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的人这才慢慢地散开。
范伸也起了身。
侯夫人扶着老夫人走了几步,想起了一桩事,回头对身后的范伸道,“伸哥儿先坐屋里等会儿,我还有事找你。”
范伸又坐了回去。
一时屋里只剩了三个同辈的表妹。
范伸坐在椅子上,典型的长辈一走,谁也不识。
今儿刚来的几位表妹,见他这幅模样,也不敢贸然上前,只好凑到了虞梅身边,小声地咬起了耳朵。
“我们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好像不太熟……”
“梅姐姐来了四月了,当很熟悉……”
“我,我也没说过话……”
等侯夫人安顿好回来,便见范伸一人面色冷硬地坐在屋里,缓缓地喝着茶,完全没顾几个远道而来的姑娘。
也没觉得哪里尴尬。
倒是几个表姑娘有些不自在。
侯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忙招呼几个姑娘,“后院刚落了一场雪,梅姐儿带你几个表妹去逛逛。”
等几个姑娘走了,侯夫人才坐在他身旁,凝着他道,“你三婶跟前的小团子下回再哭,你就去一趟,让他见见你这张脸,保准不敢再哭……”
范伸闻言,立马给了侯夫人一丝笑容,“母亲还有何事要吩咐儿子的?”
侯夫人见不得这张脸。
每回再大的气儿,都能消散干净,无奈地一笑,“婚服到了,你先去试试合不合身。”
范伸没动。
手指轻轻碰下了额头,身子又往侯夫人跟前移了移,“今日我找了钦天监,这场雪还得落大半个月,母亲看,婚期要不要再延迟一段日子。”
范伸这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
侯夫人当下一记白眼递了过去,“我怎没见你如此心疼过你娘,婚期当初定在这时候,落雪不正常?你就放宽心,娘不会让你那心肝挨冻……”
“儿……”
“你外祖母这些年身子骨一直不好,这回听说你成亲,撑着一口硬气赶了过来,就是想亲眼瞧着你成家。”侯夫人鼻头一酸,别过了头,“这一见,怕也是最后一面了。”
外头那停了一阵的雪花,如鹅毛般又开始往下落。
侯夫人看着那雪花瓣儿落地,融进那积雪堆里,突地轻轻唤了一声椋哥儿,“你外祖母认得你。”
屋子里一阵安静。
侯夫人先起身,走了出去。
范伸坐在那半晌没动,适才虞老夫人给他的那串佛珠,已被他戴在了手腕上,此时从衣袖中露出了一角,因日夜祷告频繁拨动。
珠子被指头磨的光亮,能瞧清里头的纹路。
范伸的目光落在上头盯了一阵,再抬起头,便同侯夫人一样,侧目看了一眼屋外的雪花。
那眸子深处所隐藏的挣扎,便也彻底地被扼杀在了眼底。
严二在外候了好一阵,才见范伸从里出来。
脸色似乎并不好。
严二不敢出声,跟着走了一段,才鼓起勇气请示道,“大人,还需要属下去问钦天监吗。”
严二又跟了一段路程,才听到了答复,“不用。”
***
侯夫人娘家来了客人,全府上下免不得又是一番招待。
一日过去,范伸头昏脑涨。
翌日一早,也没在府上用早食,换了官服,正打算去大理寺躲个清净,人刚从院子里出来,迎面便撞上了侯夫人,“今儿怎这么早?”
