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照香用来放杂物的那个柜子, 脏得要死,蒋赟擦了好多遍, 改成他的书架,他没什么闲书,光是课外题集就把柜子塞了个七成满。
他搬到下铺睡觉,把自己的四季衣服整理好,放进行李袋后堆在上铺。长颈鹿一直在他枕头边, 换到下铺后一眼就能瞧见, 蒋赟挠挠头发,有些害臊, 把小玩偶塞到了枕头底下。
每天早上, 他去厨房煮一碗挂面当早饭,还会加个水煮蛋,中饭、晚饭都在学校吃, 外加午点, 填饱肚皮没问题。
放学回家, 他先洗澡、洗衣服, 把衣服晾在院子里,再回房间复习功课。
只是, 每次开门进屋,他都会怔愣片刻, 因为再也闻不到那伴随着他好多年的酸臭味,再也听不到奶奶震天的呼噜声。
他和李照香约好,每周日下午通一次电话。
第一次打过去时, 奶奶特别开心,说自己一切都好。
姑姑家在县城,家里几间平房带着院子,给李照香安排了一个小单间,平时还能出来晒晒太阳。
奶奶说身子恢复得不错,刀口都快长好了,过阵子会去那边的县医院复查。她和姑姑的丈夫、公婆相处也算融洽,没吵架,让蒋赟不要担心。
老太太亲热地小崽长、小崽短,一句都没骂蒋赟,把远香近臭坚决贯彻到底。
章老师和杨医生依旧资助蒋赟吃饭,每月六百块,因为他家有变故,章老师曾提出给他“涨薪”到八百,蒋赟婉拒了。
李照香离开前,提前给了于晖一整年房租,又把发放低保补助的银行卡留给蒋赟。
蒋赟每个月能领到一千六百块钱,他会把钱取出来,汇给奶奶一千。他想,老太太身在女儿家,还是要有点钱更保险。
蒋赟算过账,低保补助六百多,加上章老师资助的六百块,一千多块钱,省着点用,也够他一个月的吃饭、水电开销。
因为奶奶生病而停下的一些“业务”,在李照香离开后逐渐恢复正常,比如周日的家教课,还有每天骑车送章翎回家。
蒋赟的自行车“哐当哐当”驶过那条熟悉的街,章翎坐在后座上,抱着他的新书包,问:“你一个人住,害怕吗?”
“害怕什么?”蒋赟没明白,“我是个男的,又没钱,贼也不会惦记我呀,你不也一个人一个房间吗?”
章翎说:“但我家里还有爸爸妈妈呀,他们从来不会让我一个人在家过夜的。”
蒋赟笑道:“那我那栋楼里还有几十个人住着呢,吵得很,放心吧,我不害怕。”
章翎很难理解蒋赟的心大,中考前填志愿,她连住校都抗拒,宁可放弃更优质的高中,就近选择五中。
她无法想象现在的自己独自一人生活会是什么样,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肯定会害怕。她的朋友们看起来也都一样,只有蒋赟,好像没把这当一回事,似乎过得还挺开心。
“我家现在不一样了,被我弄得挺干净。”蒋赟乐呵呵地说,“一点儿也不臭了,就是……有点空,我寻思着租期完了搬个家,我现在一个人,不用住那么大的屋,找一间十个平的就够,摆个床,一张桌子,一个柜子,房租还能便宜两、三百。”
章翎没接他的话,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夏末初秋的晚风吹着很舒服,章翎干脆晃着脚、哼起歌来:“甜蜜蜜,你笑得好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蒋赟纳闷地问:“你唱的什么呀?”
“《甜蜜蜜》,你没听过吗?”
“听过,这不是很老的歌嘛,你连这种都喜欢?”
章翎无语:“这是一部老电影的主题曲,那部电影里,男主角骑自行车带着女主角时,就会放这首歌,名场面哎,你没看过吗?”
蒋赟老实回答:“没看过,什么电影啊?我就喜欢动作片。”
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章翎说:“不告诉你,反正你也不喜欢。”
她不唱歌了,蒋赟等了一会儿后,又问:“那电影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他俩好了吗?”
