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许孜换上一身洁净的衣衫出门,依稀听见隔壁院子有清朗少年音,他脚尖一转,往许知雾那边走去。还未见到人,便听见那少年大声嚷道,“你换个衣裳慢死了,可知道我已经等了你多久?!”
眉尖一蹙,许孜走得稍快了一些。
垂花门的藤枝掩映之后,一名红衣少年立在许知雾面前,手里像是拿着什么纸。
而许知雾抱着手臂姿态闲适,甚至一头如瀑长发都披散着,随意地铺在胸前背后。
显然她与来人并不生疏。
许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此时的许知雾轻飘飘瞪了少年一眼,“你要是没来,我还打算去泡个澡呢。谁叫你这时候来的?”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生动活泼地像是一只小百灵。
哪怕话语是在埋怨,听上去却更类撒娇。
“好,我还来错了?这信你是不打算看咯?”少年转身就要走,就是这么一转身,叫许孜看清了他的模样,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微抬的下巴透出几分傲气。
是魏家的公子,魏云萧。
他为什么进许知雾的院子?
“哎哎哎,你回来!信给我吧。”
许知雾伸手要去拿他手里的信,魏云萧却侧身避开,舔了舔牙齿嬉笑着说,“你来抢啊,抢到才算你的,谁叫你晾着我那么久。”
“你!”许知雾气呼呼挥着拳头威胁,“你最好乖乖给我,不然我打到你哭!”
垂花门后的许孜微愕,他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许知雾说这样嚣张娇纵的话了。
魏云萧却很高兴的样子,转身便跑起来。
眼看两人就要追追打打,许孜迈步穿过垂花门。
拂开门上垂下的藤枝,残留的雨珠落了满手。
“阿雾。”他淡淡唤出声。
看见许孜,许知雾眼睛亮了亮,提着裙摆就跑过来告状,“哥哥你帮帮我!他坏死了,拿着阿娴的信不给我!”
一边说着,一边抱着他的胳膊摇晃。
只这么一个动作,竟叫许孜悄悄地舒坦了一些。
许孜看向魏云萧,这少年原本肆无忌惮的笑此时已经收敛了许多,还不待许孜说什么,便乖乖走过来把信递给许知雾。
许知雾哼他一声,白眼都翻到天上了魏云萧也不动怒。
迎上许孜直视他的目光,魏云萧硬着头皮解释,“许公子,我只是开开玩笑逗一逗,没有欺负她!”
许孜点点头,“魏公子等到现在还未用晚膳吧?不如来我院子里一起吃?”
魏云萧连连摆手,“不必了不必了,家里人还等着我呢。”
说完生怕许孜留他,飞快地离开。
离开之前还看了许知雾一眼,只见许知雾仍旧抱着她哥哥的手臂,一眼也没有看他。
现在只剩许知雾一个。
许孜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大概因为他的眼睛过于浓黑,不带笑意的时候便有些慑人。
许知雾被他看得不自在,抱着他胳膊的手也松了,抬眼小声地问,“哥哥,怎么……了吗?”
许孜抿了抿唇,“魏公子是外男,怎么去了阿雾的院子?”
“他带了阿娴的信啊,又不肯给我的丫鬟,非要我出来亲自拿信。”
许知雾没想那么多,许孜却是看出来了,那魏云萧魏公子,显然是对许知雾生出了喜爱之心,却以嬉笑掩饰,大概巴不得小姑娘瞪他打他吧。
许孜想说什么,可嘴唇动了动,说的却是,“这信,不拆开看么?”
许知雾愣愣地点了点头,当着许孜的面打开了信,上头写着:“阿雾,这几天都不能见你,也不能和你玩耍。爹娘觉着我这一次闹得太过,不像个淑女了,决心要将我矫正成一个妥帖的闺秀。我知道他们最后大概要失望,不过我也不能现在就和他们这样说,我会挨打的。待我被放出笼,第一时间来寻你。”
“啊?阿娴好惨。”许知雾为好友感到忧愁,却又觉得收到信件是一件很新奇有趣的事情,于是蹙着的眉头很快放开,脸上甚至露出了笑,“我也要给阿娴好好回一封信。”
她拉着许孜进了屋,磨墨铺纸不亦乐乎。
正思索着回什么,忽地被许孜握住手腕。
“不要咬笔杆。”
“哦……”许知雾瞄他一眼,老老实实松开嘴。
她回,“阿娴不做淑女也很好,已经有那么多淑女,不差阿娴一个。期待不久之后与阿娴见面。”
写完便抬起头问许孜,“哥哥,你能不能也写一封信给我?”
