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地面高高跃起,突出包围,超远距离的一个投篮,却很遗憾地没有中。
好在还是暂时保住了领先的比分。
中场休息时间,江现和他妈通电话,她已经到了他在的城市,车正要开入市区。
外头下起了不小的雨,她听他分享球场上的精彩,说起得分,说起和队友的配合,说起刚才错失没能投进的球,声音含笑温柔:“那你下一个球,要跳得再高一点哦。”
比赛打了很久,下半场意外地长。
十三中校队和对方战况胶着,打到后面,江现和严阳,还有其它队员们,统统汗如雨下,拼着一口气全力以赴。
他妈一直没来。
从开始到结束,最后终场的哨声吹响,他们拿下胜利,成功获得省赛资格。队友们欢天喜地疯狂撒欢,江现被他们拥来揽去,在吵闹的热烈庆贺声过后,接到了电话。
外面雨很大,大到他在场馆里仿佛都听见。
周围的一切声音全部隔绝,只有汹涌的雨声和嗡鸣一阵一阵像要把耳膜撕裂。
驶向市区的某座高架桥在大雨中坍塌,桥上数辆车坠毁,事故现场围了好多人,当地的晚间新闻几乎全在报道。
江现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妈已经没有生命体征。
白布盖在她身上,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时候都安静。
走廊的药水味从毛孔细细密密地扎入身体,他第一次体会到,心跳快得要吐出来的感觉。
他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像一具行尸走肉,感官放大、缩小,最后消失得彻底。
连被江天德一掌打倒在地,也似乎感觉不到疼。
嘴角渗出血,他摔在冰凉的地上,只是热,脸颊热,耳根热,心里突突地有灼热的东西快要将他烧得一丝不剩。
那天的所有,好像都变成了一片茫然的白。
他们的父子关系,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彻底降至冰点。
遗体下葬后,江现有很长一段时间浑浑噩噩,没再碰过篮球,不和人说话,一个人独来独往,学习也糊涂随意,过得颠倒乱糟糟。有时外公外婆会联系他,他们很痛苦,也更加放心不下他。
他那时候什么都不想理会,把自己关在自己的世界。
江天德回家的频率变得更少,在家里碰见,也当他不存在。
江现在雨天开始变得很迟钝,总是忘记带伞,又或者是故意,自虐一般地在雨里来去。
有一次淋雨进门,碰见要出去的江天德,他湿漉漉地僵在玄关,头发淌着雨,病态又压抑。江天德只是看他一眼,便视他如空气般径直从旁边走过,一个字都没跟他说。
江天德在医院走廊上说的那句话,成了他耳边挥之不去的魔咒。
当他回到家对着一片漆黑望而却步的时候,当他待在那座安静死寂的房子里的时候,当他一次又一次面对家里熟悉的一切,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再也没有一盏灯会为他亮起,所有这样的时刻,他都会想起江天德的那一句——
“你满意了吗?”
