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太太,不关我的事,”萧珊张口结舌,拧着帕子,委屈辩道,“明明是二嫂的娘家弟弟无礼,他跟着我们,捉了虫子爬到树上去,他还——”
“他怎么是他的事!”萧夫人打断她,“我现在问你,你一个姑娘家,不知尊重,叫你在花园赏花,你怎么就跑到了中庭去?”
萧珊被逼问着,想不出回话,仓促间脱口道:“别人都去了,我不过是跟着——”
“别人都去,别人有没有你这样多嘴多舌?”萧夫人毫不留情,“你说你二嫂弟弟无礼,难道不是你先说了你二嫂,你就很有礼了?”
被借力的许融安静旁听,看来萧夫人到底有主场优势,不但知道,还一清二楚,连细节都全没拉下。
萧珊:“……”
她无可辩解,呜呜地终于哭了起来。
“今日幸亏太子殿下大度,”萧夫人说这一句的时候,目光不但向着萧珊,也在常姝音和许融面上一一掠过,“不然,不但我,连英国公府都跟着你们没脸!”
常姝音脸色通红,低下了头。
今日之事她有责任,她知道,只是萧夫人没点名提她而已。
“你们这阵子都安生在家呆着,好好反省,无事少出门。”萧夫人下达了变相禁足令以后,口气终于缓和了下来,“好了,都去吧。音娘留下。”
萧珊第一个用帕子捂着脸碎步跑了,许融有点讶异,萧夫人居然没单独找她算账,就这么轻轻将她放过了。
她看了一眼萧夫人,萧夫人正也看着她,目光中没有怒意,而是一种打量的意味。
这眼神许融有点熟悉,她一路往外慢慢走着,出了院门的时候,忽然一下想起来,好像在张老夫人那里的时候,萧夫人就这么看过她。
她若有所思。
……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萧夫人独自坐着,目光也若有所思。
常姝音立在一旁,不敢吭声,屏气凝神地等候着。
“依你看,”萧夫人终于慢慢地出了声,“她究竟怎么样?”
常姝音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但又犹豫了一下,斟酌过用词,才道:“太太,她不管怎么样,总是要听太太的。”
“那不一定。”
萧夫人低声说完这四个字后,又不说话了。
她先前确实是一直都没有察觉,直到回了一趟娘家,张老夫人替她点了出来——许融果然对如今的日子认了命吗?
她是帮了萧信,她同时也挑拨了阮氏和萧伦,甚至将萧侯爷拉了进来。
她脸上总是含笑,可心里是不是还在含恨?
从她进门,事就没断过。
她是不是——其实奔着搅家来的?
萧夫人一方面觉得自己大惊小怪,这么大府邸,有她没她事都不会少,一方面又忍不住地心下发凉。
母亲张老夫人见了人以后就释然了,还劝了她放开胸怀,可是萧夫人放不开,她听不进张老夫人的劝,反而是那一点影子被张老夫人拉到她眼睛里,像扎在里面生了根,她看来看去,总是要看在那一点上。
“我要再试一试。”
萧夫人下了决定。
“去把翠庭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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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剩下的小半日时间无事发生地过去。
直到晚上,许融卸了钗环,沐浴出来,正趴在暖阁里晾着半湿的长发时,忽然听见从另一边传来一声巨响。
像是椅凳翻倒一类的动静,似乎还夹着水声。
许融在白芙手法轻柔的擦拭下本来已快昏昏欲睡,一下子被惊醒:“怎么了?什么砸了?”
白芙也吓了一跳,站起身侧耳分辨了一下,道:“好像是二公子那边。”
“不是才叫人抬了水给他吗?难道在浴桶里摔了?”许融翻身坐起,往下找鞋子。
她往外走,白芙追上来,给她在雪白中衣外披了件外裳。
到了东次间门口,她没立即抬手掀开帘子,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只扬声问道:“二公子,出什么事了?你没伤着吧?”
