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一滴眼泪忽然落在玉珏之上。
云梦泽侧过头去,像是要掩盖这一滴泪一样,他面上绽开了一抹笑来。
“早知道就不该听他胡说。”
他低声对自己说。
“无论如何都应该把这块玉给他才对。”
——那这个给你好了。
——什么?
——保平安的东西,应该是你拿着才对。你不是我的护卫吗?你平安了才能保护我吧。
——说的什么傻话,真是孩子气。夫人专门为你求来的玉,当然是你拿着才对。
——你不肯收?
——当然,我可是苍龙卫的首领,小公子。要是苍龙卫的精锐还要靠雪山寺的灵物保佑,我们的颜面可往哪搁?
——哼。
——别生气了。听说昆仑墟的白玉京很有名,等到了地方,我好好陪你逛一逛可好?
——不带那些麻烦的侍从?
——不带他们。
——那好吧。约好了?
——约好了。
真是可笑。
无论如何都应该让他戴上、让他们戴上才是。
“都是骗子。”
他轻声说。
第五十五章 【韶华不为少年留】
第二日就是新年。
无论平日如何冷清, 到了过年的时候,昆仑墟总是热热闹闹的铺张起来了。红彤彤的绫罗,金灿灿的宫灯, 全都悬挂起来了。又正逢前夜下了一整夜的雪,堆在银装素裹的天地间,推开门便是满目红妆,分外妖娆。给这隔绝于世的雪域, 添了几分尘世的喧嚣活气。
新入门的弟子, 无论是谁都得了几套新衣服,大家一起穿着簇新的衣服出得门来,走到哪里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白飞鸿拉着云梦泽去给希夷拜年——她是师姐,自然应当担起这份责任来。
一路上,云梦泽都不自觉地盯着白飞鸿看。
白飞鸿今日着了白衣红裳, 雪白的上衣细细滚了朱红的边, 还用红色的丝线绣出一双红鲤鱼,活灵活现, 像是随时都能从衣衫上跳下来一般, 她本就生得很白, 被这样的朱红一衬,越发显得白皙。
为了搭配这身新衣服,白玉颜为还特意给白飞鸿准备了红梅的头饰,在鬓边微微摇动,引得云梦泽的目光一再追逐过去。
“师父虽然性格冷肃了一些, 但人是很好的, 也没什么架子。”
她一边走,一边本着作为师姐的职责叮嘱云梦泽。
“一会儿见到他,只需尊重些就是了, 也不必太过惶恐。他素来不难为人,你只要行过礼,再说几句吉利话就好。”
云梦泽十分古怪的看了她一眼:“‘性格冷肃了一些’?‘只需尊重些就是了’?”
白飞鸿有些奇怪的看过来:“怎么了?”
云梦泽移开了视线:“我只是有点意外……你居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应该知道什么?”白飞鸿静静地看着他,语气里也多了一分好奇。
“希夷的身份。”云梦泽的语气越发古怪,“先前我就奇怪,你为什么能在他身边也能淡然自若,我还以为是你心性淡泊。结果居然是无知者无畏吗?”
白飞鸿拉住了他的衣角,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他。
“那你告诉我不就好了?”她无奈地垮下肩膀,“与其在这里和我绕来绕去,不如有话直说好了。还是说,喜欢把简单的话说得很复杂就是你们陆家人的坏毛病?”
前世的时候她就想说了。
空桑陆家的人是不是都有什么臭毛病,从哥哥到弟弟,全都是那种有话不能直说的家伙,好好一句话总是说得九曲十八弯,让人去猜他们的言外之意。白飞鸿自觉自己的脾气已经非常不错,偶尔也会很想给他们头上来一记狠的。
说人话!说点我能听懂的话!
