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她与灯  发于:2021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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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瑛垂下眼睑,“奴婢卑微,不堪受此大恩。”
  何怡贤笑了一声,“做了宫里的奴婢,不管你想不想,咱们呐……都是荣辱一体。”

  他一面说一面低下头看向邓瑛的脚踝。“离明日奉天门听政还有几个时辰,回去歇着,好好地养养神,胡襄。”
  “是,老祖宗。”
  何怡贤指了指邓瑛手下,“过来替他。”
  ——
  邓瑛走回护城河边的值房。
  房门是朝里开着的,床边的炭盆子里炭火烧得很旺。桌上放着两包草药和一包坚果。坚果下面还压着一块用羊皮做的暖套。做得很丑,针脚完全不整齐,只是勉强将两张羊皮合缝到了一起。
  杨婉靠坐在他的床上,人已经睡着了。
  她睡得很不安稳,下意识地抓着邓瑛叠放在床边的寝衣。
  邓瑛小心将东西收好,脱下身上的官服,坐在杨婉身旁,将双脚靠近炭盆。
  连日化雪,寒气侵骨,牢狱中的旧伤一日比一日发作的厉害。
  虽然已经过去两年,刑部大狱所经种种,尚历历在目。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想起他曾对杨婉说过的话。
  他告诉杨婉,这是镣铐的痕迹,还有他脚腕上的伤,都很难消了,虽然他一直在听杨婉的话,好好地吃药,调理身子,但是效果并不大。他最初虽然不明白,他并没有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却要受这样的责罚,但是,他现在想要接受这些责罚,继续活下去。
  这些话,现在想来也是一样的。
  唯一不同的是,他有了杨婉。
  他用一种在外人看来极其龌龊的方式,拥有了杨婉。
  可是他心里明白,那其实是他对杨婉的交付。
  灭族,获罪,腐刑……
  衣冠之下,每一局他都在输。
  没有人在意他的尊严,对他施加的刑罚理所当然,每一回都极尽羞辱的过程。
  但杨婉让他赢,让他体面而安心地做爱人之间的事。他不敢拒绝枷锁,她就握着他的手,给他恰到好处的束缚。他恐惧裸露,她就准许他保有完整的衣冠,她把自己伪装成一座馥郁芬芳囚牢,并是为了折磨他,而是为了收容他的残生,给他归属感和安全感。
  在杨婉身上,邓瑛不敢看过去,也不敢想以后的这两年终于慢慢过去。
  即便前面仍然晦暗不明,但身后有了这么一个人,看着他在前面走,再坎坷的路,好像也变得没那么难走了。
  他伸手轻轻地挽好杨婉的耳发,起身半跪下来,闭上眼睛伏身吻了吻杨婉的唇。
  杨婉并没有醒,只是伸了伸腿,轻轻地踢了踢了被子,邓瑛起身拉起被她踢开的被褥,罩在她的额下,试图把自己的寝衣从她手里抽出来。谁知她却反而越拽越紧。
  邓瑛算了算时辰,离二更不过一个时辰。
  他索性不躺了,坐在杨婉身边安静地烤暖自己的手脚。
  背后的人呼吸平和,裹着他的被褥翻了个身,邓瑛的寝衣也被她抱入了怀中。
  邓瑛侧头看了一眼杨婉的背,透窗的叶影落在她的身上。
  临朝之前,这么见她一面真好,她一直在睡,什么话都没有说,但邓瑛的内心却被一点一点熨平了。
  ——
  料峭的早春寒风呼啦啦地刮过京城上空。
  二更刚过。在京的朝参官(1)都已经起了身,东西长安街上的各处府宅邸灯火连燃。
  这是贞宁十四年的第一个皇帝亲临的御门朝,且不是不问政的朝贺大朝,而是实打实的议政朝,各部科的官员们都没打算放过皇帝。虽然天色尚早,寒风凌冽,但待漏(1)的官员们还是挤满了朝房。
  端门上的直房内,内侍们给内阁的几位近臣煮了驱寒茶。
  杨伦捏着茶盏的手指“咯吱”作响。
  “我不肯起头,也不该让老师起头啊,他人已经病得起不来身了!”