里头静了一瞬——许融忽然有一种奇异的直觉,她觉得里面好像不是一个人。
她不知道这直觉打哪儿来的,可能是因为她听见了一点细细的喘息,但究竟是不是确实听见,她也不能肯定,只能说,这是当下里氛围带给她的感受。
但——不会吧?
萧信不像是那种人啊。
当然他有那什么——咳,收用丫头的权利,但许融很难把他和那些事联想到一起去。
他就像一个寻常的苦读的高中生,学生都是纯洁的,就算偷偷早个恋,也是出自青涩又美好的真情。
忽然直击到他侯门贵公子的这一面,许融觉得有点尴尬,也有点不好。
毕竟同一屋檐下,也不注意点影响。
……好歹不要把动静搞得这么大嘛。
她干咳了一声,打算暂时先若无其事地回去,明天再找萧信谈,里面却传出了萧信压抑的、又愤怒非常的声音:“你还不出去?!”
“二公子,我、我是奉太太命——”
“闭嘴,出、去!”
萧信一字一顿,音色里甚至带上了一点哑。
许融意识到不对了——她记得,他气极了就会这样。
要是因为被人撞破顶多恼羞,不至于这么气。
里面终于响起脚步声,然后,一个慌乱的身影低着头撞了出来。
是翠庭。
她不敢在许融跟前停留,直接往外跑。
白芙气白了脸,要追,许融把她拦住:“别管她。”
她隔帘问:“二公子,我能进来吗?”
“……等一等。”
片刻后,萧信闷闷的声音才响了起来,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掀开帘子,自己走了出来。
许融往他身后一看,一把椅子翻倒,搭在上面的衣裳被压着拖到地上,浴桶倒是没翻,但是周围全是水,屋子里一片狼藉。
萧信身上也没好到哪里去,他额边鬓发全湿了,脸没擦,都是水珠,从鬓发还在往下滴着水,把前襟也滴湿了大半,隐隐透出肌肤——不过那个湿度,很可能是他匆忙里身上也没擦干,临时抓了件衣裳套上就出来了。
证据是他衣带都没系好,上半身好歹还遮住了,只露了锁骨那一片,下边两条小腿就光晾着,白又挺直。
“我没叫她进来。”
她总不说话,萧信沉不住气了,往外又走一步,气忿忿地怼到她面前道。
这么一来,许融就无法回避了,她比萧信矮,视线里看见的是他滑动的喉结——因为瘦且白,有一点力量的同时,又显得有一点秀气,再就是微敞半湿的前襟,少年肌肉平滑细润,微凉水气几乎要扑到她脸上来。
许融僵硬地往后退了两步,控制着自己摆出一个正人君子的表情道:“——二公子,你这样会着凉的,还是把衣裳穿好再说话吧。”
第46章 还真有点凶
白芙去拿了干燥的布巾, 萧信退回去,把自己重新打理了一下,然后白芙叫来新橙等进去收拾一地狼藉, 他拉着脸跟着许融到了暖阁。
许融觉得他一副叫人非礼了的不乐模样有点好笑,咬唇忍着,抬手替他倒了茶, 见他喝下去,情绪慢慢平复了些, 才问道:“那个丫头说是奉了夫人的命令?”
“她是这么说的。”提起来萧信又有点燥, “谁知道是不是吃错了药, 忽然进来,说要服侍我沐浴, 我撵她, 她还不走。”
许融:“……咳。”
要忍住。但她实在觉得萧信骂人的样子也很好笑。
跟被占了便宜似的气急败坏。
萧信眼神盯向了她:“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许融压住唇角,自然道,“我没笑。”
萧信目光狐疑。
他鬓边和脸都擦过了,但擦得潦草, 额前碎发不往下滴水了, 却又支棱起来, 许融忍住一点给他压下去的冲动, 道:“二公子, 你从前——嗯, 要过她服侍吗?”
“没有。”萧信冷又不自在地道。
“那别人——?”
