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辈子想再喝一次嘉禾为他舀的鱼羹,却是不能了。
沈云亭朝嘉禾望去,见她吃得欢,粉润的脸颊一鼓一鼓地嚼着鱼肉,像极了上辈子在吃她喜欢东西时的样子。
他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只要她高兴便好。
这一世他很少见她笑。
只要她笑一笑,他愿意做任何事。
紧接着端上桌的是镜湖白灼虾,镜湖产的湖虾虽个小但极其鲜美。
骆远看见虾便上手,转头对嘉禾道:“小禾苗,我剥给你吃。”等了这么久总算有他表现的时候了。
李询忙道:“骆卿不必动手。”想表现没门。
他朝身后侍女示意了一下,几个侍女连忙上前剥虾。
骆远:“……”
李询是这画舫的主人,这局午膳他当仁不让把控了全局。
骆远瞄了眼在一旁淡然饮茶的沈云亭,凑到他身边悄声道:“沈大脸,敌人行动很嚣张啊,你怎么一点动作都没?你这个人平日那么阴险,事到临头倒是装起了风轻云淡。”
沈云亭抿茶,看向嘉禾,眼神柔和了下来,顿了会儿对骆远道:“骆远你看,她吃得那么开怀。李询做到了,而我做不到。”
骆远有些意外,他第一次在沈云亭脸上看到“认输”两个字,他道:“所以你打算放弃了?”
“不。”沈云亭道,“死都不放,只是……”
“我想她高兴。”
他永远屈从于嘉禾。
骆远安静了下来,膳桌上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如今正值初夏,是镜湖六月黄螃蟹时新的季节。六月黄外壳脆,肉质丰满鲜美很受时下达官显贵的喜爱,一只公蟹有时能值一金。
午膳的第三道菜肴上的便是六月黄。
只那六月黄端上膳桌之时,沈云亭和嘉禾几乎同时一愣。
李询将六月黄挪到嘉禾跟前之时,沈云亭与嘉禾异口同声道:
“我不能碰螃蟹。”
“她吃不了蟹。”
嘉禾怔愣地看向沈云亭,心下猛地一揪,她不能食蟹的事,只有与她亲近的阿兄爹爹才知道,沈云亭是怎么知晓?
沈云亭敛眸,声调沉稳:“我先前听程景玄讲起过。”
嘉禾微松了口气。
李询忙道:“原是如此,那这螃蟹便撤了吧。先上点心。”
身旁侍从忙将螃蟹撤了下去,随后立刻上了道小点上来。
小点是御厨提前做好的凉糕,原料乃是糯米红糖。
味甜的小点是嘉禾喜欢的,她捧起一块凉糕抿了口,扯着丝的凉糕透着股特别的鲜甜味,意外合口味,嘉禾吃了两块。
沈云亭不喜糕点,便没用。骆远倒是吃了好些。
李询对嘉禾:“这糕点是那御厨拿手的家传独门秘方,你若是喜欢用,回头我让他做好送去永宁侯府。”
嘉禾笑了笑,咽下糕点正想回话,忽觉一阵呼吸不畅,她捂着胸口喘不上气。
沈云亭最先察觉嘉禾不对劲,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怎么了?”
嘉禾没来得及回话,视线模糊,人影重叠,想伸手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嘉禾。”沈云亭急唤她,却没得到回应。他彻底慌了神,方才的沉稳消失殆尽。
李询立刻吩咐侍卫道:“速去太医局请岑院正过来。”
岑院正是大邺最好的医者。
骆远上前:“小禾苗,小禾苗。怎么会这样?你别吓我。”
嘉禾闭着眼喘着气,额头的汗打湿了碎发,手背上、脸上起了小粒红疹。
沈云亭心中一滞,恍然间记起前世嘉禾说过——
“思谦,我吃不了螃蟹,吃了身上会起红疹。”
沈云亭起身走到桌边,迫着自己冷静,她鱼羹、河虾还有糕点,里头没有蟹。
骆远跟了过来:“是吃的东西有问题?可是我们大家都吃了同样的东西,都没事。”
沈云亭沉默片刻,掰开摆在桌上凉糕,放到鼻前嗅了嗅,脸色忽变得惨白。
他舌头尝不出味道,嗅觉却比之常人灵敏,他确定这凉糕里混了蟹膏。糕点本身甜腻,那一点蟹膏只是用做增鲜解腻之用,常人尝不出来不足为奇。
这凉糕是御厨事先备好的,太子刚撤下六月黄,便吩咐上了点心,御厨自然来不及换。这凉糕是御厨家传独门秘方,除了御厨自己没人知道里头的具体配方。没人想到甜腻的糕点里会放蟹膏。
太子只吩咐人撤了蟹,御厨只道是贵人今日不喜用蟹,谁也未料到那一点点增鲜解腻的蟹膏会出事。
解了缘由,沈云亭冲过去抱起嘉禾就往画舫外去。
李询紧蹙眉冷静谨慎道:“你去哪里?不知她病为何,贸贸然挪动太危险。”
“她误食了蟹膏。”沈云亭问,“太医何时到?”
