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军不耐,长刀在初升艳阳下泛着血光,向骆远挥去。
城门外放眼可见曾经那些一起喝酒讲荤话的弟兄们破碎的尸首,骆远闭上眼。
可挥刀声响起前,他却听见了一阵鼓声从城楼上传来,那鼓声三长三短乃是……靠降的信号。
战场之上兵刃之声渐歇,骆远睁大眼抬头朝城墙上望去。
城楼战鼓旁,一人凛然站在其上,他褪下了往日长着的素色银纹衣衫,着一身象征着大邺最高级官员所穿的庄严绛紫官袍。
西北风沙带着宽长衣袖翻滚,他手中高举着白色降旗,垂眼朝城门之外的突厥亲王高声道:“凉州,愿降。”
此一举激起突厥亲王及突厥军一阵轻蔑哂笑。
沈云亭面不改色地站在城墙之上,凉州军皆愣,片刻后群情激奋讨伐之声四起。
“我们还能战,让我们打,就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也不要最后后人贻笑大方,输了我大邺人的骨气!”
“靠降这算什么?难道要让弟兄们的血都白流了吗?”
“呸,你这个废物孬种,怎配为我大邺之相,我大邺有你这等怕死之徒,真乃国耻!”
骆远趴在地上,脸上血与黄沙交融,怒睁着眼竭力嘶吼道:“沈大脸你怎么敢?你背信弃义,你这是叛国你知道吗?快给我滚,滚下城墙!”
程景玄朝骆远摇了摇头,低声道:“阿远,别说了。”
骆远不听,他继续骂着,不甘弟兄们枉死不甘为人鱼肉不甘受屈辱,可他骂着骂着眼泪却顺着沾满血泥的脸颊落了下来。
他们长久驻守在凉州,比谁都清楚,这场仗再打下去也只有输,他们可以死,凉州城里几十万百姓不能死。
可不甘啊,他们还没有死,还战到最后,还有一丝力气和敌人拼却不得不屈服。
伤兵营内,嘉禾正忙着替伤兵包扎伤口,温潭急急跑了过来,告诉她道:“夫人,糟透了。”
嘉禾有些懵:“怎地?”
“沈相举着降旗要靠降突厥!”温潭破口而出。
*
城门外辱骂之声此起彼伏,痛骂者有,愤而捡石头砸向城墙者有。
城门缓缓打开,沈云亭举降书从城门而出,抬步朝突厥亲王走去。
西北呼啸风沙中,辱骂声伴随着前世回忆里的赞誉之声在耳边响起。
——“大邺沈相,殿前扬名,天下皆赞,一子挽狂澜,提笔安天下。”
“我大邺立朝至今最屈辱之刻全是拜你所赐!”
——“千古一相,名垂千史,圣人相貌皆由沈思谦起。”
“叛国狗贼,凭什么死了那么多人你这种人/渣还活着?”
——“朕与思谦亦师亦友亦君臣,朕信就算所有人都背弃朕,他绝不会背弃朕背弃大邺。”
——“狗贼你扪心自问,你怎么担得起陛下对你的信任?”
青史一行字,平生皆带过,对错谁人管,好坏任人评。
他这一生为夫对不起深爱自己的妻子,为父对不起未出声的孩子,为臣对不起信任自己的君主,为官对不起脚下这片黄土。
沈云亭眼睫颤着,挺直了身走到突厥亲王跟前。
“亲王,此乃请降书,请鉴。”
突厥亲王冷笑一声:“想不到大邺沈相竟如此不堪一击的软弱无能没有半点文人风骨,到这就服输了?沈相该不会又想玩什么花招?”
沈云亭压着声回道:“未敢。”
“我倒也不是不信你,只是你太狡猾聪明,我怕了你了。”突厥亲王勾唇笑道,“你要我信也不是不成,总得显示出一点诚意吧?”
沈云亭:“亲王请讲。”
“这降书我要你跪下递给我。”突厥亲王大笑起来,身后的突厥军也开始大笑起来,如看苟/且蝼蚁一般嘲讽地望着沈云亭。
沈云亭一顿,举着降书的手微一颤。
突厥亲王:“怎么?不愿意?那可就……”
沈云亭沉声开口:“我……”
正欲说话,城门口传来嘉禾的喊声:“沈云亭!”
