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这般,总令她更加确信他该是喜欢她的。心里一壁困惑于他为何迟迟不开口,一壁又沉溺于这样的相处之中。想到待得去了后宫就再不能这样日日伴在紫宸殿里,她便觉得姑且这样与他朝夕相伴些时日也很好。
从上一世到今日, 她所求不同, 许多心绪都需慢慢转变。有朝一日不能再日日见他这事, 她也很需给自己些时日来接受。
事情总是难以两全的。
永宜宫思荷轩。
吴婕妤知道盈月已离宫回到行宫去, 却还是接连两三日都寝食难安。
她怕上了“贼船”就再难下来,又豁不出去不理仪嫔,赌上一把。
毕竟,若仪嫔开口与皇上讨这孩子, 皇上真浑不在意地点了头, 她就什么都没了。
如此这般的不安, 于孕妇而言自难消受。元月初十这晚,吴婕妤又是辗转反侧了大半宿也未能安寝,终于睡意朦胧时, 忽有不同寻常的痛感自腹中骤然袭来。吴婕妤困意顿消,睁眼深吸两口气, 扬音便唤:“絮儿!”
身边的大宫女疾步进屋,一把揭开幔帐:“娘子?”甫一定睛,便见吴婕妤羊水已破,染湿了床褥。
絮儿面色一白,旋即转身往外跑:“太医!快,传太医!娘子要生了!”
整个永宜宫的灯火便一层层地亮起来,许多原本并不当值的宫人们也纷纷起了身,去思荷轩外候命。
接着,疾步而出的几名宦官将事情禀去宫中各处。
太后乃是长辈,不必亲自赶来,遣了四名老资历的嬷嬷来思荷轩坐镇。后宫里,皇后、舒嫔先后赶来,位份稍低的两位迟了半刻也都到了。她们素日都没什么深交,但也不曾结怨,一个个便都还是盼着吴婕妤平安诞下这一子的。昔日与吴婕妤一同被尚寝局指来侍驾的何美人甚至一路都在念经。
很快,紫宸殿里也得了信儿。
顾鸾并不当晚值,但这样的消息总不能绕着御前大姑姑走。张俊在殿中一听消息就指了个人过来喊她,自己又转身进了寝殿,跟圣上禀话。
殿后小院的卧房里,顾鸾在半梦半醒间听得此事,惊得一下没了睡意:“什么?!”
“吴婕妤应是要生了。”孙辉躬着身又说了一遍。
顾鸾一揭被子,即刻起身更衣。宫装便仍穿白日里那件,发髻由方鸾歌简单地帮她绾了一绾,用几支簪钗箍住,瞧着不失礼数就可以了。
收拾停当,顾鸾就推门要往外走。临出门前边穿披风边问方鸾歌:“今天是几日了?”
方鸾歌道:“子时刚过……已初十了。”
不对啊。
顾鸾眉心轻蹙,未说什么,推门而去。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还是个小宫女,吴婕妤有孕、诞女都是与她不相干的,对那日子也没有太多印象。
可大公主的生辰确实宫中人尽皆知。
元月十八。
如今,足足早了八天。虽则妇人生孩子早上十天八天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她还是因知道原本的日子而心生古怪。
偏偏这古怪还没法问别人。
匆匆赶至紫宸殿门口,楚稷正往殿外赶。
“皇上。”顾鸾屈膝一福,楚稷伸手扶她,没说什么,径直往后宫去。
她侧首看着他。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自然是紧张的。
她突然鬼使神差地在想,若来日她能与他生一个孩子,他会不会也这样紧张?
一路无话,一行人迈进思荷轩院门的时候,房中已隐约传来妇人生产时的艰难声响。
皇后领着几位嫔妃上前见礼,皇帝道了声“免了”,问她:“婕妤如何了?”
