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魔修,手中无不是血债累累。
虽然在听到“活祭”之时,心中便有猜想,白飞鸿还是寄望于另一个微薄的可能。
“送‘新娘’也是送‘活祭’吗?”她微微咬紧了牙关。
“应当不是。”云梦泽注视着那行送嫁的队列,“‘活祭’是幼童,‘新娘’是女子。光娶新娘还不够,居然还要童男童女。看来这‘河伯’还真是贪心。”
世间之人,意欲为恶,总爱向着妇孺下手,便是魔修也不例外。
白飞鸿虽然感到不齿,却也知道这是常事。只是握着青女剑的手,总忍不住收得更紧一些。
青女似乎知她心意,在剑鞘之中发出一声极低的嗡鸣。
“小心。”云梦泽神色一肃,“我闻到了魔息,虽然很淡,但前面有魔修来了。”
白飞鸿闻言也是一凛,她掐好隐匿诀,攀上附近的参天大树,无声地观察着附近的情形。她看到,云梦泽与江天月也各自找好了隐蔽的藏身之处,正在审慎地打量着队列的尽头。
送亲的队列已经停了下来。
喜乐也好,人声也好,俱都停了下来。
身着红衣的送亲队列僵着脸站在阴森森的山林中,远远看去,一个个板直板直,竟不似生人,倒像是两列纸扎的阴兵。而那大红的花轿,轿门与轿帘都封得严严实实,看起来也像是一个红彤彤的大棺材,扣紧了钉死了,要里面的人死也爬不出来。
他们停在一间老庙前。
老庙的庙门缓缓打开。里面出来了几名修士打扮的男子。他们的扮相倒个个都是仙风道骨,看起来比寻常散修更有世外高人的风范。只是这一个个的要么面相残佞,要么眼睛邪性,要么神色狡诈,暴露了他们并非善类的事实。
而在他们周身隐隐浮动的晦暗魔息,则是只有修真者方能看见。
白飞鸿估量了一下双方的实力差距,很快便得出了结论。
——静观其变。
这几名魔修自然算不上十足的好手,莫要说与十年前的烦恼魔相提并论,就算是与四苦修士相比,他们的实力也远远不如。
正因如此,白飞鸿才更加警惕。
先前失踪的剑阁弟子,虽然都是普通弟子,但能离开剑阁入世行走,自然资质也不会太差。寻常的魔修想要杀死他们,怕也要多费几番波折。更何况是无声无息地接连擒下这几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若不是其中一人的魂灯碎了,剑阁怕是还没有发觉这些弟子大约已是凶多吉少。
白飞鸿以为,这等事情,绝不是这几名魔修就能做出来的。
她怀疑,他们身后恐怕有更强的高手在撑腰。
“庙里还有人吗?”她用传音入密去问云梦泽。
龙的五感远超常人,为防打草惊蛇,白飞鸿并不想贸然用灵力搜寻那边。这种时候,云梦泽的五感就非常靠得住了。
云梦泽皱起眉来,无声摇了摇头。
“那庙里别有乾坤。”他也用传音入密回她,“对方施了结界,我也听不到庙里的动静。但是,那个结界的手法非常高明……绝不是这几个宵小使得出来的。”
白飞鸿沉思片刻,答道:“静观其变,不要妄动。”
云梦泽微微颔首:“我听师姐的。”
江天月也接到了白飞鸿的传音,他素来寡言,此刻也只是点了点头。
而在他们的下方,一直缩在花轿阴影里的老汉颤颤巍巍地站了出来,冲着为首的那人深深鞠躬,佝偻的脊背高高弓起来,双手都几乎要贴上了地面。他在衣袖后抬起头来,哆哆嗦嗦地赔出一脸的笑来。
“新娘、这一回的新娘已经送到了。请问各位仙人,小的能不能姑且告退……”
“急什么,老丈。这天可还没黑,不用怕下山跌断了脖子,忙着急匆匆赶路,哈哈哈哈!”
那为首的男修笑了起来,他的手无意识摩挲着自己的腰带,目光在花轿的轿门上转了一圈。
“总要先让我们几个验验货……啊不,见一见你们选的新娘,看看她有没有资格面见河伯才好。要是哥几个都不满意,你觉得河伯还会满意?”
