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行没架眼镜。
少了一层镜片阻隔,他的目光更令人难以招架,像秋水洗过的刀。
两人一个闲庭信步般立在阳台,一个如螃蟹深蹲趴在外机上,四目相对时,有一阵短促的沉默。
陈亦行:“你在干什么?”
北风那个吹。
赵又锦几乎听到天上传来乌鸦的叫声。
“那个——”她艰难地开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陈亦行就这么看着她,静候下文。
“就,今天晚上,月色如水,我看天气不错,正,正好适合擦擦空调外机……”赵又锦灵机一动,胡言乱语的同时,还不忘伸手用衣袖在外机上一顿擦。
虽然这个借口有点离谱,但也不是完全解释不通。
爱干净的人擦擦空调外机怎么了?
她努力安抚自己,强装镇定,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这里是十二楼。”陈亦行扫了眼栏杆外。
“……是吗。你不说我都忘了呢,可能是我不怕高吧,哈哈。”
……
她到底在说什么。
还哈哈。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尴尬,偏偏阳台上的男人还不急着说话。
她很容易从男人眼里读出:这得有多大的病,才能在十二楼徒手攀岩。
赵又锦:……
好想死啊。
干脆松手跳下去吧。
为求解脱,她不得已先开口:“那个,我看外面挺冷的,要不我擦我的,你先进屋暖和?”
男人不置可否,重新拉开身后的玻璃门,只在进屋前略微驻足:“注意安全。”
嗯?
冷漠男也有冰山消融,关心他人的一天?
赵又锦受宠若惊,点头说好,一定一定。
然后就听见他消失前留下的最后一句:
“毕竟你擦的,是我的空调外机。”
是我的。
空调外机。
第8章
穿着单薄的隐身衣,在商场和楼道里分别蹲伏那么久,赵又锦都没感冒。不过在空调外机上趴了两分钟,就病来如山倒。
“啊啾——”
“啊啾——”
“啊啊啊——啾!”
深夜十二点,她裹着被子连打了七八个喷嚏,才生无可恋地等来了门铃响。
赞美伟大的外卖APP。
赵又锦依然裹着被子,像个粽子似的艰难移动至门口,开门,拿药,瓮声瓮气说谢谢。
外卖小哥热情地说:“祝您用餐愉快——”
对上顾客迟疑的眼神,他迅速改口:“对不起,是药到病除!”
“谢谢。”
赵又锦合上门,拎着24小时大药房的蓝色纸袋消失在门后。
外卖小哥也踏入电梯间,楼道重归寂静。
没人察觉到对门的猫眼后站了个人。事实上,听见门铃响,他比赵又锦到得更快。
陈亦行目睹她开门,拿药,和外卖小哥说话,最后关门的全过程。
是他想多了吗。
裹得跟个滑稽的端午肉粽一样,脸色白得像鬼,一看就是生病了。
他并不热衷于爆米花电影,也从不相信世上真有蜘蛛侠这样的超能英雄,但即便是有,也应当神通广大,绝不可能是她这样的。
她这样的……
“所以到底是哪样啊?”
隔日的便利店,陈亦行一边打开保温柜拿咖啡,一边听着电话里于晚照的质问。
“大清早的,我和你谈公事,你跟我谈隔壁女邻居。”于晚照大着嗓门儿追问,“所以她长得很美吗?”
“是个人。”
“身材很好吗?”
“……端午肉粽。”
他回忆了片刻,只能想起昨夜楼道里取药时的身影。
于晚照爆发出嘎嘎的大笑声,因为过于响亮,整个便利店约莫都能听见。
陈亦行眉头一皱,把手机拿远了些,耳朵生疼。
大嗓门儿还在问:“那你刻意提她干什么?我以为我们都在为系统的事焦头烂额呢,你莫名其妙说起你的女邻居。”
指尖在薄荷糖上停留片刻。
“我只是觉得——”陈亦行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她有古怪。”
“什么古怪?不就是死缠烂打想要你的微信,三更半夜十二楼空调外机上玩蹦迪?”于晚照大大咧咧地说,“你连起来一想,说不定就是因为你拒加微信,伤害了人家的少女心呢。”
“所以呢。”
“所以你以为人家是擦空调外机,其实人家是想蹦极?”
论对话的无效性。
陈亦行:“挂了。”
面对信口开河的人,不浪费自己的时间是真理。
他取下货架上的薄荷糖,往收银台走。
刚转过货架,冷不丁看见一个身影。
那人个子不高,被货架一挡,他先前并未留意到。
身处病中,脸色苍白,鼻尖是与之截然相反的红……大概是擤鼻涕擤的。
一身羽绒服裹得像……
“端午肉粽?”赵又锦不可置信地问。
第一时间,陈亦行一怔。
她听到了他的心理活动?
然后很快反应过来,不,她是听到了他和于晚照的电话内容。
赵又锦不可置信:“我追着加你微信?都说了是还你咖啡钱!”
当事人沉默着,她看出来了,这个人就是自负又孤僻,压根不听人解释。
耳边回荡着无意中听来的谈话内容。
长得漂亮吗。
——是个人。
身材很好吗。
——端午肉粽。
?
???
??????
赵又锦努力瞪着他,然而自觉这种东西,有的人有,但眼前这人绝对没有。
她只能自己发起攻势:“陈先生,大家邻居一场,不求关系多好,但也没必要背后议论人吧?”
便利店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呼呼吹着暖风。
柜台后的年轻收银员尴尬地望着他们,打断也不是,假装没听见也不是。
稍许的思量后,陈亦行从善如流:“抱歉,是我不对。”
总算知道道歉。
赵又锦的不虞稍微缓解了一点。
还有呢?
