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信你。”
杨伦直起身,“我现在就去见白玉阳。”
杨婉忙追道:“哥,以后有事我会提前跟你说的。”
杨伦回过身,“不用了,经过这件事,我不得不相信,你已经不是从前的婉儿了,你要做什么,可以自己做决定。”
“我……”
杨婉捏着袖口犹豫。
杨伦径直问道:“有什么不好跟哥哥说的。”
杨婉抿了抿唇道:“我想跟哥你坦白一件事。”
她一面说一面低下了头,“其实,自从我摔下南海子以后,以前的事,我就都记不得,我……”
她说到此处有些心虚,逐渐放轻了声音“我不知道我以前是怎么对待哥哥,还有家里的人,这两年我做得很不好,老是跟你吵,还经常骂你,做一大堆让你担心的事,你……能不能原谅我?”
杨伦解开马绳,回身道:“没关系,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哥当时都只希望你能活着,哪怕找到你之后,哥要养你一辈子。而你现在不光活着,你还救这么多人。”
他说着目光一动,“哥以你为荣。”
杨婉听完这句话,不禁心头一松,她迎上杨伦的目光,冲他点了点头,“我也是。”
说完捏起拇指和食指伸向杨伦,向着他比了一个心,“加油啊,大刀阔斧推新政,不必有后顾之忧。”
杨伦翻身上马,“我要你说。”
他说完又学着杨婉的样子捏起了食指和拇指,“这啥意思啊。”
“比心。”
“什么?”
“就是表示我很喜欢哥哥你。”
杨伦忍不住抬起了唇角,“我告诉你,不管你有多喜欢邓瑛,我都是你哥,你以后要是再因为他骂我,我就他跟你……不是,我就跟他翻脸。”
杨婉立在马下笑道:“我不会了,等他出来我跟你一起骂他。”
“哼。”
杨伦哼笑了一声,“你会让我骂他?”
“我会,真的!我们找一天,把他摁在凳子上,咱俩一人站一边,你一句我一句,不把他骂认错不罢休,他这次把他自己丢到诏狱去,真的有点气人。”
杨伦被杨婉给逗乐了,低头道:“行了,你的话鬼都不信。”
他说完正色道:“对了,提审邓瑛的时候,我可以私下见他,你有没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他。”
杨婉道:“那你告诉他,诸君平安,我亦平安。让他……多睡觉,注意饮食。”
“就这些吗?”
“嗯。”
杨婉点了点头,“就这些,来日方长嘛。等他回来,我准备陪他在护城河值房那边养一段的时间,让他卧床休息一个冬天,好好治一治他的腿伤,再调理调理他的身子。殿下被停了俸,不能给他赐药了,到时候,可能要请你帮我找一些药,嗯……钱我会让清波馆的掌柜给你。”
杨伦看了一眼清波馆的大门,“你准备把这个书馆开成什么样子啊?”
杨婉道:“今年的春闱的书坊考市,只有我清波馆是赚的,明年我要买下对面的宽勤堂。”
杨伦不禁笑道:“你啊,是怎么想到做这些书本生意的。”
杨婉笑道:“因为我也是读书人,读书人嘛,就得靠书本吃饭。”
第113章 月泉星河(一) 我妹让你多吃点,长点……
贞宁十四年的春闱如期而至。
礼部尚书释奠先师孔子之后,礼部下辖的巡绰监门、以及搜检怀挟的院吏们,立即开始迎考生入贡院。
清波馆的人在春闱前剥了个通宵的坚果。
伙计们都很困惑,一面做活,一面问掌柜的,“东家让我们剥这些做什么。”
掌柜亲自抗来一袋子果干道:“把这些混起来。然后分成小堆,拿油纸包上,东家说了,这叫……什么每日坚果。每日吃一包,什么……头脑清晰……文章好……”
伙计们道:“咱们东家可真有意思,不过掌柜,这么多咱们都给谁啊。咱们能留些嘛。”
“给咱们东家救的那些学生们带着,这不要入贡院了嘛。”
伙计们笑道:“那我宁可不吃,我定是蹲不住那号子。”
这话虽然是打趣,意思倒也很实在。
大明的会试与乡试一样,一场三日,考三场,总共持续九日。考生们入了号舍以后,号门便会全部锁闭,九日中的吃喝拉撒都在那间号房里。除非京城地震,不然号门是绝对不会开启的。
贡院如牢狱,在满城吹落杨花,四处花艳鸟喧的时节,年轻人们入仕前最后的一场“自囚”至此开始。
与此同时,刑部与北镇抚司对邓瑛的会审,也在京城的另一处“牢狱” 里摆开了堂面。
这日一早,杨伦在广济寺门口的摊子上胡乱吃了一碗馄饨,走进镇抚司衙门的时候,白玉阳和齐淮阳两人已经到了,但张洛还没有出来,堂上摆着茶,刑户二部的堂官皆站在堂外,见杨伦走进来,纷纷让道作揖。
杨伦跨进正堂,径直对齐淮阳说了三个字,“关门审?”