偶尔——比如此时此刻,她就很有冲着他们这么大喊的冲动。
云梦泽停下脚步,沉默着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侧过头去。
“你知道昆仑墟与空桑为何会并称为‘西昆仑’与‘南昆仑’吗?”他忽然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你当我什么人了,先生们在课堂上都教过的东西,我当然知道啊。”白飞鸿又有了叹气的冲动,“因为昆仑墟曾经是白帝少昊的属地,长留之山便是白帝的居所。但是后来,白帝后裔不知为何集体移居到了东海的空桑。昆仑墟与空桑由此并称‘两昆仑’。”
昆仑墟原为白帝少昊的居所,但之后不知为何,白帝后裔远走东海,在空桑建立了新的领地,而昆仑墟因为灵脉优越,留下的仙人们自立门户,渐渐便成了仙界第一的宗门。
所谓“昆仑”,便是神所在的仙山。
有人以为,唯有白帝曾经栖居过数万年的昆仑墟,才当得起“昆仑”之名。也有人以为,白帝去了哪里,哪里便是“昆仑”,是以他最终落脚的空桑,被这些人奉为真正的“昆仑”。
为了区别二宗,世人便将昆仑墟称为“西昆仑”,将空桑称为“南昆仑”,虽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当他们谈起昆仑的时候,指的都是昆仑墟。
有这样一段过往,昆仑墟与空桑之间素来很有些龃龉。
也正是因为如此,空桑陆家会将二公子送到昆仑墟来这件事,才会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白帝后裔、真龙血脉,在我们的师父面前算得了什么。”云梦泽很轻很轻的笑了一声,“你知道为什么无论外界如何吵吵嚷嚷,认为‘白帝后裔所在才是昆仑正统’,空桑却从来不与昆仑墟争夺‘昆仑’这个名头吗?”
不待白飞鸿回答,他便回过头去,仰望着纯白的宫殿,神色复杂得难以言喻。
“因为‘昆仑’就是‘神所在的仙山’。”
云梦泽轻声说出了那个白飞鸿所不知道的秘辛。
“白帝飞升之前,从异域带回了年幼的神祇,将它放在了太华之山。”
后来,它成为了希夷。
“只要希夷仍在,昆仑墟便依然是真正的昆仑。”云梦泽垂下眼,看着自己被她牵住的衣袖,“六峰之主中,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其余五峰之主。但太华之山,从来都只属于希夷。”
白飞鸿从未想过自己会听到这样的秘辛。
她微微张大了眼睛,脑海中忽然掠过了许多画面。
是前世之时,先生恳求希夷为她批一次命时的样子;是旁人向她介绍希夷时那句“有通天彻地之能,洞察万物之因果”;是六峰之主从来都对他讳莫如深的事实;是掌门与希夷对视之时复杂难言的氛围……
还有,他日复一日站在太华峰上,用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凝望着无边风雪的模样。
“我以为,你最好还是对那一位抱着敬畏之心为好。”
云梦泽的语气很是淡泊,嘴唇却无意识地抿紧了几分。
“他同我们……我们同你,是不一样的。不是身份上的不同,而是更本质的地方。”
某种意义上,白飞鸿知道云梦泽说的很对。
人与神,人与龙,都是截然不同的生命。
她一度共享过希夷的视野,见证过天地在他的眼中究竟是什么模样,这令白飞鸿更加深切的明白,他们确实是不一样的——在本质的地方。
可是……
“师父就是师父。不管他是谁都是我们的师父。”
白飞鸿松开牵着衣袖的手,摸了摸云梦泽的脑袋,面上忽然浮现出一个略显促狭的笑来。
“就好像你是空桑的小公子,现在也就是我师弟一样。顺便一提,你的龙身真的很好看,特别是鳞片,我还没有见过这么五彩斑斓的白。龙真好啊。”
云梦泽一怔,而后猛地扭过头躲开了她的手,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目光像蔷薇的刺一样扎过去,却在刚触及她含笑的脸庞的瞬间,便匆匆移开了目光。
“你真是……蠢到没救了。”
他这样说着,耳尖却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难以觉察。
白飞鸿自然也不会和他计较,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率先朝那座纯白的宫殿走去。
“要不要打个赌,你说师父会不会给我们压岁钱?”
