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雪山边缘松脆的裂缝,一天天剥离下细碎的雪沫。直到某个瞬间,变成轰然坍塌的山崩。
“要说理由的话,”五条悟没有沉默,就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任何一个男人,在面对情敌的时候,都会本能地想把对方排除掉。”
“……”橘町枝。
——任何一个男人,在面对情敌的时候……
——想把对方排除掉。
这是在……说什么?
她原本已经想好了可能的对话,可以结束这微妙的局面,却被死死堵在了喉咙里。少女几乎是呆愣在原地,仿佛在黑乎乎的山洞里发现酣睡了的野兽,从后脊窜起一层惊悸的战栗。
维持着原本的距离,与“低沉”这个词完全相反的声音,几乎随着气流吹到了她的耳朵里:“所以——我不同意。”
那个表达否定的音节,被再次重复了一遍。
喜欢的话,就开口告白。
如果被拒绝,那就再来一次。
原本只是这么简单的事。然而,因为过去的阴影、无法接受她无下限的退让、基于自身最强的信心,所以斟酌迟疑着,思考在什么时候表明心意。
他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更清楚现在伸手的话,得到的绝非他所求之物。
但是,如果就这样睁眼看着。如果喜欢的女孩子,已经在亲吻另一个人、或许下一句话就会提出交往的约定……
还要顾虑那些东西吗?
“上次你喝醉的时候,哭着对我说,我非常的讨厌你。”五条悟说。橘町枝看不到他的眼睛,却也看不到除他之外的任何人,“我从来都不讨厌你——小枝,我喜欢你。”
日语中表达情感倾向的句子,有非常明确的人称与场合的界定。因此,橘町枝不可能理解为,这是在表达“你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你”之类的鼓励。
何况除了后面的这个,前方还站着一个盯着她的太宰治。
就算把她塞进噩梦里重新投胎,也不可能做梦梦到这种场景啊!
等等。
也就是说……?!
五条悟说完那句话,或许是感觉到对方的僵硬,往后退了半步。又在她放松之前,从后方转到了侧面:“提问:如果真的想恋爱,想要重新开始的话,小枝想找一个什么样的男朋友?”
他的语气太过自然,橘町枝空白的大脑无法思考问题的合理性。她只剩下本能的反应,而本能无法拒绝这个声音:
“我不知道。”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脸上恍惚的表情减退了几分。五条悟笑了一声,整个人就这么凑了过来:“这样的话,如果你真的要找个人谈恋爱……不如选我吧?选我吧?”
说到后半句,他的语气一变,听上去就像平时一样轻快。
橘町枝:“……”
内容不够明确的疑问句,像是一只毛发雪白的大猫滚在面前撒娇。橘町枝因此不太确定,这到底是一个请求,或者一句开玩笑的陈述。
‘如果你真的要找个人谈恋爱’……我为什么要谈恋爱?
然后她想起来了,是因为夏油杰。
她被过去的阴影困住太久,找不到挣脱出来的办法。苏格兰的劝解与其说是提示,更像是让她鼓起勇气进行一次尝试。
但是……有个人向她告白了。
那个人是谁?
橘町枝:“……”
橘町枝:“!!!”
仿佛被惊醒的动物,这一次没人拦得住她。即使以六眼无死角的捕捉能力,在伸手的瞬间已经意识到——自己竟然真的没有抓住。
或许只晚了零点零零几秒,橘町枝已经消失在了天台上。五条悟忍不住拽下了绷带,明明知道没什么区别,心里依然涌上一丝躁意。
太宰治发出一个很难分辨的音节,又像是一声嘲讽,走向不久前上锁的天台大门。五条悟转而盯了他两眼,不出声地跟了过去。
门锁上挂着钥匙,太宰治伸手按住,咔嚓一声开了锁。门扇响起一阵金属摩擦的声音,伴随着少年没有起伏的语气:“不打算追过去吗,大叔。”
他一边说,一边把门彻底拉开。那枚不大的锁被他顺手挂在门边,“咔”的一声朝内扣紧了。
五条悟干脆把绷带拆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不透光的墨镜:“看戏是要付出代价的,小鬼。”
天台这种地方的钥匙,用完需要交到前台去。两人不约而同遗忘了这件事,太宰治哼着奇怪的调子去了病房,五条悟顺着楼梯往下走了几层,最后从怀里摸出手机。
——你和夏油杰,有什么区别吗?
