公楼、后厨餐厅、甚至运动室都应有尽有。
大楼外面是一片翠绿的草坪。
基地最中间,有个球场,球场正对面,是国旗台。
一面鲜红色的国旗,在风中招展。
旗台下面,有几个小孩儿在玩闹,也不知道是哪个科研人员家的孩子。
“这个布局,看起来有些眼熟啊。”
黄江喃喃道。
“和老基地一个布局,放大了一些,设施完善了些。”
钟蕾笑道:“顾老师的意思,说是不能忘本,忆苦思甜呢。”
“老顾这人,就是喜欢搞这种调调。”
黄江看着那几个孩子,突然就叹了口气,低声道:“如果当时老师没把你招进核潜艇项目组,你的孩子,估计也有这么大了。”
“我不喜欢孩子。”
钟蕾推着老师继续往前走,来到某处大楼前,输入密码,坐电梯一点点进入地下。
“你可别安慰我,我知道你喜欢,前些日子,我看你跟孩子们笑着打招呼呢。前些年,我还总惦记着,撮合一下你跟朝阳,周宪也是个好孩子,都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知根知底儿,老了你也能有个伴。结果你们呢,一个个都没这方面的心思,说多了你们就嫌我烦。”
黄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都没注意到,钟蕾带着他进了一个地下大仓库。
他虚弱的声音中满是自责:“这几年我总是在想,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回到十五年前,我肯定就不收你做徒弟了。”
我不收你做徒弟,就不会有后来隐姓埋名的钟蕾。
你会站在前台肆意发光,你会嫁一个如意郎君,你会家庭美满幸福,你会时常陪伴着妈妈。
而不是像是现在这样,被困在这个冰冷的基地里,做着默默无闻的事情,被家人误解怨念,最后还孑然一身。
“啊,老师你这么狠心呐。”
钟蕾闻言叹了口气,然后笑道:“就算你不收我,那我也要厚着脸皮去给你做徒弟。”
黄江闻言眼眶微湿,他伸出苍老的手,握住徒弟的手,轻轻哽咽。
“我知道,其实很多事情我一开始就知道。好多年前,我高三暑假那会儿,研究出来小蕾号,上了报纸头条,多风光高调啊。”
钟蕾反握住老师的手,笑道:“那个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过于高调了,但您却半点都不在乎,反而让我直接登上了两版报纸的头条。您自己就从来不是个高调的人,为什么要让徒弟这么高调呢?”
这个事儿,如今回想起来,确实过于高调。
但作为钟蕾的老师,黄江当时不仅没拦着,反而还助力了一把。
“你太优秀了,优秀的让我心惊。从那个时候,我就隐隐有种预感,你将来会走上这条路。如果,你未来注定会走上一条默默无闻的道路的话……”
黄江转过身来,微红着眼睛满脸慈爱的看着徒弟:“那老师想让你在最好的年纪,能尽情的去肆意发光。”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小心思,却饱含着一个师长对徒弟最细腻的疼爱。
钟蕾听得眼睛也跟着红了。
“您说您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一直说这些有的没的。”
钟蕾揉了揉眼睛,岔开话题:“老师,您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有啊。”
黄江几乎没怎么经过思考,就脱口而出:“我想看到华国造出自己的核潜艇。”
“这样啊,其实我也有一个愿望。”
钟蕾闻言笑眯眯的说道。
“你的愿望是什么?”
黄江顿时就有些好奇。
“我的愿望就是……”
钟蕾走到黄江身前蹲下来,笑道:“陪着我的老师一起,去实现他的愿望。”
咔咔咔。
随着钟蕾话音落下,她身后的折叠仓库大门缓缓开启。
黄江这个时候才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被徒弟推到了基地仓库里。
只是因为这里灯火通明,他刚刚一直靠在轮椅上跟钟蕾聊天,所以没有察觉。
而在折叠仓库门打开的瞬间,黄江的眼睛顿时瞪得滚圆。
因为在门里面,一个通体黢黑,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超级大家伙,正安静的伫立在里面。
站在黄江的角度,只能看到这个大家伙的脑袋。
而就是这个脑袋,熟悉的让他想要落泪。
因为他曾经在图纸上,见到过它。
“这……这……”
看着那个大家伙,黄江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握住徒弟的手,急切的需要一个肯定答案。
没等钟蕾回答。
仓库最里面,陈朝阳手里拖着一个蛋糕,跟邹淼、于晚霜、周宪三人一起笑着走出来。
再往后,是满脸泪光的顾崇青。
“黄老师,生日快乐!”