她等待着他的下文。
“赵小姐,我对人的美丑并不敏感,所以粗略地把你划入普通人的范畴,说你是个人。你没意见吧。”
赵又锦一愣。
“追着我锲而不舍要微信,很容易让人误会醉翁之意不在酒。”
“身处病中,裹得厚实,像个粽子。”
“以及,半夜徒手翻越十二楼阳台,擦拭邻居家的空调外机,我想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做。”
陈亦行:“我没说错吧?”
我没说错吧?
不,你说的可太对了。
赵又锦感到呼吸困难,也不知道是感冒鼻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什么意思?
他等于是又把电话里的内容重复了一遍。
背后捅刀子,当面还撒把盐?
“你什么意思?”她面红耳赤,也不知道该喷他还是该打一架,“这是□□裸的挑衅吗?”
“不是。”惜字如金的邻居他又开口了,“你说得对,背后议论人有失公允,所以我当面陈述,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当面陈述。
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Unbelievable。
难以置信四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赵又锦此刻的心情了。
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最后挤出口的只有一句:“你有病吧你!”
男人看了眼手表,似乎觉得时间紧迫,于是一边去收银台结账,一边淡淡地说:“错了,有病的是你。”
“?”
收银台前有一些散装的小物,例如口香糖、纸巾一类的,还有新上架的小镜子。
他瞥见了,递了一面给她:“看你的脸色,病的不轻。这个季节流感猖獗,还是尽早去医院吧。”
想起于晚照他们总说他不近人情,不食人间烟火,陈亦行顿了顿,把声音放温和了些。
“祝你早日康复。”
赵又锦眼睁睁看着男人拎着购物袋,消失在便利店门口,咔嚓一声,捏碎了手里的饼干。
收银员在柜台后咽了咽口水,弱弱地指指那袋饼干:“小姐,这个不能退了哦……”
——
赵又锦的感冒相当严重,一进大厅就被人看出来了。
四面八方涌来关切的询问,赵又锦都说没关系。
新上司季书特意嘱咐他:“你这脸色也太难看了,实在不舒服,请假去医院,别硬撑。”
赵又锦心说小小感冒,打不到我。
至于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有一半是给气的,她那位邻居最清楚。
她都说没事了,季书只能转向冯园园:“园园,又锦病了,那今天的现场就辛苦你多跑两趟?”
冯园园欣然接受,但赵又锦赶紧表示:“感冒而已,真的不要紧,我能跑!”
季书走后,冯园园竖起大拇指调侃她:“拖着病躯为人民服务,可能这就是伟大的人民记者吧。”
错了。
赵又锦面无表情说:“这就是苦逼的实习记者。”
好在上司体贴,上午倒也没安排什么跑现场的任务,只需要她老老实实在工位上敲键盘,写稿子。
除了鼻子像被拧开的水龙头一样,不住出水。
可她不敢吃药,怕犯困。
午间吃饭时,冯园园兴冲冲拉着她去食堂。
“听说今天有五芳斋的大肉粽!”
“……”
听到肉粽两个字,赵又锦生理性反胃。
她恶狠狠地端着盘子,把头一拧:“不吃!”
“为什么呀?”冯园园困惑地端着粽子坐在她对面,拆了粽叶,挖了一大勺送入口中,给了一个做作到上天的表情,“巨好吃!”
然后把盘子里的另一只往她面前递:“吃吧吃吧,好东西食堂不常有。”
赵又锦是个有骨气的人,能就这么向粽子妥协吗?
当然不能够。
但空气里弥漫着粽叶的清甜香气,大米与卤肉混在一处,晶莹剔透……
她噎了噎,拿起叉子,咕噜一下插掉粽子一角,大口吃掉。
——像叉掉某人的头那样。
这么一想,心里顿时踏实不少。
只是,消气后的赵又锦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问题上:监控里的神秘背影还会有什么后续吗?
她心不在焉地吃掉最后一点粽子。
如果真有后续,陈亦行会把它和他口中那个“古怪的女邻居”联系上吗?
——
这一点,赵又锦不得而知。
毕竟身为实习生,每天为新闻真相鞠躬尽瘁跑断腿,实在没有功夫一一把剩下的监控“毁尸灭迹”。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只能惴惴不安祈祷,但愿陈亦行什么都查不出。
但坐以待毙也不行。
每天下班,她都尽可能穿着隐身衣在楼道蹲点。
可好事不常有,哪能次次听见陈亦行打电话呢?再说了,就从电梯间到他家这点距离,即便是打电话,也听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倒是给她摸清了他家大门的密码。
某个寒冷阴天,他戴了副手套,不方便进行指纹解锁,索性输入密码。
穿着隐身衣、蹲在墙壁边上的赵又锦稍微伸脖子,就看见了那六位数。
除了楼道蹲点,她还每晚去阳台上溜达。可那道玻璃门再也没有留下过缝隙,不知道是不是上次擦拭空调外机后,对方开始提防她。
总之她再难偷听到事件进展。
倒是在便利店又碰见过一次,两人同时向保温柜伸手,可里面只剩下一瓶咖啡。
视线在空气里相撞,胶着了一刹那。
赵又锦条件反射退让一步:“你喝,你喝。”
陈亦行不置可否,连声谢谢也没说,径直拿了咖啡去结账。
这态度是不是也太嚣张了……
赵又锦有点后悔。
早知道就不给他了。
她没精打采拿了面包,排在他后面,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没想到男人结完账,突然回头,把咖啡往她怀里那么一塞。
赵又锦一愣。
?
这突然的谦让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