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才道:“县尊说,快了。”
一医馆的人都泄了气:“这不和没说一样么!”
“府尊呢?府尊大老爷怎么说?”
老者摇头:“没见着府尊大老爷。”
“可别提府尊了,我天天在这门口坐着,这阵子就没见到府尊大老爷出来过。”小伙计撇了撇嘴,“钦差大人们还天天忙碌地到处走呢。”
许融听得不觉凝神。
局面到了这个地步,平凉知府居然不见了踪迹?
她又听了一会,医馆里的人附和着小伙计一起抱怨,却再没有什么别的有效信息。
“奶奶,我们要不要进府衙去?”向实跃跃欲试。
许融摇头。林信不一定在里面,且他明面上要赈灾,暗地里又要探查庆王,两桩都是要紧公务,她则为私事来此,时机未到,不适合与他碰面。
“我们先回去吧。”
回到客栈以后,许融理清了思路,下令:“向实,你去查清平凉知府的动向。”
向实愣了愣:“奶奶,不管王府那边,先查他?”
许融点头。她直觉这点很要紧,在这种时候,平凉知府只要还有一点将功折罪想保住官帽的意识,都该积极出面安抚百姓才对,居然好一阵子没踪影,实在不寻常,也——不太妙。
许融又吩咐那报信小子,叫他去看是否能与小柳先联系上,若不能,不要勉强,午时前就回来。
向实与那小子分头出去了。
许融带着余下的人在客栈内休整,眼瞧着正午将至,派往小柳那边的小子没见影子,向实踩着飞一般的脚步一头扑进了客栈里:“奶奶,那个狗知府失踪了!”
许融倏地抬头:“失踪?”
不露面,跟明确失踪之间差别是很大的。
向实点头:“府衙那边乱起来了,许多买不着粮的百姓往那汇聚,要知府出来开仓放粮,人聚得越来越多,知县都接到消息赶了去,府衙里却仍是没有一点动静,人群乱纷纷的,有人就骂狗官还不出来,是不是逃跑了,知县居然无话可答——”
“这是弃土,他居然敢!”许融坐不住了,站起来踱步。
身为地方官最重要的一项职责就是守土,擅离职守是大罪,平凉知府又有瞒报灾情的前科,两罪并罚,不只是乌纱帽的问题了,他帽子下的脑袋都难保。
“我们去看看。”
她往外走,白芙忙拿着帷帽追上去。
许融戴上,边走边问细节:“知县去了?那百姓不叫他放粮吗?”
常平仓是朝廷的一项德政,不但州府,县一级也有设置的,平凉府这里府县同廓的情形要特殊一些,但依律至少平凉县的这一座常平仓是该知县直管的。
向实回道:“也听见有人嚷嚷了,不过现场人太多了,那知县快叫挤得贴到门板上去了,还有人骂他做不了主就滚开,我看他没工夫回话,就回了,也没人听。”
许融点头。
百姓们只要粮食,拿不出粮,说什么都是白搭。
几句话的工夫,他们赶到了府衙,乌泱泱的果然全是人,这次他们连药馆都走不过去了,只能遥遥地看着。
此地民风本有几分悍勇,就这一会儿工夫,局面比向实报时又要严峻了一些,已有人振臂高呼:“乡亲们,我们冲进去,把狗官揪出来,叫他放粮!”
“走!”
“冲进去!”
民怨如沸水,已经滚开,只等一粒油花溅入——
“钦差大人到!”
