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雅将酒壶分成两拨,其中两壶推向中间,护着剩下的,“我酒量好,这些全都是我的。”
“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苏庶妃从那两壶中取走一壶,又从檀雅那儿抢了一壶,借着夜色正好,说话也大胆起来,“我酒量也不差。”
宣妃和定贵人眼神相触,倒是没跟年轻人争抢,只默默饮酒。然从两人神色看来,心情皆不错。
檀雅又说了几件色赫图氏幼时的事儿,都是些调皮犯错的糗事儿,引得天井中一片欢声笑语,便将话题递到苏庶妃那儿,问起她幼时有什么有趣的事儿。
苏庶妃笑容收敛,摩挲酒杯,片刻后淡淡道:“有趣的事儿并不记得多少,日日都在学东西,只记得挨打的时候……甚疼,不比色赫图答应日日欢喜。”
所学,不过是为了邀宠罢了。
苏庶妃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宣妃侧头看向西北边儿,眼神悠远,无悲无喜,“我自小生活在宫里,都快忘了草原的模样了。”
疼,也好过想不起来处,生涩的汉话是她仅剩的倔强。
定贵人失神,她其实也记不清兄长的模样了……
一时间,咸福宫中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无。
檀雅看着她们似有悲伤萦绕于身,没流眼泪却好像在哭,忽然有些憋闷,但很快便提醒自己不该沉溺其中,打断道:“其实我方才说了谎话,教我的女先生并未夸赞我,而是碍于被家中雇佣委婉地说我并无绘画天赋。”
“家中兄弟姐妹甚多,父母事忙,兄长与我也不甚亲近。”
三人全都看向檀雅,视线集中在她身上。
檀雅笑,一口酒一句话:“那又如何呢?”
她说的就是色赫图氏的记忆,色赫图氏幼时并不如何快乐,更深刻的记忆多是不甚愉快的,反倒是美好的的记忆总是很容易随着时光流逝而被遗忘。
可檀雅非常清楚,无论是爱、痛恨,还是其他莫名的情绪,色赫图氏进宫后,都无比怀念它们。
所以色赫图氏的少女时期,檀雅读来,都无需刻意美化,就带着柔光。
有些东西也是深刻于骨髓的,终有一日会有一个归宿来装填它们。
檀雅想,宣妃她们此时的情绪,总归是因为她们也有舍不得的东西。
每每回忆起来便觉温柔的记忆,从前没有,抱有热爱和期待继续生活下去,未来也会有。
“娘娘和定贵人和善,我很开心;我能每天见到小阿哥,很开心;我跟苏姐姐打牌,很开心;我今晚赏月,很开心;我明天早膳能吃到喜欢的汤面,也很开心……”
没有惹起争端的老男人,顶头上司和善,儿子健康,有人能够打麻将排解寂寞,还有衣食无忧的明天……
“我攒了好久。”檀雅依依不舍地推出一壶酒,“有人能分享这一壶酒,应该也是很开心的事儿。”
所以,成为彼此记忆里美好的不会褪色的人吧。
长长的星河划破紫禁城的上空,月亮沿着星河悄悄升到咸福宫上空,温柔地望着她们,直到天井空了,才晃晃悠悠地西行,不过它今天走了,明天还会再来看她们。
第8章
第二天,几人不约而同起晚了些,倒教最小的娃娃抢了先。
往常这个时辰,宣妃都会来看小阿哥,可今日,小阿哥爬来爬去,都没看到熟悉的人出现在门口。
宋嬷嬷哄着小阿哥:“二十二阿哥,宣妃娘娘再晚些就来看您了。”
“啊、啊——”
小阿哥听不懂她说什么,只含着手指,一个劲儿地扭头看门口。
康熙摆架巡幸塞外,雍亲王胤禛被留在京中,天刚亮就起床,此时已经处理公务两个时辰,稍稍停下休息,神思一放松就莫名地和小二十二产生了共鸣,再一听宋嬷嬷的话,就想起昨夜宣妃扔下小二十二跟人出去赏月饮酒,便对小二十二训斥道:“生为男儿,应当稳重自持,怎可如此小儿情态?”
