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伦听完易琅的这一番话,不禁背脊发热,头皮发麻。
这话听起来既真切,又令人心疼。
虽然是杨婉教易琅说的,但未必不是这个孩子难以表达的肺腑之言。
杨婉帮他说出来了,恰到好处,恰是时候。
自古在京城的官场上讨生活,即如同在刀尖上行走,阳谋虽然永远抵不过阴谋,朝臣在明,司礼监在暗,大多时候,都是文官们在输自己的尊严,但这二者之上,还有一个上上品,即“攻心”。
虽然所有人都想修此道,却又有无数人玩火自焚,死在了半道上。
杨婉立于微处,手上没有任何一个实际的筹码,却游刃有余地牵引着君王和这个皇子的情绪,来盘活这一局几乎无望的死局,这令杨伦细思极恐。
“父皇。”
“你说。”
易琅吸了吸鼻子,“您责罚儿臣吧,儿臣什么都受得住。”
他说着,弯腰伏身,叩拜在贞宁帝面前。
白玉阳眼眶一热,不忍呼出一口灼气,他抬手摁了摁眼角。
贞宁帝抬头看向他,“你在朕面前露什么悲。”
白玉阳忙道:“臣有罪,臣思己父,不禁……为殿下动容。”
贞宁帝听完这句话,扶着何怡贤站起身,走到易琅面前,弯腰扶着他的双臂,“起来。”
易琅站起身,替过何怡贤的手,扶着贞宁帝坐下,“父皇,儿臣今夜为您侍疾。”
贞宁帝咳了两声,“好,朕也有些话要跟你说。”
他说完对杨伦道:“你亲自去,让张洛回来。另,明日拟旨,皇长子代书院学生受责,罚俸三年,朕念皇子仁义,就免去学生们的罪,不再追究。”
“是,臣代书院学生们谢陛下恩典。”
“杨伦。”
皇帝将易琅搂到身边,“谢错了。”
“是是……臣代院生们谢皇长子恩典。 ”
杨伦说完,一刻也不肯耽搁,直出东华门朝清波馆奔去。
清波馆前,一个时辰已经快到了。
杨婉望着漆黑的东公街一言不发,东厂厂卫不自觉地握紧了刀,杨婉直起身,提声道:“不准动手。”
“夫人!”
杨婉闭上眼睛,“不要在我眼前杀人,没必要,能无罪地活着就活着,邓瑛对你们来讲也就是个普通人而已,不是神,不要这么迂腐,你们的心他和我都知道。”
她说完睁开眼,提裙走下台阶,走到张洛面前,沉默了须臾,向他伸出双手,“来吧,带我走。”
张洛低头看向杨婉,她看起来已经疲倦至了极,眼眶发青,发髻散乱。
“你要认输了?”
杨婉笑了一声,“差不多吧。”
她说着抿了抿唇,“你会让我去看他一眼吧。”
“你觉得呢。”
“好吧,你不会,不过也没关系,反正都在一个地方,我挺安心的。”
张洛用刀柄压下她的手,“杨婉,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不要。”
张洛道:“我还没有说是什么机会,你就拒绝?”
杨婉望向张洛,“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受你管束,然后你就替我担待是吧。”
张洛没有出声。
杨婉笑着摇了摇头,“张洛,反正我活不成了,我跟你说一句放肆的话吧。”
她说着吞咽了一口,反手指向自己,“我的喜怒哀乐,你一辈子也不会懂,也配不上。”
张洛额上鼓起一道青筋,“杨婉,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放肆的女人。”
“女人怎么了。”
杨婉打断他,“我也是个人!你见过周丛山,见过黄然,见过邓瑛,他们哪一个不比我放肆,我和他们一样,也是愿意让骨肉落地,为后世铺路撑冠的人,从今日起,你不准再看不起我。”
张洛摁刀的手捏握得关节发白,“再等半个时辰!”
“大人……”
“我说再等半个时辰!”
杨婉怔了怔,“你不想赢我吗?”
张洛道:“我就不明白,我张洛为何要沦落到跟一个女人斗,还要让这个女人看不起。我在你手里输了三次,我都没看明白我是怎么输的,这次就不管我是输还是赢,我都想再看明白一点,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话音刚落,东公街上响起了马蹄声。
杨婉抬头朝前面望去,只听杨伦的声音传来:“有旨意!”
杨婉听到这么一声,禁不住朝后退了两步,一直强抵在胸口的那口气猛地涌出口鼻,她顿时有些站不住。
覃闻德忙扶住她。“夫人……”
杨婉摁着胸口喘息了几口,抬头朝张洛看去。
张洛望着她道:“真厉害,只不过,你和邓瑛为了这些人,值得吗?”
“你为了陛下值得吗?”
张洛猛地一怔。
杨婉喘道:“想明白了,你就会和我们一样痛苦。”
第112章 杏影席地(九) 你和邓瑛,谁读书比较……
是时,杨伦的马已奔至清波馆门前。
锦衣卫与东厂厂卫皆让道两旁,张洛也下了马,馆内外的人顿时跪了一地,杨婉也忍着乏从覃闻德怀中挣扎起来跪下。
杨伦下马扫了一眼众人,方看向张洛,“明旨还没下来,我这里是一道口谕,命你即时回宫。”
张洛叩道:“臣领旨。”
众人皆随张洛起身,唯有杨婉腿还在发软,踉跄了一下,差点朝前跪下去。
杨伦忙上前搀住她,抬头对张洛道:“你怎么伤的她。”
“我没有伤她。”
“没有伤她她怎么这样!”