“来回最快半个时辰。”李询答。
远水救不了近火。
“等不及了。”沈云亭未做停留,横抱起嘉禾冲了出去,骆远跟了上去。
李询欲同往,身旁贴身侍卫劝阻:“殿下,今日外出已久,您跟圣上承诺的时辰只剩半刻钟。”
“知道,我会回去。”李询闭眼微叹,朝那侍卫吩咐,“你去护送少傅他们,有任何事立刻回禀。”
侍卫抱拳应声,转身跟上沈云亭和骆远。
沈云亭抱着嘉禾上马车,骆远驾车飞奔着往最近的医馆去。
嘉禾呼吸急促,神智模糊,耳边盘旋着嗡嗡噪声,在嗡嗡声中,她似乎听见有人颤着声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不能再没有你。”
红疹很快遍布全身,嘉禾浑身泛着痒意,伸出指尖去抓。她指甲细长,被抓过的地方很快起了长长几条红痕。
沈云亭捉住嘉禾的手:“别。”
嘉禾的手挣脱不了沈云亭,下意识用力掐他,在他手背上留下深深指甲印,血珠从沈云亭手上滚落,他任由嘉禾掐着,低声哄:“很快就会好的,医馆马上就到了。”
……
嘉禾清醒过来之时,是在城南医馆的客间里。她躺在泛着浓浓药草气味的锦被之中,医馆的抓药的小童见她醒来,眉开眼笑:“姑娘你可算醒了,你阿兄守了你半天了。”
阿兄?
嘉禾抬眼看去,却只看见沈云亭。他便是小童口中她的阿兄。
抓药的小童退出房间,沈云亭走了上前,开口嗓音微有些颓哑:“醒了。”
嘉禾脑袋沉沉,抿了抿干裂的唇:“大人怎么在这?”
沈云亭用勺喂水给她:“你方才在画舫误食了蟹膏,发了疹子。我和骆远送你来的医馆。”
嘉禾撇开头没喝他送的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背,上头还有一些未消退的红疹。
沈云亭垂眸放下水碗道:“这些红疹过些日子会消,你别担心。”
嘉禾望了四周一圈,没找到骆远,便问:“只有你在?”
沈云亭回道:“骆远军营有急事,知你没事,先行去忙了。”
他接着道:“施针及时,你没什么大碍,也无需服药。就是记得过后要多饮水,还有三个月之内忌食辛辣之物和酒。”
嘉禾疏离客气地道了谢:“多谢大人相救,你的恩情我会牢记于心。”
恩情……
“不必。”沈云亭坐在床沿边上,狭长的眸静静看向嘉禾,沉声道,“你知道我要你记得的从来不是恩情。”
“我在意你。”他低哑着声道。
来医馆之时,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他不能在没有她,直到嗓子喊不行了。
嘉禾别过头不看他,恩情和感情从来都是不同的。她从前把沈云亭幼时对她的救命之恩当成了感情,所以最后一败涂地。
同样的错,她不会再犯第二次。
嘉禾断然道:“除了恩情,我对大人不会再有别的情。”
第49章 活该
密密麻麻的疼自手背上的伤口蔓延而上直达心口, 沈云亭面色略发白,在她身前蹲下,轻轻抬手替她套上秀鞋。
他避开先前的话头, 只淡笑着对她道:“天色不早了, 我送你回永宁侯府。”
这之后便是久久的沉默。马车载着两人拐进东街, 停在永宁侯府门前。
沈云亭先下马车,伸手去扶嘉禾。嘉禾绕开他的手,扶着马车车壁从侧边慢慢下来。
“欠大人的恩情,我会还的。”嘉禾垂首疏离道,“如有什么力所能及的,我能帮到大人的事, 大人尽可直言。”
她一定要将他们之间分得那么清楚, 扯得那么干净, 连一丝情分一点念想都不肯留给他。
沈云亭抿唇,看了她很久,才道:“我要小酥饼。”
嘉禾迷惑:“小酥饼?”
