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翎:“哼。”
蒋赟起身:“你先坐会儿,我去把碗洗了。”
他端着碗去厨房,章翎坐在下铺,屁股底下是薄薄一层垫褥,边上是折起来的一套被芯,她用手摸摸,也很薄。
她的视线又移到枕芯上,这枕芯也不知用了多少年,都发黄了,章翎撇撇嘴,心想男生就是邋遢,正要收回视线时,她愣住了。
枕头底下露出一样东西,章翎把它拿出来,难以置信地与手里的长颈鹿对视。
门外响起脚步声,章翎赶紧把长颈鹿塞回枕头底下,装作没事人样地坐着,还拿出手机看,也不知在看什么。
蒋赟走进来,问:“今天天气挺好,你们玩得开心吗?”
章翎抬头看他,小脸红扑扑,蒋赟问:“你很热啊?”
章翎眼睛四下乱瞟,拿手扇风:“你屋里好闷。”
“是吗?我白天还通过风。”蒋赟又把窗子打开,一丝微风吹进来,“这样好点了没?”
章翎的脸还在烧,烧得她眼镜都起雾了。她摘掉眼镜,看蒋赟把椅子拉过来一些,与她面对面坐下。
蒋赟很少看章翎不戴眼镜,这会儿看着觉得很有趣,只是两人干坐着太奇怪,他没话找话:“你坐过山车了吗?”
章翎:“坐了。”
“害怕吗?”
“不害怕。”
“我没坐过。”蒋赟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你说,我晕车,会不会连过山车也晕啊?”
章翎被他看得受不了,偏开头:“不知道。”
“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烧了?”蒋赟都想伸手去按按她的额头,但是不敢,只能抓过床上的袋子,把帽子拿出来看,“买了什么帽子啊?这邪门,帽子还分男女。”
那是一顶迷彩棒球帽,蒋赟疑惑:“你喜欢这种的?这一看就是男孩子戴的呀。”说完他就戴到头上,问章翎,“怎么样?”
章翎已经“失常”好一会儿了,这时候依旧愣头愣脑的,也不回答。
蒋赟无趣地把帽子拿下来,起身说:“我去给你倒杯水吧,你脸好红,真的没有发烧吗?”
就在他快要走到房门边时,章翎叫住他:“蒋赟。”
“嗯?”蒋赟回头。
章翎说:“我问你一个问题。”
蒋赟瞬间就紧张了,像玩“一二三木头人”似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结巴着问:“什、什么问题?”
章翎始终坐在下铺,模模糊糊地看着他,问:“我戴眼镜好看,还是不戴眼镜好看?”
蒋赟:“啊?”
他心里长出一口气,又浮起一层淡淡的失望。
然后,他很认真地回答:“都好看。”
第50章 “瓜娃子。”
蒋赟说完就逃也似的出了房间, 在厨房倒水时,心情都还未平复。
“想什么呢?”他自言自语道,“她哪会问那种问题。”
已是傍晚, 两个租户大妈在公用厨房准备晚餐,彼此用方言聊着天, 都有点儿愁眉苦脸,蒋赟听不懂,拿着水杯回到屋里。
章翎咕嘟咕嘟喝过一杯水后,提出要回家。
蒋赟拿起车钥匙,说:“我送你。”
“不用了, 天都亮着呢。”章翎把包背上, 还是不太敢看他。
蒋赟坚持:“这儿很乱,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走。”
他一直都这样, 不管白天晚上, 只要章翎来袁家村,必定会送她回家。
章翎没再拒绝,跟着蒋赟去拿自行车。
于晖刚下班回来, 把车停在院子里, 下车后和蒋赟打了声招呼。那两个做饭的大妈听到汽车声, 急急忙忙跑出来, 其中一个大声问:“晖子,那消息真的假的?”
于晖问:“什么消息?”
大妈:“很多人都在说, 袁家村要拆迁了,真的假的?”
