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伸脸上没什么表情,抬步进了里屋,御医已经在为皇上包扎那只受伤的手指。
范伸走上前唤了一声,“陛下。”
皇上脸上的愤怒还未褪尽,咬着牙又是一声,“孽畜”骂出了口,抬头对着范伸便道,“朕心慈留他一命,他竟敢跑来伤朕……”
范伸没出声,转过头看向了木几上的水碗。
黑色的眸子不动声色地盯着那碗内渐渐相融的两滴血,想起了适才文王的托付。
要说情分,倒是有的。
若没有文王,今日的这一切不会如此顺遂。
范伸也不是那等绝情之人,好心地劝了一句皇上,“王爷应当不是想要伤害陛下,而是想同陛下滴血认亲。”
皇上哪里不知道文王是什么意思。
可这会子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很明了了。
她的母亲是朱侯爷手底下的一匹瘦马,曾是江南湘云阁里的头牌,在没有认识自己之前,不知道已经见过了多少男人。
而那朱成誉,他怎可能就没碰过?
是他亲口听见她身边的嬷嬷说出来的,文王就是他朱成誉的儿子。
种种铁证,摆在了他面前,再让他了来滴血认亲,那不就是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再添上一道口子,让他愈发痛苦难安吗。
皇上瞧也没瞧一眼,直接对身后的太监吩咐道,“扔出去。”
范伸没再说话。
该做的他做的。
皇上不看,他也爱莫能助。
待御医替皇上包扎好了手指,皇上才从床榻上起身,带着范伸去了外屋。
那画像还搁在木几上,画师也还跪在了地上。
见证了这屋里所发生的一切之后,画师早就摊在了地上,起也不是,跪也不是,见皇上走了过来,战战兢兢地又开始磕起了头,“陛下,饶命啊……”
然进了这儿,看到了这些之后,怎可能还有活命的机会。
皇上拿起了那副画卷,毫不避讳地递给了范伸,“前阵子你找的画师,昨儿被王兆碰上了,朱侯爷之所以要你的命,便也是在此。”
范伸接过,翻了一阵,便停在那,不再动了。
皇上知道他看见了,伸手从他手里又拿了过来,缓缓地放在了身旁的灯盏上,火苗子一升起来,带着一股浓浓的黑烟。
皇上忍着那呛人口鼻的味儿,目光一瞬露出了苍老,“朕这二十几年,可算是白忙了。”
差那么一点,就险些替别人做了嫁衣。
有了那护心丸,皇上再想起这些,心口倒是没有了之前的梗塞,平息了不少。
范伸不吭声。
皇上沉默了一阵,手里的画卷彻底地成为了灰烬后,便侧头看了范伸一眼,吩咐道,“处理干净。”
范伸上前,利落地抬起了那画师的下颚,喂了一颗药丸到了那画师的嘴里。
不过片刻,画师便倒在了地上,吐出了白沫。
王公公赶紧将人抬了出去。
屋内刚收拾干净,太子便来了,来同皇上汇报秦裴两家的案子,“儿臣从大理寺调出了案宗,一一查证后,秦裴两家确实是冤案……”
皇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目光几度出了神。
等到太子禀报完了,见皇上迟迟没有反应,才出声唤了他一声,“父皇……”
皇上闻得这一声,才猛地回过神来,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太子,又是一阵恍惚后,才轻轻地道,“翻吧,今后有什么事儿,你同范大人商议便可。”
午后太子才走。
皇上这才吩咐范绅道,“再去替朕办件事。”
范绅起身,等着他的吩咐。
皇上抬起头,那眼里的阴鸷一瞬浮了上来,看着范绅,狠绝地道,“想个办法,灭了韩家。”
就像当年朱侯爷陷害秦家和裴家一样,要韩家一个不剩。
这样,太子就是他周家的了。
他可以倾尽一切扶持他上位,未来的天下,只能是他周家的,任何外戚都不能干扰。