“哪怕哥哥就住在旁边的院子里,人就在阿雾面前,也想要收到信?”
“嗯嗯!”
“……”许孜看着她亮亮的眼睛,一时间觉得她还是那个半人高的小姑娘,他温声答,“好。”
“哥哥快写,快写!”许知雾急切地将毛笔塞进许孜的手里。
许孜摇头笑了笑,提笔写下,“阿雾妹妹,见信如晤。”
许知雾满意地连连点头,只这么一个开头,就很有信件来往的感觉啦。
“阿雾先回避一下,被你这么盯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实在没有写信的氛围。”许孜说。
许知雾犹豫了一瞬,很快应下。
为了能拿到哥哥写的信,忍一会儿好奇心也值了。
天色渐暗,她甚至体贴地点上了蜡烛。
烛光摇曳,将许孜墨色的长发映照出一圈暖色的光泽,也将许知雾的眼底映亮了。
“好了。”许孜笑着瞧她一眼,将信纸叠上。
见许知雾满怀期待展开信纸的模样,许孜眼里笑意更甚。
“阿雾妹妹,见信如晤。今日阿雾习得了《礼记》中《大学》一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
许知雾没念下去,脸先黑了。
她豁地从信里抬起头,“哥哥!我要你写信,不是抄课文!”
对上许孜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声音忽地弱下去,“你讨厌死了……”
见她生气,许孜竟感觉到愉悦,眉开眼笑地将气呼呼的小姑娘拉到身边来,“这不正好可以给你用来写今日的功课么?”
“不要。我不要这样的信,哥哥你再给我写一封嘛。”许知雾顺势偎进他怀里,扭来扭去地撒娇,“我要那样正正经经的、和真的信一样的。哥哥你给我写‘不知阿雾妹妹近来可好?’‘许久未见,甚是想念’这些话,好不好,好不好?”
许孜只是笑,“哥哥不写,每天都要见的人,写什么‘想念’?”
许知雾还是央他,蹭他,使出浑身解数想让他心软答应。
她方才气,现在急,薄薄的脸皮早已微微涨红,眼尾也飞上两抹绯色,乍看像是被欺负了似的。
这是她天生的优势,生得好,性子娇,寻常人抵抗不了。
若在以往,许孜早便应了。
这一次,他面上的笑容却忽地滞涩,垂眸看着娇气可爱的、毫无防备的小姑娘,许孜头一回侧身过去,避开了她肆无忌惮的撒娇攻势。
“?”许知雾眨眨眼,“哥哥?”
许孜移开眼眸,沉默了一会儿才转回来,目光如往常一般温和,瞧不出什么异样。
他问了个问题,“阿雾方才为何要与魏家的公子打打闹闹?”
“啊?”许知雾不明白他怎么又提起这事来,下意识答他,“他很烦的,每次都讨打挨。可惜我今天没打着他。”
说着,她摩拳擦掌,像是要在下一次见到魏云萧的时候打回来似的。
许孜敛目,烛光从瞳仁里消失,一双眸子越发黑若深潭,他摇头说,“不论如何,你们如今都长大了,需要注意一些分寸。便是他故意惹怒你,也不应上手。”
许知雾想要反驳,又听他继续说,“除此以外,见外男需衣着齐整,不可披头散发,言语随意。”
这会儿,许知雾觉得哥哥仿佛善姑姑附体,说出的话一模一样。
她转了转眼珠子,反问道,“那我在哥哥面前是不是就可以‘披头散发、言语随意’了?”
猝不及防,许孜被问住,他艰难地说,“便是与哥哥,也不应当……”
不待他说完,许知雾已经笑了,“那我现在,不就是‘披头散发’地见哥哥么?我知道的,哥哥是家人,不是外男,自然没关系。其他人就须注意了,对不对?”