蒋赟的脚步停住了, 惊愕地看向于晖。
于晖笑着摆手:“你们消息比我都灵通啊,我没听说过。”
他安抚几句,两个大妈才嘀嘀咕咕地走回厨房, 蒋赟将自行车开锁,领着章翎走出院子。
章翎也听到了那些对话。
她住得离袁家村不远,从小就知道这地方治安不好,虽然离四院和金秋西苑只有一站路,却仿佛是两个世界。近些年来,章翎也听到过类似的传闻,政府要大力整顿这块城中村,只是因为面积太大,一直进展缓慢。
但城市发展日新月异,总有一天,袁家村会消失。
蒋赟骑车送章翎回家的路上,异常沉默。
章翎知道他心里不好受,虽然他家没房,但他就是个生在袁家村、长在袁家村的土著,袁家村要是拆迁,蒋赟将来该住到哪里去呢?
而且,那栋朱红色的小楼也将不复存在,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一份回忆。
章翎不想蒋赟陷入低迷的情绪中,拉拉他的后衣摆,打算扯开话题:“蒋赟,明年春游你别请假了,好吗?”
蒋赟敏感地问:“怎么了?今天有人欺负你啊?”
“没有。”章翎小声说,“就是……春游秋游都会拍大合照,你是不是一次都没拍过?”
蒋赟失笑:“这有什么?我又不喜欢拍照。”
章翎垂下眼睛:“这和喜不喜欢没关系,你是班里的一份子,每次拍照都不在,我总觉得怪怪的。”
蒋赟的声音带着笑意:“行,明年春游我一定去。”
他又想起章翎在出租屋里奇怪的状态,之前真吓一跳,章翎的脸那么红,蒋赟差点以为她是受了什么刺激,要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究其原因,是因为最近几天,邱远峰近乎于亢奋的状态。
想到这儿,蒋赟问:“哎,今天你们出去玩,邱远峰有没有对梨子表白?”
这事儿,章翎和蒋赟在放学后八卦过几次,章翎回答:“没有。”
“是吗?我还以为他今天会有所行动呢。”
章翎的语气很肯定:“邱远峰不会说的。”
蒋赟问:“为什么?”
章翎悠悠道:“因为他知道,要是说了,可能会影响梨子,梨子做梦都想去北大。”
张梨成绩很好,如果一直保持理科年级前五,考进北大的希望非常大。
蒋赟“啊”了一声,想到另一个问题:“梨子要是去了北大,你再考去北京,你俩不是都在北京了?”
章翎笑着说:“是啊,到时候还能约个饭。”
“不知道邱远峰想考哪里。”蒋赟想了半天,才不太自信地开口,“章翎,你说……我能考去北京吗?”
章翎心里重重一跳,脱口而出:“能啊。”
蒋赟问:“真的吗?北京有什么学校是我考得上的?”
“那可太多了。”章翎拍拍他的背,“你是不是以为北京只有顶尖大学啊?不是的啦,那边还有好多普通本科大学,你只要不退步,选择范围很大的……蒋赟,你真的想去北京吗?”
“我就是问问。”蒋赟傻笑,“我都不知道那边有什么学校,以前都没关心过这些事,就觉得还早。”
他没有电脑,也进不去网吧,真的没关心过那些知名大学都在哪个城市,什么985,211,屁都不懂,很多信息还是升上高中后才第一次听说。你让他说出北航的全称是什么,他只会朝你干瞪眼。
蒋赟心里很高兴,第一次明确地知道,他也可以去北京。
前面是一家奶茶店,章翎又拉拉蒋赟的后衣摆:“蒋赟,停一下,我想喝奶茶。”
蒋赟将车在奶茶店门口停下,章翎跳下车刚要走过去,蒋赟拉住她的胳膊,说:“你喝什么,我请你。”
这可不是章翎的本意,赶紧说:“不用!我自己买。”
蒋赟没松手:“你都送我帽子了,我请你喝奶茶。”
章翎知道自己拗不过他,只能说:“就光奶茶,七分糖,什么都不要加,热的,谢谢。”
蒋赟过去买,章翎站在车边等,一会儿后他回来,手里只有一杯奶茶。
章翎问:“你的呢?”
蒋赟摸摸肚子:“我刚吃完面条,还喝了一肚皮汤,喝不下。”
章翎心里又一次划过那个念头,接过奶茶,问:“蒋赟,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没钱了?”