章翎回忆后,说:“不知道,我没看完,他俩一开始是好的,后来分开了,女主角有了别的男朋友,男主角也和别人结婚了,后面我就没看了,我妈妈挺喜欢的。”
像是悲剧,蒋赟也没了兴趣。
九月,新学期正式开学,学校里少了那群脱发、黑眼圈、仿佛永远都睡不够的高三生,多了一帮每天活蹦乱跳的高一新生。
蒋赟走在校园里,惊觉自己也变成了学长,看看那些高一的男孩子,有好多都比他矮,他下意识地就挺起了胸膛。
他和邱远峰走近许多,每天都会一起吃饭。体育课上,邱远峰去打篮球,叫蒋赟一起,蒋赟看到萧亮也在,实在不想去,邱远峰问:“你很怕他吗?”
他听说了关于蒋赟的传闻,但没往心里去,章翎和蒋赟也来自一个班,他俩关系挺不错。经过观察,邱远峰觉得蒋赟就是个很普通的男生,为人大大咧咧,学习很用功,一点儿不会投机取巧,说话虽然粗鲁,但也没萧亮说得那么奇葩。
少年们都慕强,邱远峰成绩比萧亮好,莫名地有了点英雄主义,决定“罩着”蒋赟。
听到邱远峰的问题,蒋赟失笑:“我怕他?开什么玩笑。”
邱远峰说:“那就去打球啊,篮球场又不是他家开的。”
于是,蒋赟就跟着邱远峰去打球了。
他很少打篮球,打得并不好,不过这一年他长高不少,加上原本就出众的弹跳力,夹在一群男生里倒也不会再被人欺负。
一个三步上篮得分后,蒋赟和邱远峰击掌,萧亮抹了把汗,走到场边大喊:“我不打了!换个人。”
蒋赟拍着球,看着萧亮的背影,冲邱远峰笑了一下。
九月上旬,高二(1)班因为进度不同,提前进行了几门单元测验,成绩下来后,蒋赟发现,虽然他摸底考的总分在班里垫底,论单科的话,他竟没有吊车尾。
比如向来还不错的数学,他能混到班里三十多名,就连物理,他后面还跟着小猫三两只。
陈涛把他叫去办公室,这位班主任教学风格很严谨,管理班级也操心,性格温和,注重细节,仿佛和邓芳互换性别。
他已经从邓芳那里知道了蒋赟的家庭情况,对他格外关心,放柔语气、叽里咕噜说了十几分钟,大意就是让蒋赟安心学习,有什么生活上的困难就和老师说,学习上有不懂的要及时提问……
就……有点儿像章老师,但比章老师婆妈,长得也远没章老师英俊。
蒋赟正听得思想开小差,邓芳的声音骤然响起:“陈涛!你说完没有?我这排队呢!叫蒋赟给我滚过来!”
蒋赟:“……”
他灰溜溜地滚到邓芳面前,迎接他的又是当胸一张试卷:“考上(1)班就放松了是吗?啊?清华录取你了还是北大要你了?上学期的劲头去哪儿啦?看看你的错题!让姚俊轩来做他一道都不会错!”
蒋赟弱弱插嘴:“姚俊轩本来物理就比我好啊。”
邓芳大怒:“那你就不能以他为目标吗?他能行你为什么不行?你在(1)班,他在(5)班,要是月考你考不过他,你自己说说,有脸吗?有脸吗?!”
蒋赟都要疯了:“邓老师,你现在是(5)班班主任啊!”
“(5)班班主任怎么啦?你们两个不都是我学生吗?他是大傻子,你是二傻子!你们就是五中双傻!”
蒋赟:“……”
没错,邓芳现在是高二(5)班班主任,姚俊轩能进(5)班,也是她主动把他提过去的,就是因为不放心。
邓芳发泄之后爽了不少,指着椅子让蒋赟坐下,蒋赟乖乖落座,邓芳突然压低声音,换了个话题:“我和你说个事,昨天,陈老师接到一个电话,他因为对你不熟,让我去接了,对方是个女的,说是你亲妈。”
惊讶过后,蒋赟愤怒了:“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邓芳瞪大眼睛:“真是你亲妈呀?”
“她说什么了?”蒋赟烦透了,翟丽是怎么回事?居然还把电话打到学校来,是想要干吗?