皇后温声道:“太医说婕妤胎像一直稳固,应能平安生产。”
顾鸾略作沉吟,小心探问:“恕奴婢多嘴,婕妤娘子白日里还好好的,一点消息都没有,怎的大半夜突然就……”
“妇人生孩子本就是这样的。”皇后一双和颜悦色地看向她,浅含笑意,“大姑姑这是没见过家里人生孩子才会这样问,这瓜熟蒂落有时就是一眨眼的事。本宫的嫂嫂生孩子之前,还正与本宫在花园里散着步呢,走着走着便要生了,赶忙让人扶回屋去。”
“原是如此……”顾鸾蕴着笑,只得这样讲,心里却一声长叹,想说:只怕不是这样。
思荷轩里,吴婕妤的挣扎呻吟声足足持续了大半宿,临近破晓之时,终有婴儿的啼哭声响亮而出。等得不免困乏的众人不禁都精神一震,一并看向房门。
很快,吴婕妤身边的掌事宫女絮儿疾步出了门,行至圣驾跟前,喜不自胜地福身道喜:“恭喜皇上,娘子平安生了,母女平安。”
众人无不松了口气。皇后一时脱力,向后一跌,被身边的宫女及时扶住:“娘娘?”
皇后摇摇头,示意没事。
她只庆幸,吴婕妤所生是个女儿。倘若是个儿子,即便按本朝的惯例庶子不能与嫡子相提并论,“庶长子”也多少有些不同寻常的意义,日后怕是要头疼。
皇后便蕴起真心实意的笑来,上前两步,向皇帝道:“吴婕妤功高劳苦,皇上可该好好赏她。”
皇帝沉息:“朕去看看婕妤。”
说罢提步而入,只几名御前宫人随他进去,嫔妃们都识趣地留在了外头。
里头侍奉的宫人手脚麻利得很,知皇上大抵要进来,在这片刻工夫里就已将满是血腥气的产房收拾了个大概,床褥也换了干净的,还拭净了吴婕妤满头满脸的汗。
顾鸾跟在楚稷身侧遥遥一望,就看到吴婕妤瞧着疲倦,但脸色看起来还好。察觉皇帝进屋,吴婕妤挣扎着要起来:“皇上……”
“你躺着。”楚稷脚下快了两步,将她阻住。坐到床边,却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与吴婕妤实在算不得相熟,虽说因她有孕,他时常也来看看她,二人却鲜有什么话可讲。目下见她虚弱,他愈发地不知该说点什么。
好在,乳母及时地将孩子抱了来,喜气迎面地道:“皇上看看大公主?”
楚稷下意识地侧首,看向襁褓中的婴孩,心头划起一股奇异之感。
眼前的婴孩小脸皱巴巴的,尚未长开,一点都不好看。他面前却莫名晃过一个画面,画面中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踩着冰刀从紫宸殿前一溜而过,留下一串欢笑。
阿鸾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也带着笑音:“殿下又到紫宸殿前来疯,让贤嫔娘娘知道了又要骂您!”
“大姑姑帮我瞒着母妃嘛,明日我给大姑姑烹汤喝!”女孩子喊了这么一句,身影就溜得不见了。
楚稷一瞬的恍惚,呼吸凝滞,随着脑海中画面的消散,目光又落回面前的婴孩身上。
……那是她长大之后的样子吗?
小丫头长大还挺皮?
他回味着方才快乐的画面。
吴婕妤见他神情凝滞,一时便有些不安起来:“皇上?”
“嗯?”楚稷回过神,看向她。
“臣妾……臣妾没能为皇上添一位皇子。”吴婕妤胡乱猜着他的心事,心惊肉跳地争辩,“但臣妾会好生抚育公……”
“公主很好。”楚稷知她多心,笑了声,伸手将孩子抱过来。
想着该安抚吴婕妤一二,他没话找话地道:“你看,跟你长得多像?”
顾鸾:“……”
牵强,太牵强了。
新生下来的孩子,皱巴巴的一张小脸,其实很难看出跟谁像。
若她长大一些,则是阖宫都会说她鼻子嘴巴都像皇帝,唯独一双明眸像极了吴婕妤。
她现在又没睁眼睛。
“嗯……是啊。”看得出,吴婕妤打量着孩子的容貌,应承得也很是勉强。
再这般聊下去,气氛只会一重比一重尴尬。顾鸾心念一转,忙又给他们递了个合适的话茬:“大公主平安降生,皇上别光顾着高兴,按例也该晋婕妤娘子的位才是。”
楚稷颔首笑道:“传旨,晋婕妤吴氏为昭容,赐贤字做封号吧。”
他想那就该是她的封号。
贤昭容?
顾鸾浅怔,不由打量了楚稷一眼。
她记得上一世时吴氏的封号也是贤,却是直至晋了嫔位才有这封号的,在那之前都是以姓氏相称。
而且那贤字封号,顾鸾记得是让礼部拟的。
如今她才刚封昭容,就被皇帝亲口定了那封号?