范伸回答的极为自然,“还有个案子要忙。”
侯夫人便道,“你先等会儿。”
等侯夫人再过来,身后便跟了几个嬷嬷,手里捧着刚镶嵌好九十九颗海珠的嫁衣,“正好你去大理寺顺路,这嫁衣由你送过去,更能显出我侯府的诚意。”
范伸没接。
侯夫人瞥了他一眼,知心地道,“知道你乐意跑这一趟,这差事我特意留着给你的。”
范伸:“……”
“还有这个,听说今儿姜家公子回来,头一回见小舅子,总不能空着手去。”侯夫人说完又递过去了一个木匣子,里头是一只狼毫。
姜家公子如今正在考取功名,用得上。
侯夫人将狼毫交给了严二,嫁衣则让范伸亲自捧着,一路跟着他出去,看着他上了马车才放心。
***
姜家。
今日天色刚亮,姜家大公子,沈家表公子,沈家老夫人便到了长安姜家。
沈家原本也是扬州有名的世家。
后来户门凋零,渐渐败落,姜姝的母亲沈氏过世的那阵,沈家屋里连丫鬟婆子都养不起,直到前几年表公子在长安城开始经商,沈家又才慢慢有了起色。
这回大公子姜寒经私塾先生引荐,去扬州拜访有名的大家辛老前辈,表公子沈颂便随行相送,呆了大半年,如今才回来。
表公子沈颂将两人送到姜家,又急着送货到长安铺子。
沈老夫人进了姜老夫人的院子。
姜寒则是跑去了梨院,立在东厢房的阁楼下,扯着嗓子唤了一声,“姐姐。”
半晌,姜姝出来,立在那廊上往下望去。
便见雪地里立着一位青衫公子,五官隽秀,一身的少年之气如灼灼骄阳,让人瞧了,心头也跟着敞亮不少。
姜姝冲其一笑。
又长高了。
姜姝下了楼,姐弟俩立在一块,姜寒已经高出她半个头,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往姜老夫人的院子里走。
到了门前,姜寒嘴上还没停,“我要早知道他是姐夫,往日我就该多看两眼,如今倒是忘了他什么样儿了,记得好像长得挺好看……”
沈家老夫人也有好些年没见着姜姝。
如今见到人,免不得一阵寒暄感叹,“那眼睛,多像她娘……”
叙完旧事,沈老夫人又才道,“侯府是门好亲好,姑爷还是朝中三品大官,别说咱扬州那小地方,就算搁在长安,也难找出像姑爷这样的青年才俊,老姐姐这眼光还是不减当年。”
姜老夫人眼尾不觉笑出了褶子,“是姝丫头自己的福气,这门亲说起来,当初还是她先点的头……”
姜姝如坐针毡。
陪着两位祖母坐了一阵,实在是闷得紧,喘了几声后,寻了个借口上了阁楼。
刚上楼不久,范伸便到了。
姜老夫人听门口的小厮来报,说是侯府世子爷过来送嫁衣,立马起身往前院走去,“赶紧请进来,好生招待着。”
今日姜文召外出办事不在,姜夫人一早称头疼。
而侯府来的人自来也都是姜老夫人接待。
沈老夫人今日刚到长安,还未见过姑爷,此时听说人上门来了,赶紧起身跟上,“老姐姐,等一道,我也去瞧瞧。”
***
范伸从昨儿下午开始便遭受了一群三姑六婆的审问。
万没想到,睡了一夜,今儿一早还会再经历一回。
两位老夫人围着范伸‘嘘寒问暖’的那阵,严二立在外面,绷直了身子,大气都不敢出。
往日只有大人审问旁人的份。
就连当朝皇上,也没如此逼问过主子,可这两日,却折在了几位老夫人手上。
所有的来龙去脉,严二都一清二楚。
不免生出了同情之心。
正打算过去解围,便见姜家的大公子风风火火地从对面的廊下走来,人没到,声音先到,“姐夫来了?”
严二眼皮子一跳。
姜寒脚步如风,踏进屋内,又是一声,“姐夫。”
范伸心头的烦躁早就已经窜到了喉咙眼上,这一嗓子唤下来,直接让他起了身,从袖筒里拿出侯夫人准备的狼毫递了过去,“拿好。”
姜寒受宠若惊,“给我的?”