开道的锣鼓声铿锵响起,人群有片刻寂静。
循着声响转头,只见街道的另一头,简单的仪仗后,一个年轻的青袍官员随轿快步走来,他的形容竟比被百姓们围堵的平凉知县好不到哪儿去,满面的汗,额上颊边都有灰记,黑靴成了灰靴,青袍上溅着泥点,唯一还像样的,就是行走间挺直的肩背。
轿子在离人群有一段距离时,停了,轿帘掀开,出来的是一个着绯袍的中年人,除了官服颜色及年纪外,他整体看上去与青袍官员差不多,一般邋遢,眉宇间的倦色还更重。
——这两位正副钦差自打来了,日日在外奔走,视察安抚民心,百姓们是常见也知道的。
气氛紧张、僵持中又出现了一丝隐隐的犹豫。
处在人群最外围的许融自然而平静地领着白芙和向实往后退了退,道:“钦差大人来了,大家让让吧。”
……
有人带头,那丝犹豫终于变成了松动,百姓们向两边分开,留出了中间通向府衙的一条道来。
周佥宪稳重举步。
林信震惊地定在原地。
许融掀开帷帽一角,向他眨了眨眼。
林信闭了下眼,才跟上周佥宪,过她身边时,低低地丢下两个字:“快走。”
第122章 入府
“郑知府突发疾病, 才未露面,待他好转,就将主持开仓事宜……”
“……大家先回去吧, 有本钦差在此,必不致使平凉断粮……”
在周佥宪的许诺及劝慰之下,聚集的百姓们终于渐渐散去了。
许融也回到了客栈里。
她心中徘徊着林信那一句警告, 若有所思——看来,此地情况比她想的还要险一些。
“奶奶是为庆王犯愁吗?”白芙发问。
已经午后了, 派出去的小子还没回来, 也不知道究竟怎样了。
“不是。”许融话出口, 想了下又道,“也是。”
白芙茫然:“啊?”
“这里的常平仓出问题了, 发不出粮, 知府躲了或者跑了。”许融言简意赅。
白芙惊了:“奶奶为什么这么说?才那钦差大人说——”
“我观周佥宪是位能员,常平仓里若是有粮,情势至此,他早该直接下令开仓了。”许融摇头, “还需要知府出面主持什么?”
白芙听得呆住:“奶奶说的是……那常平仓为什么发不出粮, 粮食都去哪了?”
话刚出口她就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还能去哪, 自然是肥了贪官污吏的腰包。
这样的事, 过去不少, 现在正在发生, 将来也不会绝迹。
“所以之前平凉知府瞒报旱情。”许融已经将整件事都想通了, “他不是单纯的玩忽职守,他其实很清楚该有的应对——报了灾,就要赈灾, 就要核算本地粮仓,就要拿出粮食,这些他都清楚,但他做不到。”
他能做的只有拖,以拖待变,妄想旱情不要太严重。
但老天爷没有给他面子,怕什么终究来了什么。
过程里岳翰林与林信、平凉知县的先后加入,更让事态滑向了他完全不可控的深渊。
于是,最终,郑知府变不出粮食,只能把自己变不见了。
整件事的脉络已经清楚,但似乎没什么用。
因为许融也不能马上拿出粮食来,而全城百姓的需求迫在眉睫。
一个不好,就是民乱。
所以林信叫她快走。
许融沉吟不决,她没有自信到以为可以在暴虐的民乱中保全自身,但真就这么走了,她又觉不愿。
想及林信刚才那副形容,是她从未见过的狼狈,就算当初逃难路上——
客栈门前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白芙吓一跳:“怎么了?”
她忙走到门边去查看,许融心中也一紧,不会是灾民已经闹起来了吧?
一念未完,白芙慢慢倒退了回来——被逼的。
七八个身形高大、服色鲜艳明显区别于普通百姓的豪仆模样的人大摇大摆地涌进客栈里来,为首的目标明确,直接将目光锁在了她们主仆身上:“就是你们胆敢派人刺探王府?”
不等许融应声,他蛮横一挥手,“把她们都给咱家抓回去,细细拷问!”
许融:“……”
她刹时竟不觉得惊恐,反而是松了口气:不用做选择了。
她微微一笑:“这位大人,不必动粗,王府有命,我等自当遵从。”
她步伐稳当地向外走,白芙下意识连忙跟上,对面的豪仆们反是面面相觑,那为首之人也怔了片刻,意外之后冷哼一声,终是没叫人强行动手。
出门后,白芙才从吓到空白的脑袋里找回丝神智来:“奶、奶奶,我们就这么被抓去吗?”