许孜袖中的手微微攥了攥,难以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他并非许知雾的亲哥哥,以后也极可能要离开这个家的,那么他算不算外男?
若他确是哥哥,不算外男,又为何在许知雾贴着他撒娇的时候,本能地感到了不妥当?
许孜陷入沉思,与此同时感到了不安。
而许知雾则看着他安静的侧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敢贸然出声打扰。
她暗暗想,今天的哥哥有点奇怪,好似有心事。她还想跟哥哥筹谋一番献舞的事情呢,要不要等他心情好一些了再说?
这时,绿织叩了叩门,端了晚膳进来,打破了满屋的寂静。
第21章 夜半舞
许知雾邀许孜留下用膳,他却起身要走,走得还比平时快一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又克制着没有失礼地逃跑。
她看不明白他。
哥哥大概又有了伴随着成长而生出的心事?
就在她八岁,他十四那一年。许孜的嗓音忽然低哑许多,从温柔清澈的少年音变得低不可闻,一不留神都听不清他说话。
许孜也觉得困扰,干脆就沉默着,极少开口了。
落到许知雾眼里,就跟成天心事重重似的。
直到再大一些,他的嗓音才恢复,只是终究比少年时的要低沉一些。
不过许知雾觉得好听极了,就像他指下长琴的宫音,给人以沉静优雅之感。
许知雾暗下决心,哥哥有心事,就跟她来月事一样,都是很正常的,她应当去关怀关怀他。
这些天春雨连绵,时断时续。
休沐日这一天,原本是想要出去踏青的,碍于下雨,只能搁置了。
不过,雨天有一点很好——睡觉很惬意。
淅淅沥沥的雨声是最好的催眠曲,凉热也适宜。
除非打雷。
不巧,这个午后便轰隆一声响了春雷。
那种闷闷的声音,仿佛有雷龙在乌云里倦怠地翻身。
许知雾抱着她惯用的枕头站在了许孜的屋门口。
见他抬眼瞧过来,立马露出一个甜笑,“哥哥,外面打雷了,我来你这儿午睡。”
许孜知道她从小怕打雷,小时候是担心雷公电母会劈她这个不听话的小孩,长大了仍是担心自己哪一天差了点运气就叫雷给劈了。
他略微迟疑了一瞬,而后点点头,允她进来。
许知雾眉开眼笑,乐颠颠地蹦上床榻,将自带的枕头一搁,心满意足地躺下去。
惬意地眯眯眼睛,侧过脸来看案前的许孜。
他正看书,因为双目的形状漂亮,垂下眼的模样有种别样的优美。
许知雾在床上拱了拱,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又将他的薄被扯上来给自己盖上。
他的被子和他的人一样,气息很清很淡。
“哥哥,你什么时候上来和我一起睡啊?”
“……”许孜翻书的动作一顿,目光落到许知雾身上,又轻轻收回,“阿雾睡吧,哥哥看书。”
许知雾嘟囔了一句“休沐日还一直看书”,而后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咬了咬唇说,“哥哥,你是不是嫌弃我?”
“嗯?”
“因为我流了血到你身上,你就嫌弃我!所以那回之后就不肯和我睡了!”许知雾越想越觉得是如此,委屈地在床上打滚。
年关的时候,她趁许孜午睡,悄悄钻进他被窝。
他应当没醒,却下意识地伸出胳膊将她护在怀中。
香喷喷地睡了一觉之后,许孜雪白的中衣上一片血渍。
许知雾吓得几乎晕厥,都忘了哭,一个劲儿地喊,“哥哥你怎么了,哥哥你别死啊……”
当时许孜是什么神情,茫然的,无措的,被梦魇住一般失神。
最后才知道,这血是许知雾的。
她长大了。
在那之前,许孜对血的记忆停留在十二岁那年的漆黑夜晚。
自那之后,他知道了血也可以是成长的脚印。
“并非因为这个,哥哥没有嫌弃阿雾。”许孜放下书,无奈地看着床榻上滚来滚去的小姑娘,叹道,“哥哥现在没有午睡的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