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又有些拿不定主意,转过头去问两面宿傩,尾音却湮没在他轻阖的眼眸中。
睡着了?
“宿傩?”她又轻轻叫了一声。
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神明和跪拜的侍女对视一眼,后者垂着头退下了,前者却因此打起了些小念头。
她轻轻地掰开对方揽在腰上的手,恶作剧似的绕到两面宿傩的身后,正要抬起手——
落下的一绺金发被扯住了,两面宿傩的手指缠绕着她的头发,毫不怜惜地将她扯了回来。
“拿我练手,你胆子真大啊。”
他懒洋洋地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腿上少女那写满了[大事不妙]四个大字的脸上。
“怎么,要我继续配合你吗?”
绫小路葵瞬间得寸进尺:“真的?”
她问着,连眼睛都亮了起来。
诅咒之王轻嗤了一声。
“瞧你这点出息。”
他松开了扯着少女头发的手,似乎是觉得她的眼睛碍事,于是便在她眨眼之际,用指腹不轻不重地按在了凸起的眼球上。
“……你这样我睁不开眼了。”绫小路葵说道。
两面宿傩:“人没了眼睛也能活。”
这说的是人话吗。
“哪里学的。”两面宿傩问,指的是她刚刚绕到她身后准备试验的术式。
当然是摸进你房间放书的地方偷学的啊。
绫小路葵这么在心中回应道。
“我没动你房间其他东西。”她边解释边抬手,企图把两面宿傩的手扯下来,“我还帮你打扫了一遍呢。”
失去视觉的少女即使在这个时候也依旧保持着往日的作风,她的掌心覆在两面宿傩的手背上,指甲圆润而小巧,白皙的皮肤上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她用了十足的力气,纤细的手指无意间挤进两面宿傩的指间,交握的两只手一时之间对比有些鲜明。
“贪心的家伙。”两面宿傩笑道。
他看上去并没有生气,却把对方那漂亮的指节折断了。
“不准学了。”两面宿傩说着,松开了按在她眼睛上的手,“这就是贪心的代价。”
绫小路葵看了看自己肿起来的手,觉得比起之前被陌生的敌人万箭穿心倒也不是很痛。
她抬起眼眸,仰着头看两面宿傩。
“你说的贪心,是指我偷学的术式还是指平安啊?”
两面宿傩没回应她的问题。
绫小路葵觉得可能两个都是。
她这么想着,目光又落回了自己的手上,笨拙地开始尝试第一次接骨。
两面宿傩饶有兴致地看她,像是在欣赏着一台好戏。
五分钟后,绫小路葵看着比起之前变了个颜色的手掌,开始考虑通过自杀重生治好它的可能性。
“神都像你一样蠢么。”两面宿傩毫不留情地嘲笑了她。
绫小路这次回答得很快:“我还没见过其他的神明。”
她边说边想,眼珠子转了一圈,“不过大概要比我聪明吧。”
只有聪明的神才不会和两面宿傩待在一起。
和两面宿傩相处的这十几年,绫小路葵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做不作死就不会死。
她不应该为了挽回神明的尊严就赌气,应该在两面宿傩第一次杀她的时候就逃跑的。
“想见他们?”两面宿傩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没有等她回答的耐心,唇角扯开的弧度狂妄又嚣张。
“明天去抓一个给你玩。”
那是可以玩的东西吗!
即使话是从两面宿傩嘴里说出来的,但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的绫小路葵还是震惊得说不出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干巴巴地憋出一句。
两面宿傩:“你不是无聊吗。”
明明她才是占理的一方,绫小路葵却忽然觉得两面宿傩的话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我又不是因为无聊才把平安留下的。”她嘟囔道。
“那就抓两个。”两面宿傩恶劣地说道。
他看着她彻底僵住的神情,手指深入她的发间,从喉咙里发出愉悦的大笑。
两面宿傩总是这个样子。
他在抛出问题时向来不给出明确的答案,总是慵懒又优雅地坐着。
明明是上一秒还像神明一样垂下眼睛耐心地聆听答案的人,下一秒却抓住了座下之人的心脏,残忍地将对方的弱点握在手中把玩。
绫小路葵有时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
但平安并不这么觉得。
也许是近距离接受过死亡,两面宿傩不在的时候,十四岁的小姑娘倒也不像以前畏惧他了。
她对两面宿傩的称呼从“那位大人”发展到了“宿傩大人”,每次两面宿傩一回来,就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跑回来告诉她消息。
“宿傩大人说给您带了玩具。”
“……两颗圆圆的东西?”
“咦,您怎么知道的?”
“那大概是两颗头。”
快乐的小鸟愣住了。
很好,还能愣住,至少说明她还是正……
“原来大人您喜欢这种东西吗?”平安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她捧着脸颊,语气里带着羡慕的惊叹,“您和宿傩大人的感情可真好呀。”
绫小路葵觉得她一定是神志不清了。
神明侧过脸去,努力不让无知的孩子看到自己扭曲的表情。
但平安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话。
“要是我也有咒力就好了。”平安有些失落地说道,“这样的话,我也可以给大人您送礼物了。”
完了,这孩子完了。
肯定是两面宿傩的错。
“我不喜欢。”绫小路葵深吸了一口气,解释道,“弑神是不好的。”
平安眨眨眼,像是在认真思索她的话。
可不到一秒,小姑娘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世界上哪有神呀。”
“不过如果大人您相信,那我也愿意相信。”
平安说着,用被冻得的指节擦去眼角渗出来的泪水。
绫小路葵这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雪。
白茫茫的一片,把她前几天刚种下去的小树苗都压弯了。
“有的。”
绫小路葵说道,握住了平安的手。
那是她第一次试着用灵力治疗伤口。
治疗的对象却不是自己。
“神明都偏爱你这样的孩子。”
以前没朋友的时候另当别论,绫小路葵现在每见到两面宿傩一次,就会变得更戒备一点。
她尽量避免让两面宿傩和平安见面,以免前者一个兴起就把后者砍成了两截。
“这么怕我?”
