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她与灯  发于:2021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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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是,你们底下的人呢?族中的人呢?”
  他声音一沉,“我曾经不也是堂堂正正在工部做官的人吗?结果呢?也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
  杨伦望着邓瑛的面容,一时哑然。
  邓瑛叹了一声,“杨子兮,帮我跟白玉阳求情,不要把我长时间地困在刑部大狱,我在外面,还能跟诏狱制衡一二,若司礼监反弹劾这次弹劾我的官员,你们内阁不至于完全被动。”
  杨伦道:“难道司礼监敢弹劾老师?”
  “白大人虽在病中,但这一本奏章是他起笔写的,这就……”
  “该由我来写的!”
  杨伦打断邓瑛,“我早该想到,我不写就是逼老师写。”
  邓瑛轻道:“都一样。”
  “能一样吗?我尚年轻,老师已经是古稀之人,如今又病重,经得起什么折腾。”
  “杨子兮你冷静一点,我掌东厂这么久,三司我牵制不了,你们自己想办法,但是只要是落在诏狱里的案子,我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杨伦抬头凝着邓瑛的眼睛。“东厂是陛下拿来震慑我们的,你用来救我们,你自己怎么办?”

  邓瑛笑了笑,“这是我的事。”
  杨伦喝道:“你是不是觉得你这样做,就能逼着老师认可你。”
  “那你要我怎么做?”
  邓瑛迎风抬起头,“老师认不认我,我早就没有执念,但我不是一点知觉都没有,你明明知道我心里的想法,为什么还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
  杨伦心里有些后悔,低头看向邓瑛的手腕,岔开了将才的话题。
  “他们现在带你去刑部,是要做什么……”
  “戴死罪、徒流办事,还能做什么。”
  邓瑛抬起手,“无所谓,只要不关着我,锁就锁吧。”
  “妈的。”
  杨低骂了一声。
  邓瑛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不要露情绪。”
  杨伦压低声道:“你这样怎么在宫里生活?难道又要累我妹妹?”
  邓瑛听他提起杨婉,垂眼沉默。
  杨伦咳了一声,转话道:“她最近买下了之前被张洛查封的清波馆,馆内的收益不能入宫,暂由我的妻子代掌,你帮我问问她,她需不需要,若是需要你就替带进去。”
  邓瑛笑笑,“你这就是多此一问,她在承乾宫,衣食都是最好的。”
  杨伦喝道:“那你呢!身子不要了?她还要照顾小殿下,怎么得空天天照顾一个带着镣铐的人?你拿钱去给哪些阉童,让他们照顾你的起居,不准累我妹妹一个,否则我下回见到你,一定揍你。”
  一大片风从二人身旁吹过,吹起二人身上厚重的官服。
  两个人同时想起了杨婉的面容,一道沉默了下来。
  良久,邓瑛才轻声道:“子兮,我在广济寺的那一间房子是留给杨婉的,我知道,我现在这个处境,必会被刑部抄家,要保住它很难,但我还是希望你帮我想想办法。”
  杨伦听完这句话,心中忽然猛地一抽。
  他平时并不算一个在情爱一事多敏感的人,可是听到邓瑛要给杨婉宅子,他却如同被冷水浇头,心头猛得生出一阵恶寒 ,不自觉地捏着袖子,牙齿龃龉,“你们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要给她宅子。”
  邓瑛咳了两声,“我没有别的留给她。”
  “我问你为什么无缘无故要留东西给她?”
  邓瑛沉默地看着地面。
  杨伦脖子上的经脉逐渐暴起,握拳朝邓瑛逼近几步,“邓符灵!我在问你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给她宅子!”
  邓瑛仍然没有说话。
  这种沉默令杨伦浑身颤抖,他偏头看的着邓瑛,喉咙里逼出来的声音很是尖锐,“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忘了你两年前对我发的誓了吗!”