许融“嗯”了一声。
她知道白芙害怕,行走间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臂权作安抚:“本就要走这一遭,躲不过的。”
白泉小柳两波人马都先后折在这里,给出的是一个明确信号:平凉内外,都已处在庆王耳目之中。
所以她入城时没有掩盖行藏,无用之功,不做,也罢了。
**
庆王府的豪仆其势汹汹,不允许许融等人乘车,撵着她们步行前往庆王府。
幸而许融入住的是与小柳同一间客栈,小柳既为庆王府而来,住处不会选得太远,不过,也不敢太近。
这么走过去,总得小半个时辰。
终于望见平凉城里独一份的那片恢弘建筑的时候,一行人都觉腿脚酸软。
但许融且顾不上,而是放慢了步子,不动声色地瞥向前方朱墙下蜷缩着的衣衫褴褛的人们。
这些人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面上汗渍灰迹叠加,却竟少有人抬头擦一把,麻木而呆滞得像一群雕像。
——现在能到粮铺去抢购米粮的那些百姓,其实算是家计不错的了,至少还拿得出钱来。
大灾之下,更多的是迅速被击垮根本难以撑到朝廷救济的贫民们。
白芙看得震惊,顾不得还被监管,忍不住问:“奶奶,他们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去城门口吃粥?”
“那粥只能保得人今天不饿死。”许融低声回,“但是明日呢?后日呢?断供了怎么办,这一季的收成已经干枯在了地里,下一季的种子青苗又到哪里变出来?生了病请大夫买药的钱又从何处拿……”
“那他们呆在这里——”白芙反应过来,“是想找活干?”
许融微微点头。
官府失职,这个时候贫民只能依靠大户,平凉城里最大的大户是谁?
庆王府。
只有庆王府。
不必刻意做什么,天灾与人祸已经自动把它推到了一个关键的位置上。
低语间,许融进入了这座重要同时也可能要命的府第。
他们迎面碰上了一群人。
为首被拥在中间的女子年约二十出头,发髻高耸,头顶金冠在阳光下耀眼生光,她的目光则在销金伞盖下流转着望了过来。
“哎呦,郡主,老奴给郡主请安,这大毒的日头,您怎么站在外面呢?”
一路都耀武扬威的豪仆们齐齐矮了一截下去,为首之人更连骨头都软了般,连颠带跑地迎上前去。
许融脚步顿住——郡主?
她来前打听过,官方名义下的庆王共有二子一女,其中一女系正妃所出,封号淑安。
看这伞盖下女子的威势,显然正是淑安郡主了。
淑安郡主并不理会豪仆们,眼神停留在许融身上,淡淡道:“好了,没你们的事了,下去吧。”
为首豪仆一愣:“郡主——”
“没听见我说的话吗?”淑安郡主目不斜视,语调微扬。
“……是,老奴遵命。”
淑安郡主在府中的地位显然不低,豪仆虽奉了王命,竟也不敢当面顶撞她,行礼后垂头丧气地领着人向另一个方向去了。
许融猜他八成是去向庆王禀告了。
至于她,入府不过片刻,却是莫名其妙地落到了这位尊贵而陌生的郡主手里。
“请吧。”淑安郡主身后的一名嬷嬷开腔。
穿堂绕廊不知几何后,许融被“请”到了一处宽敞的厅室里。
室内有冰鉴,有凉扇,有汤饮,与重迭朱门之外的高墙下仿佛是两个世界。
白芙等并未获准入内,许融独自立在厅中,微垂着头,将目光收敛,思索着淑安郡主截胡她的用意。
她感觉得到淑安郡主的目光又在她身上扫视,但这次很快,她听见上首传来一声:“坐吧。”
许融福身谢过,就至下首第一张椅子上坐定。
走了这么远,她又累又热,正好歇一歇。
淑安郡主一时未再多言,喝了两口侍女送上的酸梅汤饮,递回小碗后,才悠悠发问:“你好像并不惊讶被我请到这里来?”
许融一笑,欠身:“不敢,正要求郡主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