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数十名乐修正排好了队列阵法,或抱着乐器,或身着舞衣,或坐或立,皆是风姿绰约,共谱这一曲《九韶》之章。
若是其他乐修看到这一幕,应当能说出许多华彩动人的诗文来赞颂眼前这一幕吧。但以白飞鸿一个彻头彻尾的外行人的眼光看来,她除了一句“好美好厉害”,也再说不出旁的什么了。
同时,白飞鸿也对自己一个(刚转修不久的)剑修即将加入这一群顶级乐修之中,感到了一阵强烈的窒息。
开什么玩笑,看看人家的腰身,听听人家的歌喉,真正的行家只要站在那里,就能从头到脚都立着两个字——专业。
班门弄斧莫过于此。
白飞鸿此刻只想掉头就走,当做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云间月。
然而她的胳膊却被花非花拖住了。
“阿白,来都来了,做什么这么急着走?”
花非花媚眼如丝的把她望着,不管是举止还是腔调,都让白飞鸿想起自己前世在外除妖时不慎误入过的某个洞窟,当时那满石窟里的蜘蛛精都这样把她望着,在盘好的天罗地网上温柔地对她招着手,笑吟吟地招呼着“来呀”“别走呀”“你跑什么呀”……
这显然不算美好的回忆,让白飞鸿不由得狠狠打了个哆嗦,只想当场告辞——从瀑布顶上跳下去都行。至少这样一来还走得比较痛快。
问题是云间月此时也恰好看到了她。
“太好了,你来得正好!”
云间月眼前一亮,便朝这边走了过来。白飞鸿头皮一麻,深知自己现在跑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强笑着转回身来,对姑射真人行了一礼。
“云真人有何吩咐?”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脊背都在不住往外冒汗,生怕这位云三娘子再提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要求,还伴随着一句“这么简单你一定没问题”的灵魂重击。
她可是龙啊。
白飞鸿绝望的想。
然而云间月却没有提出什么魔修般的要求,她只是笑吟吟地望着白飞鸿颈上的小白龙,还伸手来回抚摸了好几把,直把小白龙摸得蜷起身子,连连闪躲。要不是白飞鸿还没到绾发的年纪,它看起来恨不得直接钻到白飞鸿的发髻里去。
“我还从来没见过我这小外甥这么乖巧的样子呢!还是希夷长老有法子。”
云间月终于摸够了龙,兴冲冲地收回手来,从衣袖间取了一方白玉简,交给了白飞鸿。
“这是你父亲同我要的典籍。你娘亲早年亏损太过,只用药温养着还是不够,寻常体修的法子对她来说又过于刚猛,过犹不及。恰好你娘亲从前也学过歌舞,他便托我寻来一些乐修之道中适合凡人与根基不稳的修士入门的术法,来帮她强身健体。我姑且整理了这些,让她试试再说。”
云间月说着又看了花非花一眼,见徒弟忍笑忍到扶树颤抖,憋气憋得都要背过气的模样,露出了一丝莫名之色。
“我听花非花说要去找你,便要他顺便把你带过来……怎么,你们两个都这副表情?”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去,花非花连忙举起右手,神色肃穆,指天发誓。
“我只是开个玩笑。”他说。
“哦。”
白飞鸿抬腿就是一脚,狠狠踹在花非花的胫骨上。
第三十八章 大哥唱歌要命。
平心而论, 白飞鸿甚至想把花非花从这座山头上直接踹下去。
阻止她这么做的不是云间月,而是她岌岌可危的常识。
严格说来,云间月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因为她在花非花夸张的抱着小腿扑倒在地扯开了嗓子准备满地打滚的时候, 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用脚尖在花非花身边比了比。
“怎么?他欺负你了?”云间月跃跃欲试似的抬起了腿,“那样的话,你刚才踢得太轻了, 想踹断他的骨头, 你得从这个方向去踢,也得更用力一些才行,就像这样——”
她一脚都还没踢出去,花非花就惨叫着跳了起来。
虽然这么说不太文雅,但那一瞬间, 白飞鸿的脑中只闪过了一句话——火烧屁股也不过如此吧。
该说不愧是龙吗, 云间月那一脚着实刚猛,饶是花非花蹦的比兔子都快, 裤腿也还是被擦烂了一截, 当时便看见他的小腿往上红了一片, 让人全然不敢去想,若是那一脚落实了会怎么样。
只能说……云间月的示范,不含任何虚以委蛇的成分,纯然是诚心诚意的示范罢了。
“杀人啊!”