她的语气很是轻快。云梦泽看着她轻盈的脚步,不由得摁住自己方才被她拍到的肩膀,将唇抿得更紧了一些。
“怎么可能。”他的声音也压在喉咙里,听起来有点奇怪的憋屈,“他可是希夷。”
“那我就赌会给。”白飞鸿忽然回过身来,仗着自己站在高处,屈起手指便弹了一下云梦泽的额头,“你赌输了的话,今天晚上的大年饭就去我家里吃。”
云梦泽被弹得整个人都愣了一下,待他回过神来,白飞鸿已经轻轻巧巧地跑到了宫殿里,提起朱红的裙摆便迈过了殿门。
“师父新年好!蛮蛮新年好!”
她的语气也像小鸟一样轻快,飞过了隆隆风雪,一直传到他耳中来。龙的听力一向远超常人,是以云梦泽能清楚听见她话音里的笑意,如此真切,随着尾音一同高高抛起。
“新年好!大吉大利万事如意!”
一个尖尖的声音传了出来,云梦泽刚走进去,就看到一个肥嘟嘟的鸟球球在白飞鸿面前上下扑棱,呼扇着一边翅膀,十分努力地往她跟前凑。
“好了!听了我的吉祥话就把压岁钱给我拿来!蛮蛮大爷的吉祥话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听的!要给钱!”
云梦泽:“……”
他十分无语的上下打量了这只肥鸟一圈,青背赤腹,单翼单足……很好,是比翼鸟,应该还是这世上的最后一只。
云梦泽默默扭过头去,假装自己没有认出那是一只比翼鸟。
同为濒危传说生物,他现在的感觉非常复杂。
白飞鸿倒是已经习惯了,甚至还笑着捏了捏蛮蛮的鸟喙,很是亲昵的晃了晃它。
“我怎么会忘了我们蛮蛮呢?”她笑眯眯地从芥子里拿出一个香囊大小的锦袋来,系在蛮蛮的脖子上,“给,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点心。”
蛮蛮被点心的分量坠得一个下沉,却还是艰难地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我收下了!”它又扑腾着朝云梦泽撞过来,“还有你!听了蛮蛮大爷的吉祥话就要给蛮蛮大爷新年礼物!不然吉祥话都不算数的!”
云梦泽:“………………”
比翼鸟是传闻中的神鸟,确实如它所言,它的吉祥话是很有意义,也少有机会能听到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鸟得意洋洋的样子,云梦泽就是不想如它所愿。
一人(龙)一鸟就这么僵持了起来,眼看着蛮蛮都扑腾累了,云梦泽还是抱着双臂没有要给它压岁钱的意思,白飞鸿只好向前一步,又从芥子里摸出一个锦袋来,想要挂在蛮蛮的鸟喙上。
“好了好了。”她打起圆场,“小师弟昨天才变回人身,不如这份礼物就我……”
云梦泽面无表情的从自己的芥子里拿出一枚玉扳指来,干脆利落地扣住了蛮蛮的鸟喙。
“嘎——咕?!”
因为鸟喙陡然被锁住,蛮蛮连惊叫都叫不利落,只能睁圆了眼珠子瞪着云梦泽,见它如此,任性的小白龙这才觉得有趣,露出一个笑来。
艳如桃李,灿若朝霞。
“新年好。”他很坏心眼地托起肥嘟嘟的比翼鸟,将它放在一旁的架子上,“这是你要的新年礼物。”
“咕咕咕!!!”
蛮蛮眼看着气得都要扑过来打云梦泽的头,却撞在了白飞鸿的怀里,整只鸟晕晕乎乎的往下掉。白飞鸿连忙接住它,取下它鸟喙上那圈玉扳指,又好气又好笑地回过头,嗔怪地瞅了云梦泽一眼。
“你倒是能耐,欺负起了一只鸟。”
云梦泽轻哼了一声,却不理她,而是恭敬地敛起衣裾,向不知何时出现在殿上的希夷行了一礼。
“空桑云梦泽,代家父家母向您问好。愿您身体康泰,长乐永安。”
希夷只是淡淡道:“既是师徒,不必多礼。”
白飞鸿忙将撞晕的比翼鸟搁在一边,也匆匆向希夷行了一礼,朱红的裙裾在宫殿的地板上散开,如同骤然盛开的一大朵朱槿花。她仰起脸来,与云梦泽恭敬到肃穆的神情不同,她的面上盛着盈盈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