  “子兮,我……”
  邓瑛一个“我”字还没完全说出口,脸上就狠狠地挨了杨伦一拳。
  这一拳杨伦使了八分的力气,邓瑛几乎站不住。
  十步之外的差役看到这个场景连忙上前来将邓瑛架起,对面又有门上当值的内侍上前,帮着拉开杨伦。
  “杨大人,邓督主,这是在鼓楼下面,二位不得失仪啊。”
  杨伦虽然被人拽着,但眼中却如有火烧,他甩开内侍走到邓瑛面前,切齿道:“别的事情我都可以原谅你,但是邓符灵,那是我的亲妹妹,你怎么敢……”
  邓瑛抬手摁了摁面上的伤,“我一生都无法偿还。”
  杨伦听完邓瑛这句话,不由闭上眼睛,指节捏得发白。
  喉如吞炭,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转身便往掖门走,走出掖门,便在寒风里又硬生生地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差役待杨伦走远,才问道:“邓督主,您没事吧。”
  邓瑛摇了摇头,“没事,走吧。”
  ——
  护城河边的值房内,杨婉醒来的时候,日已渐西。
  她忙返身坐起来揉了揉头发。李鱼端着水进来,放在门口,探了个头在门口看她。
  “你总算睡醒了。”
  杨婉穿鞋下床,“你进来吧。”
  李鱼这才推门进来,“你是不是病了。”
  “啊?”
  杨婉拢着头发站起,“怎么这么问?”
  李鱼道:“我看邓瑛病的时候,也这样睡,什么都不吃。”
  杨婉看了看外面,“御门朝结束了吗?”
  李鱼点头,“结束了一会儿了。”
  “邓瑛呢,怎么还没回来。”
  李鱼叹了一口气,“他被刑部带走了。”
  “什么?”
  李鱼见她要起身,忙拦住道:“你你……你先别慌,我问了我干爹,没说要关他,他一会儿就会回来。”
  杨婉皱眉,转身问道:“不关什么意思。”
  李鱼抓了抓脑袋,“我也没听明白,杨婉,你知道什么是‘戴死罪、徒流办事’吗?”
  杨婉闻话肩头一松。
  李鱼差异道:“说话啊。”
  “哦……那是指官员在定罪之前,以待罪之身处理公务。”
  李鱼点着头,“哦……难怪还能回来。欸,杨婉你去哪儿?”
  “去接他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1)胡案:胡惟庸案。
  蓝案:蓝玉案。
 
 
第92章 山月浮屠(九) 邓瑛你一点都不听话。……
  这日刮了整整一日的风,日暮时太阳却在墙上露出了头,温热的夕阳余晖烘着杨婉的背。
  杨婉在东华门上看到邓瑛时,他还在与覃闻德说话。
  他的手腕和脚腕都被锁上了刑具,行走不便,时不时地便要停几步,覃闻德几次试图扶他,他都摆手推迟。
  “你遣人下一趟杭州。”
  “这个时候下扬州查什么呢。”
  邓瑛小心地避开地上的一块的石头,“查杨家在杭州棉布生意,不论是什么问题,都先不要拿人。查了回报我,如果那时我在刑部大狱,就直呈报杨伦。”
  覃闻德道:“如果杭州地方也在查杨家,我们该如何。”
  邓瑛轻轻捏住自己的一只手腕,“那你们就反查杭州知府,记着,不要从私田私盐这些财罪上入手,只查他的政绩,迫他停手便止住。”
  覃闻德应了一声“是。”又看向邓瑛的手腕。
  “督主,您这样属下们看着心里难受,恨不得去掀了他刑部大堂。”
  邓瑛垂下手,“我仰仗你们做事,你们万不能逞一时意气。”
  覃闻德丧道:“属下明白。但您如今这样,如何起居行走呢。”
  这话他一个爷们问出来,他自己尴尬,邓瑛也没有回答。
  “有我啊。”
  覃闻德闻声抬起头,见杨婉一个人,正笑着站在他面前。
  “婉姑娘……”
  “放心把你们督主交给我吧,保证不让他饿着冷着。”
  邓瑛看见杨婉,下意识地拉了拉衣袖,试图遮住手腕上的刑具,面色有些腼腆。