沈云亭不敢转头看嘉禾一眼,耳畔想起她说——
“思谦,我同你在一起那些年里,你一直是我的骄傲。独一无二的。”
骄傲啊……
可我想你活着,好好活着。
突厥军地长刀在艳阳下泛着暗红血光。
沈云亭折下满身傲骨,屈于黄土之上。
“亲王,我愿请降。”
第85章 正文完
黄土与绛紫官袍相触的那一刻,突厥军中轻蔑笑声此起彼伏,顷刻间敌军的欢呼声震响天际。
朝阳初升,城门前凉州军溃败噤声。
突厥亲王副使接到突厥亲王的眼色从马上下来,扬着头走到沈云亭跟前,沾了血的军靴恨踩在沈云亭的官袍上。
他鄙夷且得意地俯视着沈云亭伸出手:“那就请‘大邺沈相’亲自将降书递过来。”
他刻意高声强调了“大邺沈相”四个字,言语间戏谑之意到了极致。
沈云亭沉着眼,抬手将降书举了上前。
突厥亲王副使正要笑着从沈云亭手里接过降书,指尖刚触到降书那一刻,从远处飞来一支暗箭“嗖”一声狠戾地刺穿了突厥亲王副使的手掌。
突厥亲王副使“啊——”一声嘶吼,抬头朝暗箭飞来的方向看去。
远处高坡之上,射箭之人骑于马上手拿着弓,顶着一张沈云亭略有些肖似的脸,漫不经心地朝他看来。
黄沙奔腾,被西北狂风席卷之声遮掩的马蹄声逐渐清晰,声势浩荡地朝凉州城门外前行。
是大邺的援军。
沈云亭敛眸,唇微一扬。
骆远看向气势汹汹的援军,援军前锋扛着偌大一面军旗,那旗帜上赫然写着一个“肃”字。
怎么会是肃王李炽的援军?
远处高坡之上沈元衡身旁的心腹孙祥不禁问:“大人趁肃王酒醉偷了肃王的军令,偷偷援凉州,回到肃州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为了凉州豁出性命去值吗?”
平日也不见你多爱国,孙祥暗自腹诽道。
沈元衡笑笑,朝远处绛紫身影看去,半真半假道:“狗东西可是我亲弟弟,我还真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不成?我若眼睁睁看着他去死,长公主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见我。”
孙祥悄悄白了他一眼:明明每日都咒狗东西不得好死。
就在不到一日前,沈元衡忽然收到了沈云亭的密信。
沈云亭在信上问他想离开肃州这个穷乡僻壤回京城吗?
肃州王李炽昏庸无道沉迷酒色,肃州早已民心大乱,早晚没有好下场。跟着李炽好日子不会长久。
最后也只会是死路一条,他是聪明人该懂得为自己打算,不要意气用事,仔细思量思量,千万莫贪图嘴上之快,耽误了自己前程。
李炽信任他,凉州有难,如若他愿意背着肃州王李炽调兵援凉州,便可将功补过重返京城。
且沈云亭向他保证,凉州战场最大的功劳都会是他的。
他做这些绝不是卖主求荣,而是为国铤而走险的大义之举,陛下会明白的。
信得最后还恶心吧啦地写道:“长公主重病,发病时常念着你的乳名,盼你回京送终。”
该死的。
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竟然是这个狗东西。他最在意的是什么,最想要什么,狗东西真是一清二楚。
冤孽。
沈元衡挥着军令,肃州军得了令,大批人马一路从高坡上扬沙而下。
看到援军来了,本来颓废的凉州军,瞬时振奋了起来,嘶吼着冲上了前。
孙祥望向凉州城门外,不禁问道:“大人既然早决定要援凉州,为何方才赶到凉州之后不立刻派兵过去?”非要等到亲弟弟被人这般折辱才去。
沈元衡毫不掩饰道:“狗东西得意了那么久,我偏要看看他束手无策难堪的惨样。”
孙祥:“……”
凉州城门外,凉州军由绝对的败局起死回生有了胜机,士气大振,先前受过的屈辱仿佛有了倾泻的口子,一时间群情激扬冲锋上前。
肃州军自后面夹击将突厥军重重围堵。
突厥军先前已在与凉州军的对战中消耗了不少战力,面对豁出命去的凉州军和从后包抄而来的肃州军,显然力有不逮。
然突厥这支精锐大军绝非轻易容易对付的,两军激战中仍死命撑着不肯退败,与大邺军死耗着。
一直耗到夜里,突厥军被逼至凉州二十里外,突厥亲王见实在撑不下去了,下令撤军。
“撤——”
突厥大军正要往回撤离之时,忽又听见号角一声响,前方不远处又见一大队人马包抄而来,领头的那将士高声喊:“密州军奉永安王之令前来援凉!路上耽搁两日,久等了。”
这一声高吼,沈元衡忍不住朝沈云亭呸了一声。该死的,他竟然被狗东西给摆了一道,他说怎么狗东西舍得低头来求他。
原来他早做了两手准备,他恐怕先是利用肃王同永安王之间的过节调来密州军。密州军来不了才来找他。
他不过是沈云亭准备的下下策。
什么功劳都会是他的,全是屁话!