“这……”
老汉顿时面露不忍与为难,攀着拐杖的手是松了又紧,怎么也下不定决心应声“好”。在他身后,疑似新娘父母的男女更是把头埋得更深,只有两双手几乎要掐出血来。
“怎么?还是你觉得送上丑陋的新娘惹怒河伯会更好些?”
那魔修啧啧称奇,目光如蛇一样落在老汉的脸上,阴冷而又恶意的徘徊。
“村长,你可想清楚了。”
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压得老汉顿时低下头去,额上冷汗密密麻麻的滚出来,却也不敢伸手去擦,只好继续赔笑。
“哪敢、哪敢。”
他稍稍后退了一步,向着他们低下头去。
“您……您请吧。”
魔修一笑,抬手就要去掀轿帘,却在碰到轿门时骤然一顿,猛地后退!
与此同时,一把柴刀劈开了轿帘,一名穿着嫁衣的年轻姑娘横劈开了轿帘,不管不顾地扑上前去,手里的柴刀就是一通乱挥。
“混账东西!老娘和你们拼了!”
第六十六章 长剑出鞘之时,有如一曲哀……
随着新娘子那句“老娘跟你们拼了!”的怒吼, 送亲队伍的其他人也纷纷掏出了家伙,有的是从轿子下面抽|出了铁锹、锄头、钉耙,也有的是从袖子里掏出菜刀来, 就连那个颤颤巍巍的老村长,也哆哆嗦嗦地举高了手里的拐杖。
他们的动作手忙脚乱,落在修真者眼中更是无比迟缓。可以看出完全是一场没有经过多少排演的冲动袭击。没有像样的武器,也没有世外隐居的高手, 只是一群被逼得没有办法的山民, 为了活命匆匆举起了刀。
因为要攻击的人是修士,他们的目光不住闪动,握着农具的手也在发抖,喉间虽然发出威吓性的低吼,但无论是乱颤的双腿还是无意识后缩的双脚, 都暴露出这些人真实的心情。
无知的乡民甚至对修士的恐怖之处都不甚明了, 却还是挥起了农具,鼓足全部勇气对准了这些“仙人”。
然而那些魔修面上却不见分毫惧色。
他们只是沉沉的拉下了脸, 为首那人阴厉地笑了一声, 将阴沉沉的目光转向了老村长。
“老人家, 你这是做什么?”他缓缓问道。
老村长脸上的肌肉稍稍抽搐起来,他看起来好像快要跪下去,但他艰难地挺直了脊背,抻直了胳膊。
“大人,是你们不肯给我们活路。”
他哆嗦着嘴唇说道, 两行浊泪冲出了他的眼眶, 在脸上滚出两道长长的泪痕。
“一开始你们要酒要肉,我们都好好送上了。要新娘,我们也选了最漂亮的姑娘献上去了。一个两个不够, 十个、二十个,我们也咬着牙送了。可你们还要童男童女,一张口便是三十个。是要拿刀子剜我们的心,这是要我们的命啊!大人!”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一名魔修脾气暴躁,克制不住地站出来,指着老人的鼻子骂起来。
“是你们不让我活了!”老村长拄着拐杖,老泪纵横,“可怜我的小女儿,送到你们这里来,就再也没了下落。我的孙儿还那么小,你们硬生生从我手里把他抢走了……你们既不让我活了,我们也只能拼了!”
“对!还有我妹妹!”
“还有我妻子!”
“还有我的女儿——造孽啊!我家姑娘才十四岁!你们怎么下得去手!你们这群畜生!”
而新娘子已经将盖头远远丢到了一边,她咬着牙提起柴刀来,指着面前的几个人。
“我今天敢来这儿,就没想着还能活着回去。我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了!只要能杀你们一个,也就为那么多姐妹报了仇!”
“区区蝼蚁,也敢在这胡言乱语!”
为首的魔修似乎终于被这番妄言给激怒了,他冷笑一声,抬手便挥出一道红光,眼看就要把在场所有人的人头当场割下!
以新娘阿玉为首的一干人连忙挥起农具抵挡,但凡人的铁器怎么可能敌得过仙家法器?眼见着血光凛凛的刀兵直逼到眼前来,所有人都仿佛看见自己人头落地的惨象——
然而,在那一瞬间,却有一道剑光骤然截断了血光。
要怎么形容那道剑光才好?