唯有花非花叫得格外惨烈,令人耳不忍闻。
“又没真的踢到你。”
白飞鸿双手环胸, 面上一派冷漠, 片刻之后,到底是被花非花极其夸张的“我伤心了!”表演逗得笑出声来。这一撑不住便再也强装不起怒意,只好垮下肩膀, 一边笑一边无奈摇头。
“算了,这回就放过你。”
花非花唱念做打俱佳的表演戛然而止,他放下手,甩了一甩袖子,悠悠然绽开一个笑来。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苛责我。”
他朝这边抛了一个媚眼,声音也像缠着糖。
小白龙盘在白飞鸿的脖子上,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
花非花危险地眯起眼来,而后,他指着这条小白龙,礼貌地询问云间月。
“师父,我可以打他吗?”
“只要你打得过。”
云间月露出了高雅的微笑。
花非花冷笑一声,抬手就开始卷袖子。
而小白龙也在白飞鸿的肩上支起了身子,周身鳞片发出锐利的冷光。
眼看着一场雄性互殴在所难免,却有一名年轻女修忽然从旁边走过来,笑吟吟地拉住了白飞鸿的手。
“你就是白师妹吗?”那位师姐好奇地看着她,眼睛闪闪发光,“我听说你还没有入门就已经除了一个魔修,前些日子还击败了四苦修士?闻人峰主的女儿,太华峰主唯一的弟子?”
白飞鸿怔了怔,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话题的重心就转到了她的身上,但还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我现在不是唯一的……”
她试图举起肩上的小白龙,那名乐修师姐却全然没有留意到她的话语,只兴冲冲地将她拉到人群中,招呼同伴们来看。
“你们看,这就是白飞鸿白师妹!”她兴高采烈地将白飞鸿推到身前,还摸了摸她的脸颊,“果然像翼望之山那几位师姐说的一样,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而且还很能打,小小年纪就从四魔之一的烦恼魔手中全身而退了喔!”
白飞鸿:“等等,烦恼魔是怎么回事?我根本没和他交过手……”
“真的吗?好可爱……不对,好厉害!”
一拥而上的乐修们完全没有给白飞鸿辩驳的机会,其他的师兄师姐闻言也围了过来,其中一名还伸出手来,揉了揉她的长发,又用指尖拈起她发间垂落的月华,发出一声惊叹。
“这个是月光吗?居然有人用月光做发带!不过这个头发是谁梳的啊……感觉乱七八糟的……”
白飞鸿:“呃……”
是希夷。
原谅他吧,一千二百年没下过山也没和人交际过的男人,还能记得女孩子的头发要怎么梳已经不错了。
不,他真的给女孩子梳过头吗?