小二十二的生母和养母一块儿饮酒赏月,这是后宫里闻所未闻的画面。
胤禛觉得有些荒唐,可又有些其他的情绪,只是不愿意表露。
因此,他看小二十二傻乐呵,就忍不住更严厉写,“明日傍晚,我抽出些许时间教你读书。”
小二十二当然也听不懂心里这人说了什么,只有了别的人吸引注意力,便不再一直扭向门的方向。
宣妃和定贵人饮酒少,只睡得比平时晚,因而起的才稍晚些,但也不过晚半个时辰,两人各自用过膳,便再次聚首小佛堂。
平日里,定贵人给宣妃行个礼,宣妃点点头,两人便开始诵经活动,到点儿结束,各自离开。
今日,定贵人还是向往日一样向宣妃请安,宣妃点头后,却是开口问道:“定贵人,昨夜回去,可有休息好?”
定贵人眼神中闪过意外,可很快,脸上便带出笑意,“回娘娘,是许久未曾有过的好。”
宣妃不甚熟练地扯了扯嘴角,缓步向蒲团走去。
定贵人瞧她背影,似乎有几分不自在,忽然邀请道:“娘娘,今儿晚膳,嫔妾能请您去西配殿用吗?都是素菜,想必是能合您胃口的。”
宣妃背对着定贵人,好似极随意普通地点头应下,而定贵人看不见,她嘴角微微上扬,嘴角的法令纹也好似微微舒展开,不再显得那么冷漠。
二三十年了,都是各吃各的,被檀雅一搅和,她们忽然发现,确实没有必要固守一个人的寂寞。
檀雅是中午醒的,在床榻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才叫人:“闻枝、闻柳,什么时辰了?”
闻柳去拿午膳,闻枝过来回话:“小主,午时一刻了,奴婢伺候您起来梳洗?”
檀雅下床,洗漱完坐在镜子前,闻枝站在她身后帮她梳头。
又过了一刻钟,闻柳取了午膳回来,摆在桌上,“小主,这是您昨日吩咐的鸡丝面,调料奴婢也给您端回来了。”
檀雅平素多爱吃米饭,但偶尔也馋这面食,膳房有一位御厨拉的面极劲道,汤汁也熬得入味儿,一掀开盖子,那香味儿扑面而来。
“宣妃娘娘她们用过膳了吗?”檀雅调好卤子,挑了一筷子入口,宿醉后胃口正需要这么一碗面。
闻柳回:“膳房的小太监说,宣妃娘娘和定贵人早膳用的比平时晚,还未要午膳,苏庶妃比你早一个时辰要的膳。”
那檀雅就是最晚起的,不过康熙和太后都不在宫里,也不用担心有人会突然撞见她们这懒散的样子。
檀雅吃完面,稍坐会儿,领着二人去御花园散步,午后日头大,她们便走树荫下,走累了,随便寻一个亭子落脚,轻轻靠在柱子上,十足惬意。
康熙若在宫里,她是轻易不出来闲逛的,不怕遇到康熙,只不想遇到那些妃子们。
现在康熙不在宫里,没被康熙带出去的妃子,多半都是不受宠的,也不止咸福宫惫懒,是以檀雅出来逛一圈儿,一个妃子都没碰到,反倒是回来的时候在咸福宫和储秀宫中间的百子门见到了储秀宫的和嫔瓜尔佳氏。
当时,檀雅在夹道,和嫔从百子门出来往外走,奶嬷嬷抱着二十一阿哥,一大堆宫侍,护在左右。
这个方向,可能也是去御花园。
檀雅位份低,自然要停下行礼,并且给和嫔让路,于是主仆三人行礼过后,便靠近宫墙让出路给和嫔主仆通行。
和嫔却是扶着宫女的手,走到檀雅面前,停下来,问话:“几日未见宣妃姐姐了,她身体可好?”
檀雅态度恭谨地答道:“宣妃娘娘一切皆好。”
和嫔淡淡地点头,笑道:“我正要带二十一阿哥去御花园玩儿,正好碰见你,帮我问问宣妃娘娘,何时有空,可以一起带两个孩子散步。”
檀雅应下,回咸福宫后,便亲自去同道堂转达。
宣妃抱着小阿哥,神色淡淡,“没空,我会让人去回复,你不必管。”
“左右嫔妾话带到了,剩下的全听娘娘的。”
储秀宫原来的主位娘娘,是八贝勒的生母良妃卫氏,良妃去年去了,和嫔瓜尔佳氏便成了储秀宫位份最高的妃嫔,自然成了储秀宫新的主位娘娘
康熙已经很多年未曾大封过后宫,许多人进宫后都在低位挣扎,唯独和嫔,家世不错,大选入宫便是嫔位,虽说自先头的格格早夭后再无所出,也是年轻妃嫔里头一个。
这不,康熙就将陈庶妃所生的二十一阿哥抱给她抚养,可见恩宠不俗。
檀雅只想在咸福宫这一亩三分地乐淘淘地过日子,可不想掺和其他,这不是难得出去溜达一回,正巧碰上了吗?