沈元衡气得心堵,可眼下他没有回头路了,回去肃王那里只有死路一条,只能留在这里继续援凉。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面对一波又一波的援军,突厥军早已精疲力竭。
密州军一来,突厥亲王便知大势已去。然他这一生从未向人低过头,临死前依然提着长刀冲在最前面。
次日天光破晓之时,这场大战终于落下了帷幕。
大邺胜了,突厥军大败,突厥亲王被斩杀,不仅守住了凉州城,还令突厥元气大伤,几年内不会再有大动静了。
大战胜利后的整整三日所有人都在庆贺着胜利,喝酒吃肉庆幸劫后余生,等待着未来的封赏。
除了沈云亭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手上铐着沉重的铁链,不许任何人探视,不日将会被送到京城天牢等候处置。
当日战场之上有不少人替他辩解,认为他此举情有可原,若不是他拖延了突厥进攻,等来了援军,凉州怕是早已不保,成了鲜血横流的鬼城。
虽丢了大邺的脸,但那降书最终也没让突厥人得手,实在罪不至死。
亦有一些人觉得士可杀不可辱,国士之气节不能丢,如若他殉国已证其心,倒还能被称一声英雄。
凉州大捷后,李询亲自来京城城门口迎接由凉州归来的各军代表,在宫中为各路英豪准备了接风酒。
并亲自对各军进行犒劳和封赏。
骆远、程景玄父子、沈元衡皆在此次封赏中加官进爵。
李询对所有人都做出了态度,只沈云亭一直被关押在天牢之中,李询迟迟未提要如何处置他。
沈云亭为相多年,虽威望犹在,然难免有人对他不服,借机落井下石,欲排除异己。
凉州大捷过后次月,有人在朔望参朝之日借机发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询问李询。
“陛下,沈思谦所犯乃叛国之罪,若不严惩何以慰民心?”
一句话下去,殿内瞬时炸开了锅。从前在朝中与沈云亭站在对立面的政敌纷纷站了出来附和。
“所言极是,如若连这等辱国之人都能放过,那我大邺颜面何存?”
“陛下迟迟不肯处置沈贼,莫不是想保他不成?万万不可,如若陛下偏袒沈贼,岂不是告诉天下人,辱国这等大罪都能轻饶,又如何向天下黎民交代?”
李询正坐在龙椅之上,幽幽开口:“哦?其他爱卿觉得如何?”
江太傅闻言站出来道:“臣以为沈思谦情有可原罪不至死。”
“沈思谦本意不过是想保城中百姓之性命,国以民为本,如若失去了子民守着这一抔染血的黄土又有何意义?”
江太傅言罢立刻有人反驳道:“就算如此,沈思谦辱国乃是事实,辩无可辩,犯了重罪便该重罚。”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一时鸦雀无声。
李询眸色一沉,似是早在等着这一句。
不多时,站在群臣上首永宁侯开口道:“启禀陛下,臣有句公道话要说。”
李询抬手:“请讲。”
永宁侯道:“历来降书皆由主帅提笔,且需主帅帅印方可生效。臣今日想同陛下坦白其实那封降书臣……”
大殿之上所有人都朝永宁侯看去。
素来刚正不阿的永宁侯有生以来头一次面不改色撒谎道:“臣从来没有写过。”
永宁侯一本正经肯定道:“也就是说沈相在战场之上递给突厥亲王那份降书乃是假的,一切皆是沈相的权宜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