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太子好。
范伸在他的注视之下,脸色平静,并没有过多的意外,“好。”
“先回去吧。”
***
姜姝记得很清楚,范伸已有七日没回侯府了。
她闲着无聊,已经同几个府上的几个表姑娘,和堂嫂子摸了好几日的牌,输了不少银子。
虞莺看着她那副提不起劲儿的模样,调侃道,“这表哥要是再不回来,嫂子怕是要将他库房里的东西输空了。”
第108章
姜姝原本手气就差, 再加之心神不宁,不输才怪。
虞梦胳膊肘碰了一下虞莺,没好气地道没, “姐姐差不多得了,这一趟侯府回去,你连自个儿的嫁妆都给凑齐了。”
桌上一阵哄笑。
再开始出牌,对面三房屋里的三少奶奶吴氏便开始有意无意的让着姜姝,一轮下来还是没见其赢, 三少奶奶便笑着道, “弟妹这怕是特意拿银子出来,同咱们消遣的。”
这话倒没说错。
姜姝确实是闲着无事。
范伸走的第二日, 姜姝还没什么感觉,同春杏学起了绣花, 过了两日,便觉得日子枯燥无味了。
跟着晚翠在侯府溜达了一圈后, 实在是没有什么东西打发时辰, 便主动去寻了几个表姑娘摸牌。
前几日落雨, 几人便都窝在虞莺的院子里。
今日雨停之后,侯府如同被洗过一番, 焕然一新,院里的芭蕉和花藤也仿佛在一夜之间冒出了新芽, 嫩绿嫩绿的叶子入眼一片生机勃勃。
虞莺往屋外瞧了一眼,临时起意,拖着众人挪了个地儿,去了后院假山处的石桌旁。
“咱也不能光顾着摸牌, 得出来透透气……”虞莺说完还看了一眼姜姝, 笑着道, “尤其是表嫂子。”
表哥几日未归,嫂子心头的那愁绪都已经挂在了脸上。
藏都藏不住了。
这段日子姜姝同几人玩熟了,偶尔也跟着一道开起了玩笑,当下便冲着虞莺笑道,“你不就是想换个地儿赢我。”
虞莺脸皮自来比其他几个姑娘的要厚实些,嘴角一咧开,笑出了两个酒窝,也没否认,上前轻轻地挽住了姜姝的胳膊,及时地宽慰她道,“那地方瞧着风水极好,表嫂子说不定今儿就能赢了。”
虞莺选的地儿,确实还不错,身后的假山能遮阳,跟前一树花藤,嫩绿的叶子下,已隐隐有了花骨朵儿。
然风水再好,那也同姜姝无关。
拿着好牌时一个大意,错失了一次机会,之后那手里的牌便越来越烂。
姜姝直接放弃了。
如三少奶奶所说,她就是想同大伙儿消遣下时辰,免得自己一人在那屋里坐着,就跟一块望夫石一样,度日如年。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等人这事,实在是煎熬得慌。
姜姝一把将手里的牌扣在了桌上的牌堆里,转过头,从身后的晚翠手里,将整个钱袋子拿了过来,往桌上一搁,曾经那花钱不眨眼的本事,又显露了出来,“继续,不怕。”
谁都知道,整个侯府,也就东院最有钱。
姜姝在几人跟前,那就是活脱脱的一财神爷。
虞莺昨儿才用赢来的钱,买了对玉镯子,今儿还戴在手上,当着姜姝的面,叮叮当当的几晃,“嫂子,那妹妹就不客气了。”
“千万别客气。”
适才几人从那廊下穿过,热热闹闹一群人,已经引了侯府几个屋里的目光,之后又听见后院假山处时不时传出一阵笑声。
几个院子里的哥儿姐儿,被春雨关了好几日,身上都快长出了霉,心头也痒痒了,陆陆续续地跟着过去凑起了热闹。
三房屋里的小公子范哲本就是个见热闹就凑的人,立马跟了过去。
最近范哲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了一只蛐蛐儿,取了个响当当的名头,叫,“克星”。
意为,专克范伸那只常胜将军。
如今摊个新鲜,走哪儿提哪儿。
范哲走到了跟前,才见几人是在围着石桌正在摸牌。
虞莺刚从姜姝手里,捞了一把银票子过去,脸都笑烂了,“表嫂子,承让了,这风水宝地若是不行,明儿咱就再换一个……”
范哲看着虞莺跟前的一堆票子,不由轻“嘶”了一声。
这钱这么好赚?