齐淮阳正端着茶与白玉阳说话,陡听杨伦这么一问,手里的茶盏险些翻了。
他忙稳住盏身,起身与杨伦见礼,“自然要闭门审,已经与镇抚司说过了。”
杨伦看了一眼天色,转身便往后衙走。
齐淮阳追道:“杨侍郎,我们在这边议鞫纲呢,你不一起看看吗?”
杨伦回头道:“镇抚司这几日的案供送出来了吗?”
齐淮阳摇头,“尚未,催要过几次了。”
杨伦道:“那你们议什么,我这就进去要。”
他说完便跨进了后堂。
邓瑛此时已经被从诏狱里提了出来,暂时押在后堂的庑房内。
杨伦是此案的审官,镇抚司的校尉没有道理在审前阻止审官问询人犯,见他过来,只说了一句,“侍郎大人,这里味道怕是不大好。”
杨伦道:
“无妨,开锁。”
校尉替杨伦打开房锁。
杨伦站在门外沉默了须臾,这才抬腿推门,跨进庑房。
房内只有两张凳子,一张桌子。
邓瑛坐在桌边,正捧着一碗水在喝。
庑房的门被杨伦推开,雪亮的日光一下子落在他膝上,他下意识地将腿往边上一避。
抬起一只手遮住光,朝门前看去。看清来人是谁方露了一丝笑容。
“是你啊。”
看守他的校尉喝道:“见审官还不跪下。”
邓瑛被校尉一喝斥,忙应道:“是。”
杨伦见邓瑛要起身,立即拉下脸,转身冲校尉道:“你出去,本官要自己问他。”
说完冲邓瑛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坐着。
校尉被杨伦硬撵了出去,庑房的门被合上,堂内的光线再度暗了下来。
杨伦回过身看向邓瑛,他穿着发灰的囚衣,半截手臂露在外面,人比之前又瘦了一些。
“你喝你的水,别看我进来就不知道做什么了。”
“也不敢喝多了。”
邓瑛说着放下水碗,镣铐堆叠在桌面上,稀里哗啦地响。
杨伦走到邓瑛对面坐下,“一早吃东西了吗?”
邓瑛笑道:“你堂审前专门过来看我,就为问我今早吃没吃啊。”
“你以为我想问!”
邓瑛看着杨伦额头上凸暴的青筋,轻声道:“有气留着堂上对我发,会装得像一点。”
杨伦“哼”了一声,侧身看着邓瑛道:“我妹让我跟你说,她和学生们都没事,让你自己在牢里多吃点,睡久点,长点肉,不要再瘦了。”
邓瑛不禁笑了,“杨子兮,这哪像婉婉说的话。”
“就这么个意思,反正我带到了。”
邓瑛点了点头,温声道:“好,我知道了。”
两个人沉默地对坐了一会儿,杨伦上下打量着邓瑛,邓瑛将手放到膝上,稍稍直起背,对杨伦道:“放心,只动了轻刑。”
“我就没听说北镇抚司有轻刑。”
邓瑛道:“张洛跟我说了,前几日宫里来了暗旨,叫不让刑讯,所以,就最初那一两日难熬一些,最近这几日,他们一直让我养着,大半都好了。”
杨伦这才收回目光,“张洛竟然给你说这些。”
邓瑛笑了笑,“是啊,难得吧。”
杨伦哂了一句,“吃错药了。”
邓瑛问道:“对了,今日是春闱的第一日吧。”
杨伦点了点头,“嗯,你和婉儿护下的那些人,昨日都进去了,婉儿不放心,还叫我去盯了一眼。”
邓瑛望着桌面上的水碗,“她是怎么救下那些人的。”
“她把那些人带到了清波馆,还让你东厂的人把清波馆封了,就这么硬生生地拖了一日的时间。”
“后来呢?”