犹如几经秋色的凄凄飞霜。
极冷,极清。
那剑光凌厉到了极致,也冰冷到了极致,无论是寒星还是骤雪,都无法与之相比,比拟不了那一剑的绮丽,也比拟不了那一剑的迅疾。
长剑出鞘之时,有如一曲哀歌。
哀歌这长夜的无尽。
哀歌这生死的无常。
在宛如歌吟的剑鸣声中,那魔修的法器被一刀两断,颓然坠地。
白衣少女如同一只羽毛丰丽的白鸟,翩然从上方飘落。衣袂翩翩,足不沾尘。
犹似惊鸿踏雪泥。
她就像是一首短歌。又像是一场长梦。
在场的乡民只知道张着嘴望着她,好一会儿才忽然反应过来,连忙跪地叩拜,口中连连呼喊着“仙子”。似乎是将她认成了真正的神仙。
只是,这白衣仙子似乎并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她提着剑,挡在这一众山民的面前,与数名魔修冷冷的对视着。
“不知这位仙子,是哪一门哪一派的高足?”
见她还未露面便一剑破了自己的法器,魔修脸色一阵铁青,却还是咬着牙笑起来,一双阴厉的眼睛阴沉沉地打量着这白衣少女。见她年纪轻轻,便已经有了如此修为身手,魔修心中更是恨极,脸颊上的筋肉都不由得抽了一抽。
那白衣少女依然冷冷的看着他。她整个人都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散发着孤绝的冷意,与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刺骨杀意。魔修虽认不得她手中剑,但那慑人的神光与霜雪般的剑意都告诉他们,那绝不是一柄寻常法器。
魔修心中又妒又恨,他平生最恨这些得天独厚之人,见她所持为神兵利器,更是邪念横生,心中涌动着无数杀人夺宝的念头,面上却还是强笑着,不让贪念浮现到自己的脸上。
“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
那白衣少女冷冷的开口了。她的声音也同她的剑一样,清如霜雪。
她向前一步,魔修下意识后退一步,似乎为自己在比自己小了不知多少岁的女子面前如此怯懦而着恼,他面色涨成了猪肝色,又猛地向前冲了一步,便要当场发难。
“你这臭丫头,胆敢瞧不起我——”
白衣少女依然只是望着他,然而她的剑尖,却有一滴血珠骤然坠了下来。
血珠坠地的声响,滴答。
“反正,死人不需要知道这么多。”她漠然道。
等等——血珠?
那魔修猛然捂住自己的喉咙,喉间不住发出“嗬嗬”的漏风声,而后,一道血线猛然横过了他的脖颈,鲜血陡然喷溅而出!
“赵二哥!”
“怎么会?”
“你这妖女,到底使了什么手段!你说!”
没有人看得出那少女究竟是何时出的手,也没有人看出她究竟是怎样出的手。
那种不可言说的恐怖,一瞬间便击溃了魔修们的心防。
余下三名魔修顿时齐齐祭出了法器,就要当场发难,然而却有一柄长|枪,自他们身后,骤然抵住了最左边那人的后心。
“别动。”少年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与此同时,他身边的两人一声闷哼,竟是被从另一侧骤然出现的劲装剑客斩去了头颅!
“白道友好剑法。”
那剑客站稳之后,诚心称赞起那白衣少女来。
“至快、至柔、却也至为锋利的一剑。快到连那魔修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被人割下了脑袋,创口又只有那样细微的一线,难以觉察。这一剑当真了得,不知道,这一式可有名字?”
那白衣少女只是冷冷的答道——
“一梦。”
她说。
第六十七章 “我们这里——的的确确是……
——这一式叫什么?
——一梦。
很久很久以前, 她与那个男人之间,也曾发生过这样的对话。
那时,陆迟明微微垂下眼帘, 用白帕子拭去纯钧剑上的血痕,如此回答她。
这一千年来,人与妖,妖与魔, 正道与魔道之间, 冲突日渐增多。战事频起,杀戮不绝。东海三家一直以来都在抵御妖族来袭的最前沿,而陆迟明乃是空桑的少主人,既为白帝后裔,又是身负剑骨, 天资卓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