小阿哥冲檀雅笑,还伸手想要檀雅抱,“啊啊啊”的叫唤,一串儿晶莹地口水顺着下巴落在衣襟上。
檀雅故意嫌弃地摇头,逗他:“额娘可不想蹭到你的口水,不抱。”
胤禛生气,“这是什么额娘?小二十二,你能尽早见到她的真面目,也省得日后伤心。”
小阿哥不听,小身子用力地向前倾,着急,“啊啊!”抱!
“不抱,就不抱。”
胤禛都想附到二十二身上,给檀雅甩个黑脸,好教她知道她此举多坏。
而还不等他有动作,宣妃便气得斥道:“都当额娘的人了,还是小孩子吗?怎么如此不稳重?若惹得胤祜哭,你也给我到佛堂哭去!”
檀雅怀疑,宣妃若不是抱着小阿哥,都想要抽她了。
“赶紧过来抱胤祜。”
檀雅麻溜儿起身,掐着小阿哥腋下抱到怀里之后,一手托着他的屁股,一手护着他的背,嘴上撒娇卖痴:“嫔妾以后不敢了,您也在小阿哥面前给嫔妾留些颜面。”
两人差的岁数,在古代都能差出两代来,她撒娇撒的毫无负担。
小阿哥到生母怀里,开心地想要扭来扭去,偏偏被牢牢地箍住,新奇地瞪大眼睛看她。
可小孩子好动,新奇一阵儿便开始挣扎,小肉虫一样在檀雅怀里蠕动,却怎么也无法动弹自如,使着吃奶的劲儿,慢慢涨红了脸,瘪嘴想哭。
经过数月的练习,檀雅如今对力道控制的精准度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一丝一毫都不会伤到小阿哥。
然而宣妃不知道啊,她只看檀雅当着她的面,又没正行地欺负小娃娃,还要欺负哭了,气得……眼睛在周围扫过,没找到趁手的工具,便站起来,扯住檀雅的耳朵尖,“你真是气死我了!孩子给我!”
檀雅惊呆了!实在没想到宣妃会突然对她动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也不敢挣,跟着宣妃的力道倾身求饶:“给您给您,您行行好,松松手。”
宣妃抱回小阿哥,心疼地摸脸摸手,“宣额娘疼胤祜,咱们不哭啊~”
檀雅食指挠了挠鼻翼,想起之前宣妃对旁人时不客气的模样,再看她对小阿哥,呵呵……
胤禛也看不下去,“惯子如杀子,怎可如此溺爱!”
可惜他的儿子女儿惧怕他,小阿哥却根本不怕,依旧搂着宣妃的脖子,依赖地靠在她肩上,仿佛真的受到多大的委屈似的。
檀雅也觉得宣妃有点儿太宠着小阿哥了,犹豫再三,还是劝道:“娘娘,孩子娇惯太过……”
宣妃没好气道:“胤祜还小呢,且照我看来,如你那样逗孩子更不好,好好的孩子,偏要惹他哭。”
檀雅没有养孩子的经验,却也听得进话,听宣妃这么说,还真就认认真真地反省起来。
大人逗小孩儿,有时候颇没分寸,总喜欢逗得小孩子闹脾气哭起来才如意,长久这般,很容易给孩子养出些坏毛病,以为什么事儿哭一哭闹一闹都能打成目的。
如此,她确实不对,倒也爽快地承认错误,然后坚持地问:“那嫔妾说的……”
“胤祜还小呢。”宣妃疼爱地摸了摸小阿哥的头,“等胤祜进学,宣额娘想宠都宠不到呢。”
檀雅无奈,年纪大的人疼爱孩子,可真是没有道理可言。
但她说到这里,搁在别处,已经有些逾矩,再说下去实在不好,只能暂且作罢。
小阿哥还是她亲儿子呢,亲生额娘却说不得,这讨人厌的祖宗规矩,不知惹了多少怨憎。
这时,一小宫女走进来禀报:“娘娘,定贵人那儿来人了。”
“娘娘,嫔妾便不打扰您了。”檀雅适时告退。
“慢着。”宣妃叫住她,“你抱胤祜回你屋里,晚上再送回来。”
檀雅疑惑地接下小阿哥,抱着小阿哥回了东配殿,不出一刻钟,便从窗户看见宣妃进了西配殿的门。
闻柳取晚膳回来,告诉她:“定贵人请宣妃娘娘一道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