“后来她让皇长子去给那些人代的罪。”
邓瑛微怔,而后不禁点头。
杨伦道:“说实话,我都不得不佩服。”
邓瑛笑了笑,“除开这一层身份,我也没有哪一样配得上她,子兮……”
他说着抬起头,“我以前在刑部跟你发的那个誓,我至今仍然记得,如果我这一次被判死罪,你就当我是应誓吧,别帮我了。”
杨伦一把拽起邓瑛的手,“你以为你死了我妹妹这辈子还能笑得出来?邓符灵,等你出去我真的要和杨婉找一天,好好地骂你一顿。”
“松手……”
杨伦这才发现自己抓住了他的伤处,忙松开了他。
邓瑛摁住自己的手腕,低头道:“我这一次没有办法自救,只能等恩赦,陛下虽无心处死我,但也没有理由赦我。”
杨伦看着他道:“婉儿让你等,你信她你就好好活着等。”
“等到秋天吗?”
杨伦一愣,“怎么你也知道?”
邓瑛还未及回答,门前的校尉道:“侍郎大人,前面老爷们升座了,我们要押犯人上堂。”
邓瑛站起身,“你先去吧,别在堂上露悲,不好。”
杨伦应了声“知道。”,撩袍转身跨出了庑房。
——
正堂闭了门。
除了白玉阳和张洛等审官之外,堂内只留下了户部的一个堂官做书记。
因闭门后光线不好,张洛命人点了四盏蜡烛。
白玉阳道,“带邓瑛过来之前,我有一句话要先和诸位大人说,不论今日审得如何,审出来的事,我们都不能私奏。等对邓瑛的审讯结束以后,由我来写奏疏,再由你过目后联名。”
张洛没有说话,杨伦也不肯出声,只有齐淮阳见自己尚书尴尬,拱手应了一声“是。”
白玉阳见此,也不再多说什么,侧头对张洛道:“把人带过来吧。”
张洛抬了抬手,邓瑛便被校尉从后堂带了出来,押他在堂中跪下,烛焰的光轻轻跳动,笼着他低垂的面庞,他虽被束缚,还是顾全了该有的礼节。
白玉阳看着鞫纲,抬头直问道:“滁山和湖澹的两处学田,是如何以公名私占的。”
邓瑛直起腰背,“我没有动田契,只是私自解运了田上粮产,在杭州私卖。”
“官粮私卖?”
“是。”
白玉阳放下鞫纲,接着问道:“从何时开始的。”
邓瑛抬起头应道:“贞宁十三年年初既始。”
白玉阳道:“一年多了,所取银两多少。”
邓瑛道:“我未曾记数,多已挥霍了。”
“挥霍?听说你的日子一向过的清苦,官粮私卖,按律当斩,是你自己挥霍了,还是在替人遮掩,你想清楚再答。”
邓瑛道:“白大人,速结此案吧,您审再多次,我也只有这一番答言。”
白玉阳拿起案上的案供,对张洛道:“你们取这一份供词的时候,对他动过刑吗?”
张洛抬头看了一眼,冷道:“最初动过,但人犯交代罪行之后,就没有理由再动刑了,白大人,你们今日是借镇抚司的地方审人犯,别的我不多过问,陛下也说了当成罪奴审,他既然认了,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审完了他,我衙门还有别的案子要问,你们刑部不能一直占着我镇抚司的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