范伸没搭理他。
姜寒一点也不介意,笑出了一排白牙,“多谢姐夫。”
东西都送到了,范伸没必要再留。
正欲辞别,姜老夫人这才想起自己耽搁了正事,忙地同姜寒道,“去叫你姐姐下来,就说世子爷送来了嫁衣。”
既然世子爷亲自跑一趟,过来送嫁衣,她姜家也不能失礼。
闻言,范伸这回倒是极有耐心地坐了回去。
等了一阵,姜寒便匆匆忙忙地返了回来,神色着急地道,“祖母,姐姐发热了。”
两位老夫人同时愣住。
范伸眸色微微一顿,脸上并无半点意外。
待姜老夫人回过神,赶紧道,“快备马车找陈大夫,这节骨眼上,怎的又犯了病……”
姜寒正要出去。
范伸便出声道,“外面天寒,不宜走动,今日我随行刚好跟了位大夫,上去瞧瞧便是。”
一屋人瞬间松了一口气。
姜家所有人都感激范伸来的太是时候,唯独只有严二知道,他家主子是什么心思。
说白了,就这是报复。
范伸依旧坐在那,面色如常,静静地等着那结果。
这两日所受……
总得有个地儿泄出去才行。
第21章
姜姝压根儿没料到范伸会来。
刚见完两位祖母,知道这桩婚事八成躲不掉,心头原本就犯堵,再听姜寒兴冲冲地跑上来知会,“姐姐,姐夫来了,亲自给你送了嫁衣……”
姜姝想也没想,便拒了。
回头褪了衣衫,熟练地将自个儿捂进了褥子里。
若是以往,等这一阵过了,她再去陈大夫的铺子走一趟,便了事了。
谁知没多久姜寒又折了回来,“姐姐,好在今日有姐夫在,随行跟了位大夫,姐姐先忍着些,大夫这就上门来……”
姜寒立在外间说完,里屋床上的姜姝一瞬惊坐了起来,一时同跟前的春杏大眼瞪小眼。
这还随行跟上大夫了。
常言道夜路走多了,总有那么一回会遇上鬼,可十年来姜姝一直相安无事,鬼影子也没见着一个。
近日遇上范伸,却频频惊心动魄。
姜姝翻身下床,急得手足无措。
前几日在秦府,已在范伸跟前暴露了功夫,今日她这谎言,本就有些可疑。
再被瞧出端倪,让他知道自己存心不想见他,就凭那日他那副阎王样,往后这日子也不知道会如何。
何况,祖母和外祖母还在。
寒哥儿也回来了。
姜姝一阵绝望,赶紧吩咐春杏,“拿热茶来,滚烫点的。”
春杏虽不明,动作却快。
满满的一盏热茶,滚烫得冒烟,姜姝一口一口地往下灌。
春杏瞪大了眼睛,“小姐……”
姜姝饮完,又跑到了那火盆边上,掀起衣袖,俯下身闭上眼睛,将那白嫩的半截胳膊和水嫩的脸蛋儿靠近火苗子,如同烤肉干一般烘烤着。
等到外头的大夫进来,姜姝已是双颊通红,盖着厚厚的棉被,躺在床上直喘粗气。
大堂内,众人等着消息。
约莫两刻,大夫下来禀报,“姜姑娘确实有些发热,老夫开个药方,老夫人照着方子抓药便是,白日煎水服下,天黑之前便能退热。”
说完大夫又嘱咐了姜老夫人一声,“姜姑娘的身子骨虽弱,也不能早晚都闭着房门,得日常通风才行……”
候消息的那阵,姜老夫人心头还担忧过,生怕当真诊出个什么大病来,范伸人就在这,会不会为此生了嫌弃之心。
如今听到无碍,姜老夫人长舒了一口气。
忙道了几声感谢。
范伸也没多留,起身同两位老夫人辞别,等走出了姜府,才回头问身后的大夫,“当真发热了?”
那大夫适才把完脉,起初也有些迟疑。
脉象上瞧着不过是心火旺了些,倒不至于发热,可隔着绢帕,又能感受到那身子滚烫的厉害,不由疑惑,临走前便回头瞧了一眼。
恰好屋里的丫鬟掀起了幔帐一角。
只见床上的那张脸,双颊潮红,跟熟透的果子一个样。
确实是发热才有的症状。
姜家姑娘这些年病弱的消息,大夫也有耳闻,猜想许是根子里的毛病,到底是与旁人不同,此时范伸问起,大夫便肯定地点了头,“是发热了。”
闻言范伸脚步一顿,眉头拧了拧。
当真病了?
几日前还生龙活虎,活脱脱地一女侠,病来的倒是挺快……
但大夫是他自己带过去的。
当说不了慌。
上马车前,范伸便吩咐严二,“去镇国寺。”找林长青抓几帖药。
要病,等进了他侯府再病。
如今侯府一屋子人,都在等着看她这位世子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