“看到这个大家伙,是不是特别开心!”
“我们真的把它做出来了!”
原来今天,竟然是自己的生日吗?
难怪刚刚小蕾会问,有什么愿望。
“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啊。”
看着陈朝阳等人脸上灿烂的笑容,在看看他们身后的核潜艇,黄江哭的泣不成声。
“报告老师!从1958到1970,历时十二年,您心心念念十二年的核潜艇,我们做出来了。”
钟蕾站起来,和陈朝阳等人并排。
然后五个人齐齐朝着黄江敬礼:“学生幸不辱命,请您指示!”
这应该就是一个老师最骄傲,最得意,最幸福的时候了吧。
钟蕾等人已经三十多岁了,脸上已经开始有了岁月的痕迹。
但这几个孩子站在一起,笑的这么灿烂,就和当年一样。
年轻,纯粹,神采飞扬。
“真好啊,真好,老师对你们很满意,你们都很好,真的。”
黄江边哭边笑:“真想陪着你们走下去。”
“瞎说什么胡话呢,老黄,你看看咱这几个徒弟,一个比一个争气,你可千万别掉链子。”
顾崇青走了过来,看着面容苍老的老朋友,压下心中的酸涩,笑道:“咱以后还长着呢。”
“对对,长着呢,是我瞎说话,晦气晦气。”
黄江抹干净眼泪,颤声道:“我得好好活着,不仅看到核潜艇,还得看到它下水深潜呢。”
这天晚上,黄江真的高兴坏了,还被钟蕾推着,亲自去摸了摸核潜艇。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他说他要好好活着,看到核潜艇下水深潜。
然而他可能是糊涂了,自己说过的话,转头就忘了。
所以他睡下以后,就再也没醒过来。
1970年,华国‘长征一号’核潜艇成功被研发出来。
也是这一年,第一任核潜艇总设计师黄江,在葫芦岛核潜艇研究基地,在他工作奋斗了十二年的地方,与世长辞。
享年,69岁。
第43章 深海高歌43 [VIP]
核潜艇虽然被研发出来, 但目前还没有正式下水,更别提深潜。
这个项目,仍旧处于绝对保密状态。
所以黄江的葬礼,并没有公开操/办。
按照他生前留下的遗愿, 众人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 然后将他埋在了基地后面的荒岛上。
葫芦岛的天空很蓝, 荒岛后面不远处, 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隐约能看到有海鸟在海面上空盘旋。
黄江69年的人生走完以后, 在这里留下一个小小的土坟。
那天,钟蕾提着一瓶酒, 在老师墓前安静坐了一个下午。
她的手里抱着一个大盒子,盒子里面装的满满都是信件。
这些信, 都是徐美霞陆陆续续寄过来的,十年过去,竟然多的能装满一个大盒子。
“你是个坏女儿,但妈妈一直在等你回家。”
这是半年前,从家里寄过来的最后一封信,这封信过后, 家里的信就停了。
应该是徐美霞对她已经彻底死心了吧。
钟蕾伸出手来,抚摸着那张薄薄的信纸,眼眶发红。
和家人生离,和老师死别。
从她当初选择这条道路开始,有些事情其实就已经成了注定。
这十年来, 午夜梦回的时候, 钟蕾总能梦见徐美霞, 梦见她满脸泪痕, 哭着控诉自己不孝。
所以大多时候她都在闷头工作加班,让自己变得更加忙碌,劳累,也就没有时间去想这些。
但今天坐在老师的墓前,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因为真的很累、很难过啊。
“说好的陪我走下去,陪我一起去看核潜艇下水深潜,不忍心我以后孑然一身。”
钟蕾任由眼睛里的泪水往外流淌。
她深吸一口气,盯着墓碑上黄江笑的和蔼灿烂的照片,哽咽道:“合着您就是这么陪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