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沈云亭眉梢一扬。
白子墨翻了个白眼:“这么急着去见她?连正事都不管了?”
“嗯。”沈云亭笑,“很急。”
“急着把画完的小像交给她。”
说罢,扯着缰绳一路狂奔朝沈府而去。
若是嘉禾看见小像上的题字一定会乐疯,他想。
闲适的沈府小院里,沈元衡头望向皇城滚滚浓烟,一脸淡定地坐在亭子里抱着儿子逗鸟。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元衡一转身抬头对上了岑雪卉焦急的脸。
“怎么了?这副见了鬼的模样?”他道。
岑雪卉扶着亭柱,大口喘气,急道:“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弟妹,嘉禾她不见了!”
沈元衡略一心惊:“你说什么?”
“先前她说外边风大有些头晕,想回房休息,我便随她去了,谁知方才我去客房找她,却看见客房空无一人,倒是窗户看得很大……”
“找遍整个沈府也不见她的踪影,院里扫地的婢女过来告诉我说,在院角的狗洞边上找到了这个。”岑雪卉指着手上的香囊道,“这是弟妹的东西。”
“她从狗洞钻出去了?”沈元衡拧眉,“好好的,她出去做什么?”
“大概……”岑雪卉朝远处滚滚浓烟望去,手心渗出冷汗,“之前东宫江良娣的贴身婢女送来了帖子,邀弟妹入宫,弟妹一开始并不想搭理,可那婢女给了弟妹一块翠玉之后,弟妹的脸色就变了。我怀疑……”
“我怀疑弟妹她是去了皇宫找江良娣。”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画轴“啪嗒”一声掉落之声。
岑雪卉转过头,瞥见沈云亭站在身后。
只一瞬,沈云亭来不及思考,骑上玉骢马冲出沈府,朝火光朝天的皇城疾奔而去。
宫门口,白子墨刚交代完该交代的事,一抬头却见沈云亭骑着马朝宫门冲了过来。
白子墨睁大眼惊道:“你不是已经走了……”
话还没说完,沈云亭便从他身旁呼啸而过,直冲进了烈火浇灼的皇宫。
红墙围堵的青石板上,层叠着死尸,沈云亭屏息盯着每一具尸身,每越过一具,心便松下一点。
东宫门前,尸山火海,血泊中映着尚在燃烧的宫殿。昔日的京城第一才女,东宫江良娣倒在东宫大门前,尸身早已凉透。
沈云亭越过那具凉透的尸身,失魂落魄地上前翻找。
嘉禾,在哪?
双膝跪在烧得滚烫的石板上,手上沾满了鲜血,他爬上前翻遍东宫每一具尸身。
找不到,东宫没有嘉禾。
他不想回忆,可是关于上一世的种种不停地在他脑中重现。
坍塌的长廊,烧焦的梁柱,还有在废墟里的她。
心猛然一跳,随之而来的是胸口裂骨般的疼痛,他急喘着站起身,朝通往御花园的长廊冲去。
双膝被滚烫石板烫得鲜血直流,灼热焦臭的风打在沈云亭脸上,他仿佛浑然未觉一般。
待远远望见站在长廊尽头,还完好无损的嘉禾时,他几乎是吼着唤出了她的名字:“嘉禾。”
他渴盼着她能像从前那样,笑着迎他,可当他的眼神触上她的死寂瞳仁时,心蓦地一凉。
哀戚、无力,这样的眼神恍如隔世,同前世临终前的她一模一样。
他想到了什么,疯也似地朝她奔了过去。
嘉禾漠然看着他靠近,视线落在他手腕上的红色平安结上,压在心底的痛楚顷刻间弥漫开来,细细密密地贯穿全身。
前世今生所有记忆重合在一起。
为什么他会绑平安结?
为什么他忽然开始对她好了?
为什么他知道有个妇人枕边藏着小拨浪鼓和虎头小鞋,底下还压着写了孩子名字的纸条?
为什么他知道她写的孩子名是月月,小山和苗苗?
在她问他为什么像变了个人似的,是不是被夺舍了的时候,他告诉过她:“我就是我。”
原来从头到尾他就是他。
真恶心。
烈火围着长廊,嘉禾站在坍塌的废墟当中,心底涌出无限悲凉,无力、颓然……
耳畔闪过无数声音。
“我阿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谁欺负我阿妹,我打爆他狗头!”