满意吗。
那一年的十三中校队,拿下了有史以来最好成绩。
严阳通过了培训基地的面试,开始迈出职业选手的第一步,和他相依为命的奶奶不再守着小小的油糕摊为两个人的将来发愁,那场拼尽江现和其他人全力的球赛,如愿将他送上了命运的另一条路。
前途璀璨,即见光明。
而那一个未中的远投,成了江现最后的一球。
球从篮筐边错过滚落。
失去时机,失去得分。
他也失去了,原本可以拥有的一切。
终止的哨声在大雨的傍晚吹响。
他却再也无法,高高地跳起来了。
……
面前分隔了酒店和便利店的这场雨,似乎在变小。
江现垂下眼不再说话。
唐沅拿着纸巾喉咙轻哽,喉间摸不到实感的阻塞,很久很久都没能咽下去。他的头发差不多擦干,她沉默着,还是抽出新的纸,继续一下下摁在他的发丝上。
他被不知名的雾色笼罩,好像只有这样,触碰着他的发丝,触碰到真切的他,他才不会从眼前消失。
唐沅想起他刚来浒城那年,她从他们教室外经过,或是去江家,总是会看见他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望着天际的云。
他和周围格格不入,淡得像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
所有情绪都是往回收的,不止是内敛,他做什么都很克制,有一种压抑着的无声折磨感。
来到浒城依然如此,她更无法揣测他在济城的那两年,是如何过来的。
唐沅光是想,对江天德的恶感就浓烈到了一种无可复加的地步。
他那样蛮横,唯我独尊。那天的航班安稳落地,江现妈妈明明可以早些到达,如果不是他让人取消了她的机票,她不得不坐车出行,未必会遇上坍塌事故。
可他就这样把所有的过错和痛苦,都推到江现一个人身上。
指尖略微发颤,唐沅压下那股复杂的怒意,深深吸了口气。
“……走吧。”
雨势小了,夜已经很深,江现低沉微哑的声音打破廊下的寂静。
唐沅缓慢地嗯了声,喉头轻咽,她收回手,将擦拭过他头发的纸巾叠在一起。
没等他站起来,她捏着那团略微沾着湿意的纸,忽然出声:“她不会怪你的。”
江现顿住,眸光轻颤地看向她。
“那样的意外你也不想,是老天爷开的玩笑,不是你的错。”
“她理解你,她把你教得很好,肯定很自豪。”
所有声响都消弭。
这一刻,只有她的声音——
“她一定,一定不会怪你。”
……
从便利店到酒店,走人行道斜斜穿过宽阔的马路,不是太远的距离。
江现撑着伞,他个子高,却把雨遮得严实,被风吹乱的小雨丝,丝毫没有落到她身上。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到酒店门外,他收下伞,唐沅才发现他的另一边肩膀全部湿透。
她眸光微顿,轻轻抿起唇。
大厅里的灯光璀璨夺目。
江现稍微理了一下伞,水珠滴答淌在地上,他们正要提步上台阶,他忽然叫她:“唐沅。”
唐沅嗯了声回头。
他微垂眼没看她,光线太亮,那淡漠的脸上,神色似是如往常一般平静,却又隐约多了些说不清的拘谨和小心翼翼。
喉结动了动,他声音清哑:“你要不要,跟我回外婆家。”
作者有话说:
江现永远是十三中最好的控球后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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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So late [VIP]
套间内光线澄黄明亮, 彻底将外头夜雨夹带的寒意隔绝。
唐沅倒没有淋湿,但在雨里穿梭来去,身上不免有几分湿气。江现把室温调到合适的程度, 催促她:“去擦一擦,小心着凉。”
她迟钝着哦了声,到浴室找到干毛巾,一边擦拭一边有点回不过神,脑子里还是江现进大厅时问的那句话。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她怔愣了好几秒, 后来简短答复了一个“好”字,莫名有几分慌张。
江现的外公外婆啊……
干毛巾搭在头上, 唐沅对着镜子动作渐渐缓慢,不由出神。
江现和他外公外婆的感情好像很好, 高二升高三的假期,他外公去世, 那时他整个人的情绪和状态突然间都肉眼可见地变糟。
原本她私下里偶尔会找他, 当褚怀那群人不在的时候, 他们有他们相处的另一种氛围。她见缝插针地和他说话斗嘴,各种无赖地撩起他的脾气, 每次他不高兴或是被她气到的时候,格外地生动, 像是有了烟火气。
然而他外公去世后,他又变得更加内敛,所有的一切都往回收,她发现的那些他不为人熟知的部分, 就那样触角一般通通缩了回去。
无声叹了口气, 唐沅收回盯着镜子的目光, 刚把毛巾放下,忽地轻轻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子,抬手去探额头,温度没什么不对。
大概是吹了风,有点着凉。
她本来已经洗过澡,出去一趟风吹雨淋,只能再冲一遍热水。
唐沅没有洗很久,关了龙头,擦干净身上的水,一不小心把衣物碰到地上,很快便捡起,换上睡衣出来。
她坐到床上,刚把沾湿的头发吹干,又打了个喷嚏。
江现看向她:“感冒了?”