——我知道区别在哪里。
你可以不接受我。
但是,不要因为真心喜欢之外的原因,接受随便的什么人。
白发的青年翻到通讯录,找出第三位的最近联系人,没有迟疑地拨了出去。
几个月前的ktv包厢、咬在自己脸上尖锐的痛感、还有那双燃烧着什么的眼睛。
他想。
我可是“最强”啊。
……
……
橘町枝在陌生的街道上停下来。
即使是祓除特级咒灵的时候,她也没跑得这么快过。在极端起伏的情绪下,脑中的意向被身体提前执行,一瞬间突破了平时的上限。
少女努力调整呼吸,肺部涌入大量空气,又控制不住咳了几声。
身体残余的感觉告诉她,她一路冲过来的速度,已经超过了全力以赴的五条悟。
“……呼。”
虽然人已经跑了,一部分自我好像还留在那里。橘町枝无意识地摸出手机,本来要点导航的图标,结果不知道按到了什么东西。
她也没看清。
在灵魂彻底回归肉|体之前,她突然就撞到……或者说蹭到了某个人。
那一瞬间,橘町枝本能地察觉到了某种异样——
即使是这种魂不守舍的状态,天与咒缚的反应能力,也会本能地避开路过的行人。如果她真的碰到了什么,不如说是对方自己撞上来的。
她倏然停住了脚步,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扯回现实。感知本能地搜索着目标,最后落在了前方一步之外……站在她面前的小孩身上。
橘町枝:“……?”
一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小孩子,手里抱着一个奇怪的娃娃。当少女的视线集中过去,立刻发现对方的身体似乎在微微地颤抖。
这种肌肉起伏的状态,就像是……
下一秒,对方突然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毫无善意的笑容。
在黑白拼接一样的短发下面,是两只仿佛镶嵌着星星与圈环的眼睛。
第77章
橘町枝仿佛回到了那一天。
她提着从横滨买来的伴手礼, 在夏油杰的卧室里找书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在四点十五分,屏保是黑发的少年少女头抵头微笑的照片。
十七岁的杰,和十六岁的町枝。
夏油杰的高中是寄宿制, 周末也不一定会回家。经过两年半以后,他卧室里书架上的书籍, 有一半都是橘町枝看的。
少女坐在卧室唯一的椅子上, 低头翻阅着一本书。纸页上的内容却非常模糊,字迹扭曲成梦境一样的怪影。
但她看起来毫无所觉。
沉浸在书本中的少女,突然听到一阵隔着房门的脚步声,以及更远处大门打开的声音。中年的男人和女性正在说什么,又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
“……?”
她抬起头盯着房门,很快放下书本, 拿起手机走向门口。
然后, 房门在她面前打开了。
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外面,高挑修长的身形,像是一道阻断出口的阴影。她被莫名的预感所摄, 但还是叫出了对方的名字:“杰?”
在她张口说话的同时,外界的空气瞬间涌入卧室, 涌入少女张开的口鼻。一股莫名刺鼻的腥锈味, 让她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泛起痒意, 伴随一阵细微的血气。
血……
“町枝, ”十七岁的夏油杰看着她, 甚至微微叹了口气,“我本来还想,如果你刚好不在的话,也不需要对你动手了。”
橘町枝:“……”
少女眨了一下眼睛,感觉自己突然听不懂日语了。
今天她过来这边, 确实没有提前和谁约定。毕竟上次约好在周末聚餐,结果夏油杰突然接到学校的任务,不得不去偏远的地方采风。
他的父母说,杰可能在这两天回来,所以她每天下午都会过来坐坐。
……他的父母呢?