蒋赟:“……”
他的沉默出卖了他,实在不想再撒谎,但也不想说实话。
章翎说:“你可以和我说的,我爸爸……”
“别告诉你爸爸。”蒋赟打断她,“章翎,别告诉你爸爸,我当你是朋友,可以和你说,但你不能告诉你爸爸,你和我保证。”
章翎想不明白:“为什么?”
“他们已经帮我太多太多。”蒋赟摇头,“我还不起了,不能再让他们帮忙。”
章翎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现在每个月生活费是多少啊?”
蒋赟没再隐瞒,把奶奶吃药贵的事说给她听,末了解释:“我现在一个月的生活费是一千出头,省着点用,差不多也够。每天餐费要控制在二十五块以内,在食堂也能吃得很好了,我会算着用,所以你真的不要告诉你爸爸。”
他们面对面站在路边,和一年前比,现在的蒋赟和章翎已经有了明显的身高差,十公分左右,站得近,章翎需要微微仰视他。
她觉得手里的奶茶好烫手,一杯奶茶十块钱,可以顶蒋赟一餐饭,她咬咬唇,说:“我爸爸妈妈真的可以帮你。”
“现在不一样了,章翎。”蒋赟注视着她的眼睛,“我妈没出现前,我可以说服我自己,接受你爸爸妈妈的帮助,我要是碰到困难,一定会和他们说。可是我妈出现了!我现在用着你爸妈的钱,真的很过意不去。我就在想,只是为了争一口气,为什么损失的却是你爸妈?你爸妈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那个女人做错的事,为什么要你爸妈来承担?”
章翎表情很严肃:“因为这口气,必须要争!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去拿她的钱,这是原则问题。”
“你说得简单。”蒋赟感到烦躁,食指戳戳自己的胸,“可你毕竟不是我!我现在已经是吊着一口气,能做到的极限就是维持现状!章翎你有没有算过?你爸爸妈妈每个月给我六百块,一年是多少钱?你爸爸还每周给我上课,请我吃顿饭,逢年过节他俩还会给我好多吃的。这一年多来他们对我的恩情,我都记在心里,越来越多,多得我都担不起了!可是我和你爸爸小时候不一样,你爸爸是真孤儿,我他妈不是!”
他手往大马路一指,“那个叫翟丽的女人,她还没死呢!”
他突然变得很激动,激动得章翎都有点吓到了,双手捧着奶茶,瞪大眼睛看着他。
蒋赟抬手抓抓头发,尽力平复情绪:“章翎,你的爸爸妈妈,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比我奶奶对我都要好,我就没见过像他们这么好的人,可我是个什么玩意儿?我真的很怕自己做不好,会让他们失望。我哪能贪得无厌地让他们付出更多?你明不明白啊?”
“明白。”章翎点点头,眼睛一眨巴,很委屈地看着他,“可是,那个……我对你不好吗?”
蒋赟被她天马行空的问题问住了,偏开头捂住脸,低低地笑了好几声,才说:“你怎么回事?这种事,还要去和你爸妈攀比啊?”
章翎翘起小嘴巴:“不是攀比,就是觉得,我对你也挺好的呀。”
“傻子。”蒋赟真要疯了,“啪”一下拍在她脑门上,听着很响,其实落下时早就没了力,“你还没赚钱呢。”
章翎却夸张地叫:“哎呀!疼的。”
蒋赟赶紧又帮她揉揉,被她懊恼地拍开手。
蒋赟叹口气,跨上自行车,回头说:“走吧,奶茶上车喝,你爸妈都要等急了。”
章翎没再耍脾气,乖乖坐上后支架。
两人重新上路,快要骑到金秋西苑时,章翎说:“蒋赟,我会为你保密的。”
“嗯。”蒋赟说,“谢了。”
章翎明白蒋赟的苦衷,果真没有将他现在的困境告诉父母。
和同龄人相比,蒋赟遭受的苦难太多,背负的压力太大,章翎和小伙伴们遇到的那些烦恼,在他面前都不算个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