黄昏夕阳映照在沈云亭侧脸, 粉饰他惨白的脸,他朝她挤出一个笑:“你做一块小酥饼给我,从此你便什么都不欠我了。”
嘉禾:“就这么简单?”
沈云亭:“就这么简单。”
最简单的, 也是最难得的。
嘉禾答应了他:“好, 一会儿我派人送去少傅府。”
话毕,嘉禾转身头也不回朝永宁侯府府门走去。
沈云亭出声叫住她:“嘉禾。”
嘉禾脚步一顿:“大人还是唤我程姑娘吧,我比较习惯。”
沈云亭不甘, 偏又叫了声:“嘉禾。”
嘉禾微叹一声,不再为他停留,径直往府门走。
“别走。”沈云亭,“嘉禾。”
无人应他。
“程姑娘, 求你。”他喊道。
嘉禾闭了闭眼,转过身面对着沈云亭。
沈云亭走上前站到她跟前,十七岁的他已比她高一个头,他低头似要吻上她。
嘉禾眼睛平静似水,微微拉开与他的距离,问他:“你还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嘉……程姑娘。”沈云亭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我想告诉你,我好像懂得怎么喜欢一个人了。”
嘉禾偏软的声音带着冰冷的语调:“你懂得怎么喜欢一个人,与我无关。”
“与你有关。”沈云亭强硬道。
“我看着你高兴,我心里便开心。”沈云亭幽黑的眼眸极认真地看她,“喜欢一个人,就是希望她永远高高兴兴,过得好。”
嘉禾神色未变:“所以呢?”
沈云亭眼底隐隐生出渴望,回道:“你告诉我,我怎么做你才会高兴,我会尽全力。”
嘉禾失笑:“你想让我高兴?”
沈云亭:“嗯,只要你告诉我,我拼……”
未待他说完,嘉禾便道:“那你离我远点。”
沈云亭话音一滞,眼睫微颤,所有想倾吐而出的爱意都吞回嗓眼。
嘉禾:“只要不用看见你,我就无比欢喜。”
她的话音不带一丝情绪,却刺得他浑身都疼。
沈云亭默了好半晌,低声问:“你真的一眼都不想见我吗?”
“真的。”嘉禾诚恳道,“很真。”
他又确认了一遍:“只要看不见我,你就会高兴?”
嘉禾轻柔地笑了声,告诉他:“会。”
这声“会”如利刃一般刺入他的心门。
他终是在她面前低下了头,隐忍地回了她一个笑:“好。”
那一声之后,他不再看她,转过身背对着她。
永宁侯府的大门再一次在他身后阖上,他一言不发地回了少傅府。
白子墨正抱着自家小闺女在前院玩,见沈云亭进门一脸丧气,见怪不怪,顺口嘲笑了句:“又被赶了?活该。”
“嗯。”沈云亭难得理了他的嘲讽,“活该。”
白子墨愣住。
沈云亭已走到白子墨身旁抱起了他的小闺女。
小女孩三岁的样子,很轻很轻,抱起来像一团棉花。
原来小孩子抱起来是这种感觉。
白子墨从沈云亭手里把闺女抢了回来,莫名其妙地看他:“你做什么?把我女儿还给我,你不是最讨厌孩童的吗?”
小闺女听不太懂大人们说的话,她眼睛圆溜溜的,躲在自己爹爹怀里咯咯笑,又伸出小胖手去抓方才抱她那个叔叔的大手掌。
温暖绵软的触感自手心传来,沈云亭会心一笑,却忽觉怅然若失。
他原本也许有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