乐修大多都很执着于“美”,毕竟,无论是器乐还是歌舞,归根结底,都是一种表演。如何感染他人,如何俘获他人,都是乐修必做的功课。其中,个人的形体与容貌管理,也是很重要的一门学问。
毫无疑问,云间月的弟子们都精通这一门学问,只要看在场这些乐修的着装打扮就能明白了。
一群审美极好的乐修弟子,自然无法容忍白飞鸿继续顶着这样一个发型。
“让开让开,我来给师妹重新梳一个。”
一名师兄很快便挤开了其他人,凑到白飞鸿面前,他的着装打扮确实是这些人当中最为惊艳的一个,他从自己的发髻上拿下一枚发梳,灵活地解开白飞鸿的发辫,很快便为她梳好了一个漂亮的双丫髻,将月光的发带系在其上,打了一个繁复却也美丽的结。
“这样就对了。”他笑着将发梳别回发髻上,“你生得这么好,不好好打扮一下多可惜。”
白飞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摸了摸自己鬓边的月光。
“没错没错。”另一名师姐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脸,“还害羞了,真可爱……要是白师妹是我们姑射之山的弟子就好了。”
“对啊。”最先带她来的那名师姐忍不住抱怨起来,“我还以为今年一定会收到很可爱的小师妹呢,没想到又是臭男人。真是的,我也知道花师弟的腰很棒,他刚来的时候我也盯着看了好久……虽然理解为什么师父会选他,但我还是想要像白师妹这样香香软软的小姑娘啊!”
“……”
白飞鸿只觉得自己对乐修的美好想象,此刻全都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她原本以为云间月那种外表仙气飘飘内里一言难尽的人是乐修里的特例,她的种种……嗯,神奇表现……是她身有龙血的证明。
结果你们乐修一个个都是这样吗!方才远远旁观你们共奏《九韶》之章时,一瞬间只觉得见到了真正的姑射仙人的自己,如今想来简直天真得都不忍心去回想……
“朱师姐对我腰身的赞誉,我就笑纳了。”
花非花笑微微地伸出手来,也不见他做了什么,白飞鸿便被他从人堆里轻易拽了出来。
“不过,师父的眼光可没有问题。比起乐修,还是剑修一道更适合阿白。”
他含着笑,温存似的望了白飞鸿一眼。
“她剑法很好的。”
白飞鸿微微睁大了眼睛。
“话说回来,师父还有一些东西要阿白去送,我们就先告辞了。”
花非花随手掐了一个御剑的法诀,一个比云间月所乘的要小一些的莲花座便飞到了他的足下,稳稳将二人托了起来。他坐在莲花座上,笑眯眯地冲师兄师姐们挥了挥手。
“各位师兄师姐排演辛苦了。我这个闲人横竖是不能上场,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到处逛一逛好了。唉,闲人也真是辛苦呢。”
在大家跳起来打他之前,花非花飞快地驱动法器,眨眼之间便已经消失在了夜空中。只余下一串让听的人想把琵琶砸在他脸上的得意笑声。
白飞鸿满脸都写着“无语”。
她沉默许久,到底是问出了那个从来姑射之山前便萦绕于心的问题。
“云真人究竟……为什么不让你参与《九韶》之乐?”
她真的很困惑。
“这个啊——”
大约是御风而行的缘故,花非花的声音也被吹远了,尾音听着格外的长。他似乎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悠悠给出答案。
“我也不知道。”
白飞鸿:“咦?”
“明明师父先前也找我去练习,还将《九韶》的谱子给了我,说我的嗓子很不错,想让我唱其中一段来着……”
花非花慢吞吞道,面上也浮现出一丝困惑之色。
“结果我还没有唱完,师父就说够了,还说我是她有生以来前所未见的奇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激动了,她当时浑身颤抖,连茶杯都拿不住了,一连摔了三个杯子,才终于把半盏茶送到嘴里。”
白飞鸿:“……”
她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之后她就坚决不许我参与《九韶》之乐的排演,问她的话,就说是人已经满了。”
花非花的神色中写满了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是觉得我表现太出色,会打击其他师姐师兄的信心吗?她还说要是我加入进去,师兄师姐们会受不了的——不会吧,师兄师姐们都是大人了,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感到挫折,甚至一蹶不振呢?”
白飞鸿:“…………”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云真人很可能不是这个意思。
“对了,我还记得怎么唱,你要不要听?”
花非花转过脸来,笑吟吟地把她望着。
白飞鸿整个人都难以遏制地哆嗦了一下:“什么……什么怎么唱?”
“《九韶》呀,我看你看着他们排演的时候,眼睛都在发光,肯定是很喜欢吧。我可以单独唱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