是阿兄。
“不哭不哭,阿娘不在了,爹爹还在。爹爹替小禾选的小马驹一定是跑最快的。小禾想要什么都会有的。”
是爹爹。
“咳、咳……我的小禾才七岁,阿娘舍不得离开小禾,想看着小禾高高兴兴地长大,漂漂亮亮的出嫁,咳咳……”
是阿娘。
嘉禾望向天际,浓烟遮盖着暖融春日,整片天混沌、浑浊。
她伸手朝向天际,想抓住什么,可什么也抓不到,那些她留恋的人,她再也再也找不到了。
眼眶溢出滚烫泪水,身后是延绵不绝的火海,前方那人急朝她伸着手,喊着:“嘉禾,抓住我。”
他看起来那么害怕、焦急、疯狂。
真可笑。
恍惚间,多年前那个救她逃离火海的少年与眼前人身影重叠在一起。
“别怕,手给我,我带你走。”
嘉禾低垂着眼,看着沈云亭朝她伸出的手,视线沿着他的手臂慢慢上移,落在他脸上。
那张俊逸精致的脸庞仿佛已被时间腐蚀,变得污浊泥泞。
嘉禾忽笑了声,眼泪无声顺着眼角滑落。摘下簪在乌发上那根被她珍而重之的桃花簪,朝他甩了过去。
簪尖擦过沈云亭的脸颊,在他脸上留下深长划痕,他颤着手低头小心翼翼捡起碎掉的桃花簪。
她爱的那个意气飞扬、眉眼带笑的少年,早就死了,死得只剩下眼前这具腐朽的躯体。
她转过身,不再看他,眼里映进熊熊火海。
焚风呼啸,听不清身后之人朝她喊了什么。
没有留恋,向前奔去,冲得很快,纵身跳进了炽烈燃烧的火海之中。
她很快就能见到那些她想念的人了……
*
微风吹动耳旁碎发,带来丝丝痒意,嘉禾睁开眼……
第26章 重生
嘉禾闭上眼跳进了火海, 想象中的灼烫感没有传来,她的视线陷入了一片黑暗。
寂静、幽深,无边无际的黑暗将她淹没, 仿佛要将她永久包裹。
她在黑暗中游荡, 两世所经历的人和事如浮光掠影般在她眼前飞速略过。
耳边开始嗡嗡作响, 一阵眩晕感朝她袭来,天旋地转之后,耳边的嗡嗡声渐渐小了下去。
代替嗡嗡声的是少女们的调笑声。
冰凉地风拂过她的脸颊,吹动耳边碎发带来丝丝痒意,鼻尖萦绕着梅花酒的淡香,嘉禾缓缓地睁开眼, 一道刺眼的天光照进她眼睛。
她瞳仁微微一缩, 渐渐适应光亮后, 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
院中草坪积雪未化,白雪覆盖的屋檐旁垂着几枝不畏寒盛放的红梅。身旁几名少女嘲讽地嗓音传入嘉禾耳中。
“一个乡野寡妇跟人苟/合生下的野种,刚被亲爹接回京没几天就想着攀高枝。不自量力, 也不先拿镜子照照自己那穷酸样。”
“说得是,凭他也敢肖想银朱?上来就送簪子想求娶。”
“诶,你别说, 那沈二倒是长了一副销魂的好相貌。”
“皮囊再销魂, 始终是一滩扶不上的烂泥。”
“可有的人就偏偏喜欢烂泥,哈哈哈哈。”
那几个贵女说着,揶揄地朝她看去。
嘉禾睁大了眼望着眼前熟悉的一切。
太傅府梅苑, 满地的雪,被少女们团团围住的银朱……
嘉禾略微侧身,朝不远处琉璃窗望去。琉璃窗上隐约映着她十五岁及笄不久时的样子。
淡粉色绣桃襦衫下系着藕白长裙,圆润的眼, 小巧琼鼻,一点绛唇,微微挂着肉的两颊,满是朝气。
十五岁的银朱,一身朱红裙装,高傲地扬着头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嘉禾深吸一口气,雪水染湿的泥透着点潮湿的腥气,腥气中还掺着墙边寒梅的淡香。
一切都那么真实,不是记忆,不是梦。
听得见、闻得着、看得清、摸得到……
她还活着。
跳进火海的那一瞬,她重生了,重生回到了十五岁那年银朱的及笄宴上。
那几个贵女的嘲笑声继续传来。
“你说那沈二长得不俗,不如你要了吧。”
“我才不要他这种废物,若是被这对不要脸的外室母子缠上,这辈子我还过不过啊。”
“有些人就爱捡别人不要的废物。”
捡别人不要的废物……
嘉禾缓缓低下头,见自己手里整紧紧捏着一支雕花玉簪。
她闭上眼,遥远的记忆在她脑海里重现。那年银朱的及笄宴,邀请了京中各家重臣家眷及皇亲过来。