“嫂子牌拿高些,我替你把把关。”范哲转身就将手里的蛐蛐儿搁在了假山石上,往前一凑,扒开了立在姜姝身后的晚翠,当起了姜姝的靠膀子。
三少奶奶忍不住捂住了嘴,笑道,“就哲哥儿那牌技,同嫂子也不相上下,怎就好意思给人指点……”
范哲不乐意了。
将姜姝手里的牌往怀里一拉,挺直了身子,认真地道,“嫂子,咱好好玩几把,杀她们个片甲不留。”
范哲这话一出,桌前的几人都起了劲儿。
虞莺挪了挪屁股,坐端正了,“行,我倒是要看看,小表哥怎么带嫂子通杀咱们……”
姜姝本没什么兴致,这番一逼,总算有了点劲头。
气势一起来,两个臭皮匠,也顶了一回用,难得有一把没输出去,范哲一通自夸,“嫂子瞧吧,这不就开始了吗。”
一手烂牌,愣是被范哲造出了通杀四方的气势。
这一闹,桌前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就是这张,嫂子,听说的准没错……”范哲激动起来,恨不得躲了姜姝手里的牌过来,姜姝也不承让,“我怎觉得不妥呢,上回你不就是出了这张,还被三嫂子吃了……”
“这回不一样……她铁定没有牌。”
范哲正说得起劲,感觉到了后领子被谁拎了起来,想着定是自家屋里的那位哥哥又来叨叨他了,根本没空去理会。
继续往姜姝的跟前靠去,急切地道,“嫂子,你信我……”
眼见那颗头就要挨到姜姝的头发丝了,身后的那只手直接握住了他的头顶,一点一点地用力,愣是将他给掰开,往后退了好几步。
“唉,别掰我……”
范哲不耐烦的回过头,脸上的神色还带着一股子嫌弃,见到范伸那张脸后,如同戏楼里的变脸,瞬间换了个神色。
惊喜地道,“四……”
一声还未唤出来,便被范伸捏住他的肩膀,往旁边一推,彻底地将他推出了姜姝身后。
范哲脚步几个踉跄,眼睁睁地看着范伸占了他的位。
牌桌前早就围满了人,桌前的几人也‘杀’红了眼。
这会子个个都在劲头上,认真起来,谁也不让了,只顾着盯着自己手里的牌,压根儿没留意到周围的人。
姜姝见范哲没再来干扰,直接照着自个儿的想法,出了一张。
一出去,没压着三少奶奶,倒是将自家人虞梦都卡死了。
对面的虞梦急得一跺脚,“嫂子……”
姜姝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手肘不由往身后一碰,也没回头,后悔地道,“哲哥儿,这回我该听你的……”
身后的人意外地没有出声。
姜姝正奇怪,桌上的牌又轮了过来,姜姝赶紧收回了心神,盯着自己的牌,正犹豫到底该出哪张。
身后一只胳膊,便从她的颈侧伸了过来,直接从她手里抽出了一张,丢了下去。
墨黑色的箭袖下,那五指的节关节尤其的长。
姜姝一眼就认了出来,猛地回过了头,范伸弯下的身子还未直起来,黑眸盯在她那张微带惊愕的脸上,弯唇,轻轻地一笑。
就那一眼。
姜姝心都酥麻了。
“这把摸完吧。”范伸的嗓音很低,此时的语气又压了几分,即便是个外人,只能从那音色中辨出,跟前之人的特殊。
听到了范伸的声音,桌上的几人这才抬头。
虞莺瞬间不出声了,虞梦更是垂着头目不斜视,两人各自含糊地唤了一声,“表哥。”手里的牌搁也不是,不搁也不是。
倒是三少奶奶吴氏,抬起头招呼了一声,“世子爷回来了。”说完又笑着道,“世子爷要是再不回来,夫人可就要将东院的库房输光了。”
姜姝有些心虚。
这几日她确实输了不少。
姜姝还在想该怎么同他交代,耳边便是突地一声,“无妨。”
声音平静又沉稳,一下便打断了她的思绪。
姜姝头一埋,手肘撑在脸侧,隐住了那抹险些没有忍住的笑容。
心尖儿一瞬飘上了天。
前一刻,姜姝还在想着等他回来后,自己定也凉着他几日。
这些日子,她不是没去看过她,范伸离开的第三日她就去了一趟大理寺,送了一些吃食,门口的侍卫却只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过了一阵再拿着那空食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