两面宿傩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却没有挑明。
“看来你很喜欢自己找的玩伴啊。”
他的指腹粗糙,慢悠悠地划过她的眉骨与眼眶,最后威胁似的在颧弓处停下。
绫小路葵觉得两面宿傩可能是打算先杀她一次,再去把她好不容易得到的朋友也杀掉。
人在被逼急的时候总是格外聪明。
“不是我自己找的。”她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明明一开始是你送给我的。”
这话倒也不算歪曲事实。
如果两面宿傩不把她扔到这里,她就不会有侍女。
“因为是你送的,所以我才要好好珍惜。”
也许是她撒谎的样子实在是太过努力了,两面宿傩起了点兴致。
“如果我要扔掉呢。”
“那你就扔掉吧。”
两面宿傩哈哈大笑。
“行啊,那就陪你玩玩吧。”他说。
那大概就是一切噩梦的起源。
她越不喜欢什么,两面宿傩越给她带什么。
有时是蛇的獠牙,有时是人的断肢。
她每次一打开包裹就吓得快要吐出来,却还是在两面宿傩的注视下假装欢喜地接受了。
绫小路葵本想着等两面宿傩一走,就找个地方埋起来。
可偏偏看到了她开心的模样的平安信誓旦旦地从她手里接过了宿傩的“礼物”,说会赌上性命好好保管。
绫小路葵不知道她放哪个房间了,但总之她连着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
“这就不行了?”
寝间的窗户被打开,两面宿傩屈着一条腿坐在门框上,垂目看向躲在被子里装死人的少女。
绫小路葵不想理他。
这个举措的结果就是两面宿傩把她的被子扯掉了。
“想死的话换种聪明点的死法。”
绫小路葵开始抗议:“没有,我没打算把自己闷死,你别诬赖我。”
这次不理人的变成了两面宿傩。
绫小路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哼哼两声,又抱着膝盖躺回了被褥上。
不理就不理,她自己睡觉。
……
可恶,没有被子好冷。
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十分钟后,绫小路葵悄悄地睁开一只眼,想看看自己的被子去了哪里。
两面宿傩还在,她被子没了。
窗户大开着,干枯的枝头上还搭着朵棉花。
原来如此,两面宿傩把她被子扔了。
……
扔了啊!
反应过来的少女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她气急败坏地看向阖着眼的两面宿傩,把自己的垫被推到了两面宿傩身边。
两面宿傩毫不意外地被她弄醒了。
他在困倦的时候没什么好脾气,赤红色的眼睛里写满了不耐烦。
“我不管,你要杀就杀,被你杀了还比冻死快一点。”神明背靠着他躺了下来,抱着枕头,缩成小小的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枝头上的雪簌簌地落了下来。
两面宿傩啧了一声,抬手将她抱在了怀里。
绫小路葵惊奇地发现,虽然两面宿傩只着了一件薄薄的浴衣,身上却要比她暖和许多。
她瞬间就不要枕头了。
得到了热源的少女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她梦见第二日清晨,冰雪融化,金黄色的太阳拨开云雾从天边升起。
她在和平安分享新发现的两面宿傩身上的秘密。
平安。
平安?
神明从梦中惊醒了。
她清楚地察觉到自己的信徒少了一个。
尽管答案已经显而易见,可她还是从院子里跑了出去。
她在阴暗的山脚处找到了平安。
十四岁的小姑娘浑身是血,手脚残缺,白色的骨头裸露在外,这显然是被鬼啃噬过才留下的痕迹。
“对不起,绫小路大人,我好像又搞砸了。”
她翕动着干裂的唇瓣,流着泪笑起来,无力握紧的掌间调出一个小小的炉子。
柔软的雪一下子就被它融化了。
绫小路葵跪在她的身边,她用灵力治疗着对方伤口,可血实在是太多了。
红色的,滚烫到连神明自己也没了知觉。
但那并不是唯一的问题。
“我要变成鬼啦。”
小姑娘蹭了蹭她的掌心,黑发柔软,留下痒痒的触感。
“请救救我吧,神明大人。”
她的信徒向她许下了愿望。
“我一直在等您。”
“您若不来,我都不敢合上眼睛。”
“但是现在就好啦,如果是由您亲手了结我的生命,我就再也没有遗憾啦。”
多么虔诚的祈求啊。
可是绫小路葵却无法动手。
“你不会死的。”她哽咽着重复道,“我不会让你死……”
鲜红色的血溅满了她的半张脸。
那鸦羽般的眼睫颤了颤,消融的冰雪裹着血液落了下来。
“为什么?”绫小路葵问。
她的眼眸睁大,回过脸去看向两面宿傩。
“把她留下来,你只会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而已。”
两面宿傩没什么表情地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他每走一步,寒冷的雪就在炽热的火焰下消融一点。
燃烧的鬼怪发出了哀嚎。
“你说过这是我送的东西。”两面宿傩说,“到了我收回来的时候了。”
第43章
平安的死是既定的结局。
不管是灵力还是反转术式,都无法扭转变鬼的历程。
十四岁的小姑娘不想沦为毫无理智的丑陋怪物,在漫天大雪中用一双微笑的眼睛向她寻求解脱。
可是那时的神明却胆怯了。
她没有替人实现愿望的勇气,一合上眼,梦里全是擦不完的血。
指尖湿润滑腻的错觉让少女睡意全无地惊醒,透着水汽的蓝眸在睁开之际还透着未消散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