宴上,沈云亭赠给银朱一支雕花玉簪,玉簪挽发,大约隐含了求娶之意。
银朱接过玉簪,连看都不看便将玉簪丢了。
她不忍沈云亭一番心意被丢弃,上前捡起了玉簪,小心地护在了手里。
跟在银朱身边的贵女们便嘲笑她喜欢捡别人不要的废物。
她记得那个时候,她满心满眼都想着要护沈云亭,听见别人说沈云亭是废物,憋红了脸替他争辩维护他:“他不是废物,是宝贝。他配得上最好的东西,你们不许说他。”
自那之后,那根被银朱丢弃的玉簪便长久被她珍藏在了身边。
如今同样的场景在眼前再现。
嘉禾垂眸凝视着手上的雕花玉簪,余光扫见站在不远处角落的那一抹熟悉的素色白衫清隽身影。
屏息抬头昂起脸,深吸一口气,用力丢掉手中的雕花玉簪。
“咔嚓”一声碎裂在地。
“废物就该丢远一点。”嘉禾道。
那几个贵女惊呆了,直愣愣地看着嘉禾,似是没想到嘉禾竟会把簪子扔了,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谁都知道,永宁侯家那个傻乎乎的愣头青看上了沈丞相家的二公子。
把破烂当宝,死缠烂打追着沈府那位外室偷生的二公子有一阵子了。
沈二从不给她好脸色,她却自己送上门贴得紧,日日都守在丞相府大门口等沈二,为得就是和沈二说上一言半语。
那痴迷的样子,大家伙都看在眼里。
今日竟好似变了个人似的,平日总垂着头走路的人,忽然昂起了头,将沈二的簪子丢得老远不说,还说亲口说那是废物。
真是稀奇了。
连银朱都不禁朝她道:“程嘉禾,你没事吧?”
“没事,好好的。”嘉禾注视着她,恍然想起七年后那个在东宫门前憔悴濒死的女子,现如今她还好好的站在她面前,高傲又明丽。
银朱疑惑地撇了撇嘴,站在她身旁的唐露芝哼了声道:“银朱,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看她啊,是故意这么做想以此引起沈二对她的注意。”
银朱问:“此话怎讲?”
唐露芝道:“不过是些勾栏瓦舍里的女子为了勾住男人用的小招数罢了。人都说男子天生便是猎人,越是上杆子凑上前的他越是看不上,反倒是越是得不到手的便越在意越来劲。”
“你想啊,从前程嘉禾一刻不停地追着沈二跑,沈二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是不是就是我说的这个道理。现如今程嘉禾假作潇洒扔掉簪子,定是想耍那欲拒还迎的小把戏,吊起沈二的征服欲罢了。”
嘉禾没想到,她只是单纯不要沈云亭了,却被唐露芝脑补了这么一出,正想反驳,却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吼。
“谁在说我阿妹,给我站出来!”
声落,嘉禾心猛地一颤,眼底涌上一股热意,抬头她念了几千日夜的人映入她的漆黑瞳仁。
她的阿兄顶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冲了过来。
今日阿兄未把他的红缨枪带在身旁,一身青紫开骻圆领襕衫骑马装,腰间挂着九环带,眉梢扬起,意气风发。
从小到大,阿兄每回都是这样护着她,替她撑腰。
嘉禾嗓子眼卡了好一会儿,所有的想念都化成了一句:“阿兄。”
程景玄赶忙上前,见自己阿妹红着眼眶,心下急了,神色比方才更凶了。朝着围在一旁的贵女们吼道:“说,方才是谁在说我阿妹?敢做就敢当,给我站出来!”
京城第一纨绔的威名不可小觑,那几个贵女吓得噤了声。尤其是唐露芝抿着嘴站在那一动都不敢动,眼泪都被吓得掉了下来。
程景玄见那几个贵女被吓的样子,丝毫没有收敛,反威吓道:“别以为我不打女人!你们下次再敢说我阿妹一句试试,谁舌头长我就割了谁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