  杨婉没有去看那些令邓瑛尴尬的东西,抬头望着他的面容问道:“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填鞫谳的册子填得久了一些。”
  他说着,侧身唤道:“覃闻德。”
  “属下在。”
  “你先去吧。”
  “是。”
  杨婉站在邓瑛身后,探了个脑袋看着被邓瑛撵走后一步三回头的覃闻德道:“你带这些人带得真好,能在各地扎扎实实地做事,人却和和气气的,看着一点都不吓人。”
  她说完直起身,这才低头看向他手上的刑具,“难得的是,他们还真心关心你。”
  邓瑛捏着袖口,又把手腕往里缩了缩。
  杨婉一把捉住他的手,“别藏了,回都回来了,你总要让我知道,怎么照顾手脚不方便的人吧。”
  邓瑛看着杨婉低垂的眼睛,轻声道:“我这样和从前也没什么不一样,我可以照顾自己的起居。婉婉,你不要在意。”
  “嗯。”
  杨婉吸了吸鼻子,“你不在意,我也不在意。”
  她说着,轻握住邓瑛的手,目光一柔,“邓瑛,我来之前,其实心里还挺难受的,但我将才看着你与覃闻德说话的样子,我又觉得是我自己太浅薄了。”
  她一面说,一面挽起风吹乱的耳发,“这些东西算什么呢,不过就是一堆用来规训人的铁,可即便你戴着它,你还是能做你想到做的事,邓小瑛。”
  杨婉抬起头,冲着他露了一个笑,“你真厉害。”
  邓瑛听她说完这一番话,这才试探着抬起手。
  镣铐的铁链从他的衣袖里滑落出来,贴着他的手臂垂下,他用另外一只手小心地摁住,以免磕碰到杨婉,探出的手轻轻地抚上杨婉的脸颊,杨婉这才看见,他面上有一块肿伤。
  “哥哥打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就是干这种事的人。你别气,我下次把他纠到你面前,摁着让你打回来。”
  邓瑛听完笑出了声。
  杨婉抿了抿唇,轻声续道:“邓瑛,我不是开玩笑的,他已经欠你欠得下辈子都快还不清了,但你看在我的份上,少给他算一些。”
  邓瑛摸着杨婉的鬓发,笑应了一声,“好。”
  杨婉这才笑开,“我们慢慢走回去吧。”
  “嗯。”
  ——
  杨婉陪着邓瑛慢慢地往护城河边走,一路上邓瑛简单地将今日御门朝上的事情对杨婉说了一遍。杨婉下意识地抱起了手臂,“陛下让你待罪办差,是在留时间和余地给司礼监做反应。”
  “是。”
  “所以,你让东厂去杭州查我家的棉布产业,是怕司礼监利用杭州地方上官员来反弹劾哥哥?”
  邓瑛的步子越走越慢,声音却很清晰。
  “户部和内阁,都在竭尽全力保杨伦,我能做得不多,能帮一把是一把吧。子兮毕竟年轻,且他是直性子,在官场上交往的人并不算多,只要遮盖住族中人纰漏,司礼监就动不了他,但是……”
  杨婉接下邓瑛的话。
  “白阁老那里就难了是吗?”
  邓瑛点了点头。
  “老师在朝为官已近五十年,翰林有一半的人都是他的门生,如今在各部任上的人,仍数以百计,如果司礼监若在这些人身上寻出罪名,老师必要担主罪。”
  杨婉道:“那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邓瑛站住脚步,“东厂狱。”
  他说着低下头,“我会提请陛下,亲鞫老师。”
  杨婉在邓瑛身边回想起了贞宁十四年春天的史实。
  白焕因礼部右侍郎的贪腐案被牵连下东厂狱,《明史》上对白焕下狱的评述和后来的研究基本上没有出入,都认为这是邓瑛对白焕弹劾他的报复。然而事实上,却是穷途末路上的学生,拼着最后一丝余力去救自己的老师。
  杨婉后来翻开自己的笔记时,一直没有办法,提笔写这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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