“没有吧。”唐沅吸了吸气,“可能是吹了风,等会就好。”
江现轻轻皱眉:“我去烧点水,喝点热的。”
唐沅点头嗯了声。
他推门出去,门晃了晃关上。
随手把吹风机放到一边,她打理好头发,莫名感觉不适。低头看,才发现睡衣湿了一块,大概是先前掉在地上沾到水,贴着皮肤难受得很。
行李箱就摊开在床边地上,唐沅一只脚踩下地,另一只腿还搭着床,弯身从行李箱里拿了一件睡衣,很快坐回床上。
她犯懒不想去浴室,朝门看了眼。
江现应该没那么快回来。
她动作迅速地把睡衣系带解开,脱了扔在地上。买的这几件睡衣袖子中长,面料不薄,晚上睡觉不穿内衣,裹上了也并不会透。
皮肤接触空气微微颤栗,薄被堆在腰际,唐沅正要拿起干净的睡衣穿上,门忽然被推开。
“你先喝……”
端着一杯水进来的江现,话音随着眸光顿住,霎时停在门边。
“……”
“……”
僵滞了一秒,唐沅慌忙抓起被子挡在身前,热意漫延全身直冲大脑,脸红得彻底。
江现也飞快回神退出去,门猛地合上。
“你进来为什么不敲门?!”
薄被虽然细腻,和皮肤触碰,还是略带粗粝感。唐沅紧紧揪着被子,涨红了脸,冲门的方向问。
江现在门外,声音穿过门透进来:“我不知道你在换衣服……”
她的质问其实有点不太讲理,在济城的这几天,他们进卧室前都不敲门,她也不会在浴室外的地方换衣服。
只是犯懒这么一次,谁想到恰好就被他撞见。
唐沅耳根发烫,门外安静两秒,江现默了默,低沉着声又问:“你换好了吗?”
她捂着被子,闻言,那股消退不下去的热意越加沸腾:“……等一会!”
唐沅飞快把睡衣穿好,片刻后,江现端着水进屋。
她背对他躺着,系带紧紧系在身前。
“温水还有一些,你先喝这个。”他站在床边,清了清嗓子,终于接上第一次进门时没说完的话。
唐沅闷闷嗯了声,没转头。
江现放下水杯,出去把热水烧上,提步进浴室洗漱。
里头传来一阵水声。
唐沅脸上的热意一直消不下去,抱着被子待了好一会,又好像只是短暂瞬间,他便从浴室出来。
身边的床铺陷下去,江现身上的水汽清清凉凉,带着沐浴乳的香味。
光线变暗,他把灯关了躺下,只留下床头一盏。
唐沅好不容易平静稍许的心跳重新鼓噪起来,喉咙有点发干,她想转身,又忍着冲动,脑海里天人交战。
安静间,江现声线低沉,忽地问:“睡不着?”
耳根腾地又烧起来,她咬咬牙,鼓起劲转身朝向他。
突然被她正面看着,他顿了一下。
灯光这么暗,脸红未必看得清,唐沅自我开解着,忽略脸上的那股热意,抱着被子有点不讲理地开口:“刚才的事情,你马上忘掉。听见了吗?”
江现的眼眸在灯下似乎闪了刹那,而后轻声道:“听见了。”
唐沅瞥他一眼,神色略微满意,眉头轻轻挑了挑,转过身去。
“但是——”
他的声音随即又响起。
没等她回头,就听他喉间似乎咽了一下,像是她的错觉:“好像,忘不掉。”
脸腾地一下仿佛被火烧过,短短瞬间将她燎得通红,唐沅又气又羞,将身前的被子捂得更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