  白玉阳站在他面前道:“这是父亲的意思。”
  杨伦怔了怔。
  白玉阳道:“这也是为了保全户部和我们一道联名的官员,父亲让我告诉你,你不署名也是对的。开春后,杭州的田政还要过你的手,户部如今不能乱。”
  杨伦听完,喉中哽咽。
  “今日谁唱折(2)。”
  白玉阳道:“我们今日都不唱折,交给通政司的官员代读,这也是阁老的意思。”
  杨伦点着头站起身朝直房门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弹劾邓瑛之后,你们要奏启三司吗?”
  “自然。”
  白玉阳咳了一声,“这个人不能放在内廷审,即便启不了三司,那也得把他落到刑部。”
  杨伦还欲再问,端门上的内侍在外叩门道:“各位大人们,五凤楼要鸣钟了。”
  “知道了。”
  白玉阳应声站起,对杨伦道:“入朝吧。”
  ——
  长鞭叩吻地面,一声炸响之后,百官入朝。
  达奉天门丹墀前,寒风吹着满朝衣冠猎猎作响,几乎撕裂钟鼓司的礼乐。
  锦衣卫力士撑五伞盖、四团扇,从东西两侧登上丹墀,不久贞宁帝御驾登临,丹墀下再次鸣鞭,鸿胪寺“唱”入班,左右文武两班齐头并进,浩荡地步入御道。
  邓瑛在文官的大班里看见了杨伦,遇到旁有负责纠察仪态的御史,两人都不敢有多余的眼神,目光一撞,便各自避开。
  一拜三叩之礼后,鸿胪寺官员出班,对贞宁帝奏报入京谢恩、离京请辞的官员姓名。
  这一日风大,皇帝并没有兴致召见这些人,只命在午门外叩首。鸿胪寺的官员退奏后,何怡贤待贞宁帝询边关有无奏事,兵部尚书虽欲当面奏西北军饷亏缺一事,但见通政司的司官已经举了内阁的奏本,便没有面奏,只将奏本交给随堂,便退到了班内。
  通政司的官员见兵部退下,即“打扫”(3)了一声。
  出班道:“陛下,内阁有本,着臣代为宣诵。”
  贞宁帝点了点头。
  何怡贤即高声道:“念——”
  司官撩袍跪地,展开奏本。
  邓瑛的脚边落下一抔飞燕的翅灰。
  他垂下眼睛,望向那抔翅灰。
  司官端正的声音传入耳中,字正腔圆,如高处落石,每一声都扎扎实实地打在邓瑛身上。
  “经查,滁山,湖澹二书院,共学田一千七百余亩,皆为和崇四年太祖皇帝所赐。今具被司礼监太监邓瑛私侵,两年来所没田粮谷米三万斤,牛马禽鱼不可计数。致使杭州私学学怨频生,滁山,湖澹二院无以为继,此行乱地方学政于当下,大逆先帝仁道于天威之下……”
  整篇奏章并不长,通政司的司官抑扬顿挫,也只念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
  奏毕后,司官重回班列,丹墀下无人出声,连一声咳嗽也听不见。
  贞宁帝道:“把奏章呈上来。”
  邓瑛将奏折呈上金台(4),满朝文武的目光皆追着他上阶的身影。
  贞宁帝抬手,接过奏章,侧面对殿陛门楯间的大汉将军道:“带他下去。”
  带刀的校尉应声而出,将邓瑛押下了金台。
  皇帝在御座上翻看奏疏,忽唤了一声杨伦。
  “杨侍郎。”
  杨伦出班行跪,叩首应:“臣在。”
  贞宁帝抬起奏疏示向他,“你为何没有与户部众臣联名。”
  杨伦伏身道:“臣曾以‘秋闱在即’之名,阻清南方学田,今日事发,臣有不可避之嫌,是以不堪与内阁联名,在此案查明之前,还请陛下,许臣于朝外待罪。”
  贞宁帝笑了一声,“这是跟朕辞官。”
  杨伦叩首道:“臣不敢。”
  贞宁帝道:“此话不实,白阁老病重已不堪杭州之任,你此时要在朝外待罪,即罔顾己职,深负朕恩。”
  “是,臣知罪,臣失言,请陛下责罚。”
  贞宁帝又将白玉阳唤出班列。
  “白尚书,朕看这联名书上也有你的名字,刑部部议过了吗?要拿哪些人查问。”
  白玉阳道:“回陛下,刑部大狱中的傅百年,需重新提审,另外,杭州知府,以及解运司吏皆需解入刑部。”
  贞宁帝沉默了一阵,敲御座道:“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1)朝参官:参与常朝的官员。