“没有。”萧信垂下眼睛, 手指把喝空的茶盅捏紧了一点, “我没心情想那些。”
年纪略长一点以后,他就陷在了对未来的茫然与彷徨里,随着时光流逝, 还又多了焦躁,不甘心真的浑噩随波逐流,却不知该如何挣脱,也不知是否能挣脱——
他的精神用来跟自己较劲都不够了,没空分给别的人事。
许融愣了愣,这算他的隐私了,她问的时候都犹豫着没有问全,没想到他能愿意回答。
“那看来就是夫人的吩咐了。”许融回过神道。
既无前例,出自丫头的大胆总会有个限度,就算一时动错了念头,被劈面直斥也该退出来了,翠庭却经过了一番磨蹭,直到她过去,才跑了。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萧夫人闹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还闹得很突然,像就为了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不对。
许融忽然意识到,她刚才的反应不对。
如果她真的与萧信恩爱,看见翠庭不会那么冷静。
或许,这正是萧夫人想知道的。
堵塞的思路照进一线亮光,再往下也就不难推了:萧夫人此前都无异常,一从英国公府回来就出了这一招,只可能是从张老夫人那里得到了启发。
她接连两次奇怪的打量,都为此而来。
“二公子——”她徐徐将自己的发现说了出来。
萧信脸木了:“她还没完了?外祖母都没有说什么。”
许融沉吟:“老夫人能看开的事,不一定夫人也能看得开。”
她看出来了,萧夫人这个人,某种程度上其实与许夫人殊途同归,许夫人因为无能而将日子过得一团糟,萧夫人有能力,但她的能力配上性格,却能把本来不怎么样的日子往更坏里过。
譬如这一次的试探,就是不必要的。
也许她确实从中得知了什么,但是,凡出手必有留痕,许融同样获得了信息。
“当初应当就是萧伦推了我。”
许融直接道出惊人结论。
柔和烛光下,萧信一下抬眼。
那是一切的开始。
因为被迫由萧夫人拉入局中,前因后果他都知道,但毕竟不是当事人,他不能直接对上许融的思路,问道:“怎么说?”
“我摔落山坡以前,萧家只是有意前来退婚。”
背信弃义,虽为人不齿,也是世间常事。
“我摔了以后,萧夫人就变了主意,必定要我嫁给你。”
这就欺人太甚,超越常理。
“这时候,我其实已有了猜测。”
但她没说,因为一来没证据,二来,以萧夫人的强势个性,为了报复以及挽回许夫人在外的哭诉对萧家所造成的名誉损毁,如此颠倒行事是有可能的。
再有个三,她也实在是怕麻烦。
她不喜欢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所以当初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她一度在嫁妆和跑路之间剧烈挣扎,是随后萧夫人在茶楼堵住了她和萧信,替她作出了选择。
大笔嫁妆到了手,还是香的,那就这么着吧。
至今过去了半年,她没再提起过,不是她将这件事忘记了,而是它本来不宜宣于口。
从萧夫人的反应可知,她也没有忘记,否则不会有今晚这么一出。
“她真正想试探的,不是我与你之间怎么样,”许融翘起嘴角笑了起来,眼神比烛光更亮,“是我有没有将那一日的情景想起来。”
她看向萧信:“——二公子?”
她还想和他讨论一下,怎么他好像有点发呆。
萧信一下回神,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仓促应道:“哦。”
许融以为他没明白,就进一步解释道:“现在念念不忘当初的不是我,是夫人,她一直试图在追溯确认。”
萧夫人需要她一无所知,像一张白纸。
但又不能放心地相信她真的一无所知。
有一点灵机,都能惊动了她,旋即激活防卫模式。
“你说,是大哥推了你。”萧信镇定回来,他的目光也锋利起来,“太太怕你想起,闹出来?”
许融慢慢点头——又没完全点得下去。
她隐隐觉得,也许不只是如此。
在已经将她困入长兴侯府的当下,就算她想起来了,萧夫人想封住她的嘴也不难,都不必太过威逼,拿出婆母的身份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