邓芳说:“那人说,她现在是你的监护人,你在学校有什么事,让我们给她打电话,要交什么费用,都可以找她。你家里的事我只知道个大概,也没多问,就打算先和你沟通一下再说。”
蒋赟垮着肩膀,狂翻白眼:“邓老师,你别理她,我和她没关系,要缴费你和我说就行,千万别去通知她。”
“我明白了。”邓芳叹口气,“怎么回事啊?你怎么突然多了个亲妈?一年了,你的家长会都是章翎妈妈来帮你开,说个笑话,我那会儿还以为那是你妈呢,后来和她聊了才知道,居然是章翎的妈妈。”
蒋赟没忍住,嘿嘿傻笑几声,他心目中的妈妈就是杨医生那样的,穿着白大褂时多酷啊,专业,干练,平时讲话幽默,训起人来又一点不留情面。
或者,像邓芳这样凶巴巴的妈妈也行,蒋赟有时会猜,邓芳骂自己的小孩是什么样。
邓芳往他脑袋上拍一下:“笑什么笑?卷子拿回去好好订正,有不懂就来问。”
她打发蒋赟回教室,又去找陈涛,把这件事交代了一下。
邓芳做了几十年教育工作者,其实很懂这些青少年的心理,蒋赟虽然没成年,法律上有监护人,但他已经有了独立思考能力,也有一定的辨别能力。
显然,他的亲生母亲多年来对他不管不问,很不负责任,邓芳心里原本就鄙视,现在那人突然要插手蒋赟的事情,小少年有抵触心理再正常不过。
老师的确可以引导,可以劝解,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摁着蒋赟的脑袋让他和母亲和解,他肯定不答应。
叛逆期的男孩敏感冲动,情绪起伏原本就大,再去逼他,绝对会影响学习。
邓芳决定顺着蒋赟的意思来,告诉陈涛,别去和那女的联系,电话可以接,敷衍几句完事。蒋赟的事就和原来一样,告诉章翎妈妈就行。
蒋赟回到教室继续晚自习,没过几分钟,坐在门口的同学回头喊:“蒋赟,有人找!”
章翎先蒋赟一步抬头,看到教室前门站着的,赫然是姚俊轩。
蒋赟走出教室,问:“你找我?”
姚俊轩绷着一张脸,说:“你的数学和物理单元卷,给我看看。”
蒋赟警惕:“凭什么?你们还没考吧?”
“我不看前面的,我就想看附加题。”姚俊轩眼神依旧阴郁,“我们考的时候没有附加题,我不要答案,只要题目。”
蒋赟:“……”
“给不给?”
“怎么给啊?”蒋赟很为难,“我给你抄一遍啊?我都写答案了。”
姚俊轩也觉得有点强人所难,说:“我可以盖着自己抄,保证不看你答案,前面的题也绝对不看。”
蒋赟想了半天,回头看看教室,说:“现在拿给你不好,一会儿放学在车棚给你吧。”
姚俊轩同意了:“行。”
蒋赟又问:“姚哥,你是打算……以后每一回都来问我要吗?你要不,去问芳芳姐拿?”
姚俊轩冷冷地看着他:“那么多科,我得找几个老师?找你一个不是更方便么?怎么,你顶了我的名额,这点儿忙都不肯帮?”
蒋赟顿时释怀了,觉得姚俊轩的要求也不算过分,爽快地说:“行吧,以后考完了我告诉你,要是不忙,我就帮你抄一下附加题。”
“谢了。”姚俊轩离开了教室。
晚自习下课后,蒋赟和姚俊轩在自行车库碰头,姚俊轩拿到蒋赟的数学和物理卷子,果真没看答案,但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蒋赟的分数。
姚俊轩冷笑:“垃圾。”
蒋赟:“……”
姚俊轩说:“找个地方吧,我抄完你拿走,很快的,我拿回家你肯定不放心。”
蒋赟说:“不行,你拿走吧,我赶时间。”
姚俊轩问:“你赶什么时间?”
蒋赟:“我要去车站接人。”
姚俊轩:“接章翎?”
蒋赟的脸刷地红了,想起刚被这人骂过“垃圾”,决定扳回一城,抬起下巴邪魅一笑:“不行吗?我要送她回家,我是护花使者,懂吗?”
姚俊轩皮笑肉不笑:“懂,我和你一起吧,我不想把你的卷子拿回家,怕到时候你也去告状,说我作弊,我要你看着我抄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