  (2)唱折:读奏章(奏事之时不用口语,而是大声朗读奏章。通政司、鸿胪寺官员除了引导官员们奏事之外,有时还需要代读奏疏,而为了达到“美观瞻”的效果,一般选取该衙门中符合“美姿容”和“大音声”标准的官员。)
  (3)打扫:每个官员在奏事之前,“皆预咳一声”,此称为“打扫”。这应该是为了打个招呼,意思是我要出班奏事了,避免两个人同时出班造成尴尬。而一旦出现这种尴尬,通常由通政司或鸿胪寺官员负责引导。
  (4)金台:安放御座的地方。
 
 
第91章 山月浮屠(八) 戴死罪、徒流办事。……
  “多了”这两个字轻飘飘地落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上,却硬生生地逼回了白玉阳后面的话。
  贞宁帝看向被人押下金台的邓瑛,倾身问道:“厂狱中还有多少案未结。”
  邓瑛跪答:“回陛下,还有十三案未结,其中四案是北镇抚司移送,可在臣受审时反移回北镇抚司。”
  贞宁帝道:“那余下的九案呢。”
  校尉松开邓瑛的手臂,由他伏身请罪,“臣愧对陛下。”
  贞宁帝看向白玉阳,“连杭州的解运使都要押解进京,那杭州的户务官员岂不是要拿空了,这还如何为新税行政啊?”
  他说着扫了一眼在站的户部官员以及出班的白玉阳。
  白玉阳应忙道:“臣思虑不周,但私侵学田罪不容赦,还请陛下准臣等严查。”
  贞宁帝站起身,提声压住白玉阳的声音。“朕什么时候说不准你们查了?”
  “是,陛下圣明。”
  贞宁帝笑了一声,“朕给你们个法子。”
  他说着走至金台边沿,俯看众臣。
  “胡蓝(1)两案之后,各科部官职悬空,太祖帝令罪官‘戴死罪、徒流办事’。”
  此话一出,众臣面面相觑,但碍于日朝的礼仪规范,不敢议论。
  胡案蓝案,分别指的是太祖时期的胡惟庸案和蓝玉案子,这个两个案子前后杀了几万人,各科部的官员几乎损了一半,政务羁押,各部一时无法正常运转,于是,太祖帝命罪官‘戴死罪、徒流办事’,很多已经判了死罪被关押在监狱里的官员又被拎了出来,披枷带锁地在衙门办公。等手头的事了结以后,该送回关押仍送回关押,该杀的也一个不漏地拖到了菜市口。
  贞宁帝在这个时候援引这个先例,白玉阳等人皆措手不及。
  “朕的意思是,学田案刑部来审,你们可以提审邓瑛,但罪名没有审定之前,东缉事厂的事务仍由邓瑛兼办,杭州的户务官员也是一样,罪名议定之前,皆待罪办事,众卿可有异?”
  金台下无人敢应声。
  贞宁帝自续道:“既无异,接着听户部的部议,把兵部将才呈上来的奏章也发还下去,着通政司念来听。”
  ——
  这一日的常朝旷日持久,一直到正午时分才唱“散”。
  校尉将邓瑛交给了刑部的差役,走五凤楼的右掖门出去,杨伦从后面跟上来,唤了邓瑛一声。
  邓瑛回过头,两人相见各自沉默。
  刑部的差役道:“杨大人,我们还得办差,您……”
  “我与他说几句话。”
  差役们应声退了十步。
  邓瑛转过身对杨伦道:“你看懂陛下的意思了吗?”
  杨伦点了点头,“我懂了,陛下还是不肯动司礼监。”
  邓瑛道:“如果你们不牵扯杭州那一批官员,我可以认学田的罪,将这件事情了结在我身上,但是现在看来,不牵扯杭州是不可能了,那些人走得都是司礼监的门路,你要提醒刑部,查这些的人,不能查得太干净。”
  杨伦捏拳叹了一声,“他们不会听我的,还有,一旦他们听了我的,内阁在六部的信誉顷刻之间就会荡尽。邓瑛,我希望你明白,老师未必舍得亲自写弹劾你的折子,但他身为内阁首辅,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内阁被东林人挂在城门上骂。”
  邓瑛垂下眼,半晌方点了点头。
  “我心里明白,但是,你们要堤防司礼监的反戈。”
  杨伦喝道:“他们能怎么样,我和老师都是堂堂正正在朝为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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