“好了,哥。”
杨婉摁住杨伦的手臂,“我是吓的,把腿吓软了。”
杨伦骂道:“你都成猴儿窜上天了,你还知道怕啊。”
杨婉听了这一句,竟觉得很有意思,“什么猴儿窜上天,你说话真是越来越没谱。”
杨伦低头看着她的腿,“真没被他伤着吧,别怕他,你直说,哥给你做主。”
杨婉摇了摇头,“真没事,他们都没碰我。”
她说完冲张洛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走。
张洛翻身上马,临去时又低头看了杨婉一眼,平声道:“邓瑛我会按律来审,你有没有什么话跟我说。”
杨婉听他这么说,倒是点了点头,收住笑松开杨伦,朝张洛的马下走了两步,“有。”
张洛勒住马头,“什么话。”
杨婉抬起头,“不管你怎么审他,求你保全他的衣衫。”
“你就求这个?”
“嗯,其实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求你,我……”
“你有。”
他忽然打断杨婉,“今日你也算救了我一命,你求我的这件事,我答应你。”
他说完,没有再给杨婉说话的余地,反手打马,带着北镇抚司的人撤出了东公街。
街道一下子便空了,漆黑的道路看到不尽头,风扑面而来,夹着淡淡的春草香气,东厂的封条伶仃地挂在门上,被覃闻德一把扯了下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所以历史有改变过吗?
贞宁十四年春天,皇帝病了,邓瑛在狱,一切和《明史》记载的一样。
但人心的缝隙就像一架巨车的关节骨缝一样,偶尔响那么一声,便能抖落无数的尘埃。
杨婉没有想过,张洛竟然真的会答应她,正如张洛自己也没有想过,他会愿意在诏狱里,给一个“罪奴”尊严。
“好了别看了。”
杨伦伸手抵着门,“现在没事了。”
“是啊,总算没事了。”
杨婉收回目光,抬手理了理衣衫,回头对杨伦道:“殿下也没事吧。”
“没事,不过下一次有什么事,你能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声。”
杨婉弯眉一笑,“你要是知道我拿殿下去冒险,来救这些学生,恐怕想杀了我吧。”
“你……”
杨伦又好气又好笑。
“你教殿下说那些话的时候,当真不怕陛下迁怒他吗?”
“怕呀。”
杨婉望着杨伦,“他是君王,生死一念之间,这一念就算我们能拿捏七八分,仍然有两三分的变数。不过这已经是我能想到最有把握的办法了,对陛下和殿下都好。”
“怎么讲?”
杨婉看回馆内,“陛下未必想杀这些人,只是他没有赦免他们的理由。易琅是他的儿子,他代这些人受过,就给了陛下一个台阶。而且陛下……应该也想替自己的后代,在这些年轻人心里博一个好名声吧。”
“哼。”
杨伦哼笑了一声,“名声是好,罚了三年的俸呢。”
“三年?这么久。”
“是啊,你们怎么过啊。”
杨婉笑了笑,“邓瑛那样都能过,我们有什么不能过的,你放心,我有钱不会找你要。”
她说完走进门内,对众学生道:“好了没事了,你们回去吧。”
那个年轻的学生怯怯地问道:“姐姐,我们……还能参与今年的春闱吗?”
杨婉冲着他点了点头。
“能,要好好考,要看什么书,只要清波馆有的,你们都可以拿去看,要找不到地方吃饭,也可以来馆里吃。虽然我今日就要回宫了,但掌柜的会帮你们张罗。”
她说着看向周慕义,“邓瑛打了你二十杖,调养起来是比较难,你在京中请医用药的钱我包了,好好治伤。听邓瑛说,你写得一手好文章,那就不要老是骂人,多看看百姓,多关注关注民生,周先生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你被人利用,枉送性命的。”
她说完这句,朝后退了一步向众人行了一个礼,抬头提声道:“邓瑛侵吞学田一事,的确伤到了书院,也伤到了你们,他偿还不了的,我尽力来还,还请你们记住,我求你们的事。”
“姐姐……谢谢你,我不会再骂邓厂督了。”
“我也不会了……”
“我也是……”
“我也……”
众人皆附和,杨婉亦有些动容,她含笑点着头,“我知道了,回去吧。”
她一面说,一面用力将身后的门大推开,学生们互相搀扶着走出清波馆,店中的伙计们纷纷提着灯笼去送。
杨婉靠在大门上望着这些人的背影,对杨伦道:“欸,你和邓瑛读书那会儿,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啊?”
杨伦走到杨婉身旁抱臂靠下,“我可没那么蠢。”
杨婉笑了笑,侧头又道:“那你和邓瑛,谁读书比较厉害。”
杨伦沉默了一阵,方不情愿地吐了一个字:“他。”
说完又问道:“你没问过他吗?”
“问过,他不说。”
杨伦抬起头,朝头顶的叶阵看去,“你觉得很可惜?”
杨婉摇了摇头,“不可惜。”
她说着顺着杨伦的目光看去,“你看他在这条路上走得多好,当初举荐他,你现在不后悔吧。”
“其实有一点后悔。”
杨伦垂下头,“我如今不知道该怎么救他。”
“拖。”
“拖有用吗?”
“有。”
杨婉直起身,“拖过今年夏天,到了秋天就有转机。”
杨伦侧头看向杨婉,“什么转机。”
杨婉没有明说,“反正就是有转机。他的态度好,人也温顺,刑部的人不至于立刻就要他死吧。”
“不至于。”
杨婉应道:“那你们可以先给他判罪,死罪也行,但不要立决。这样你们就可以清学田,推新政了。如果可以,判了罪之后,看能不能把他接到刑部关押,不过不行也没关系,司礼监的把柄还在他手上,陛下的名声也在他身上,他们不会让张洛对他过度用刑。”
杨伦道:“你真的有把握吗?拖到秋天。”
杨婉点了点头,“有,至少比这次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