夏油杰说话的时候,那股源源不断飘进来的腥锈气味,让橘町枝忍不住咳嗽起来。伴随着震颤的空气,她听到脚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刮擦声,像是什么东西从外面爬了进来。
橘町枝低头看了一眼,看到了一只……长得像巨大虫子的生物。
她突然意识到,那是一只咒灵。
而眼前的这个人……
“……杰,你要杀我吗?”
少女轻声地说,看着站在咫尺之外的男朋友。
他依然是她熟悉的模样,浑身上下没有沾到一滴血,神情平静的异常。而在他的身后,那片连通餐厅与客厅的墙与地板上,布满了尚未凝固的液体与残秽。
在夏油杰开口之前,橘町枝莫名洞悉了那个答案。她眼中的光彩晃动了一瞬,依然努力看向对方紫色的眼睛:
“杰,我不想死。”
扎着丸子头的少年走进房间,操纵术式的手指虚握着,似乎下一秒就会驱动吞噬的咒。但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听到少女再一次的恳求时,非常明显的动摇了一下。
在看不见的召唤物成形之前,他终于说出了后一句话:“那么,你来选择吧,町枝——”
这个人名只说了一半,少年的胸口——就被突兀出现的刀锋洞穿了。
橘町枝一刀穿透了他的身体,单手把地上的丑宝拎了起来。她的另一只手上握着突然出现的咒具,是后来用惯了的天逆鉾。
在对方有其他动作之前,扎进心脏处的刀刃,又被|干脆利落地拔了出来。
一道泼洒般的血迹,直接滋上了卧室雪白的天花板。“夏油杰”呆立在那里,嘴唇微微动了动,然后整个人失去生命地摔落下去。
橘町枝看着他倒下,大脑一阵莫名的恍惚,突然产生了强烈的不真实感。下一秒,她感觉到了什么,整个人的精神再次绷紧了——
拥有咒灵操术的当事人死亡之后,他所有搜集起来的咒灵,开始不受控制地暴走……
……
……
横滨某片广场的边缘,原本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被迫空出了一大片区域。两个看不清模样的身影,纠纠缠缠地搏斗或厮杀。
是僧侣打扮的青年,和一副失去理智模样的黑发少女。
夏油杰感受到从下方袭来的巨力,本能地运用巧劲拆招。对方的反应速度比他更快,一刀直直劈出,最后砍在了被当做防御的咒灵身上。
咒灵身上瞬间凹陷一个巨大的裂口,要不是几乎没有叠加咒力,绝对会被瞬间祓除。剧痛让它忍不住摇头摆尾,下一秒被操纵者替换了方向,本人再次迎了上去。
从咫尺外迫近的橘町枝,浑身散发着鲜明的杀意。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无可转圜不死不休。
然而,这份强烈到几乎刺穿神经的恶意,却并不是真正针对他的。
她看起来就像失去了理智,只有攻击视线内一切活物的本能……
不是诅咒的话,是中了某种……制造幻觉的能力吗?
他想。
实际上,夏油杰本来都要离开横滨了。临走前在附近买点东西,带回去给菜菜子和美美子。
结果刚走出店铺,本能地抬头——就迎上了一片雪亮的刀光。
少女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宛若鲜血的红纹从眼白流出,完全是失去理智的模样。对于夏油杰来说,一个肉|体力量强大的疯子,其实没有清醒状态下的人难对付。
只是……
他又一次挡住对方不管不顾地撕扯,看着咒灵被破坏成仿佛撕碎的纸片。手指再次结出简单的术式,替换出用于消耗的咒灵。
只是……即使陷在未知的幻境里,她眼中看到的、拼死想要摧毁的目标,依然只有他一个。
就像过去的几年里,他做过无数次被杀死的梦一样。
……很多个瞬间,夏油杰想起了当年星浆体的那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