顾鸾想想她“早产”之事,觉得这两处变故都来得没道理,却又好像都是无可追究的小事。
她的思绪神游天外,眼前的贤昭容谢了恩,迟疑着又道:“臣妾想再同皇上求个恩典……”
“你说。”楚稷温声。
贤昭容薄唇轻抿:“大公主降生,上元佳节也快到了,臣妾想为孩子求个阖家团圆的好彩头――仪嫔娘娘早先为着风寒已在行宫避了多时,如今想来也该好了,不知皇上可否……”
皇帝眉心轻跳:“你怎的想起为仪嫔说话?”
说这话的口吻很有些生硬。
因为提起仪嫔,他总会禁不住地想起她歇斯底里的模样、想起她毒害嫡子的事情。
于公于私,他都不想大公主的生母与她有太多沾染。
贤昭容察觉皇帝眸中的厉色,一下子失了底气:“臣妾只是……只是……”无声地缓气,她强定住心,摇头,“臣妾不是为仪嫔娘娘说话,只是想图个吉利。”
皇帝面色稍霁:“容朕想想。”
贤昭容想着盈月那日的威胁,还想再言,却又不敢。
终是只低了低头:“谢皇上。”
顾鸾立在楚稷身侧拧着眉看她。
这是她生产前后的第三桩怪事了。
上一世的贤昭容她后来也算相熟,因为这是个与人为善的主儿,膝下又育有大公主,逢年过节常有走动。
所以她清楚,贤昭容一直与仪嫔并不相熟。
在仪嫔毒害嫡子案发被废后,贤昭容更曾在她面前叹息摇头:“本宫就知道,仪妃不是个善茬,所以这些年都不爱与她打交道。”
那时她还夸赞贤昭容说:“贤嫔娘娘素日不惹是非,却眼明心亮,日子自过得比宫中许多善钻营的主儿都自在。”
如今,贤昭容却不仅在仪嫔之事上多了嘴,还招惹了起是非。
这实在不太对劲。
顾鸾暗自盘算着这些,又在思荷轩里留了一刻,就随楚稷一并回了紫宸殿。
元月十五之前都无早朝,楚稷照例只在内殿里看一看紧要的折子,她则和前几日一样,钻进侧殿了解御前诸事去。
这回不出半个时辰,他就寻到了侧殿来。却不似先前一样压着动静不搅扰她,而是一进殿就在叹气:“唉……”
顾鸾扭头望过去,放下笔,问:“皇上何以叹气?”
楚稷摇摇头,坐到榻桌另一端,以手支颐,神情愁苦:“贤昭容开口求了朕,你说朕让不让仪嫔回来?”
顾鸾拧眉,循着他的话一想,就道:“那皇上让仪嫔娘娘去行宫,果真不是因为风寒了?”
“……是。”楚稷惊觉自己险些戳破了慌,硬着头皮着补,“是因为风寒。”
“那若风寒好了……自当让她回来呀。”顾鸾打量着他,“不知皇上有何顾虑?”
“……”楚稷说不出来。憋了半天,只道,“这不是……天还冷着,皇后又还没生。若她有个复发,皇后尚在孕中,可能……”
他边说边看向顾鸾,一眼看出顾鸾掩饰不住的复杂神色。
她眉头浅拧着,眼睛里堪堪写着一行:我觉得你在编。
“……”楚稷索性住了口。
复又想了想,他忽而心绪一动,松气:“罢了,朕同你说实话。”
顾鸾直一直腰背,低头:“奴婢洗耳恭听。”
楚稷挥手,让侍立在侧殿门口的两个宦官退远了。两名宦官识趣地为他们关好了门,楚稷放轻声音:“是因为上次倪氏的事,朕查到一个宦官是她宫里的人。虽说证词终是没牵扯到她,朕也不好怪她什么,却不得不防。”
顾鸾听得心底划过一重错愕,继而又漫开一重欣喜。
倪氏作恶,唯一受害的便是她。
楚稷言罢仍自苦恼,轻锁着眉头等她的建议。却见她忽而展露笑颜,身子前倾,双臂支在榻桌上,双手托腮望着她。
楚稷怔了一怔:“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