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谢谢你。”
她说着不顾邓瑛阻止,愣是朝他行了一拜。
邓瑛搀扶着她站起身,退后揖道:“还望娘娘无论如何,不要在陛下面前露悲。南方清田还没有结束,生死一线间,娘娘请珍重。”
宁妃忍泪点了点头。
邓瑛不忍再与她相对,直身辞了出去。
——
宁妃独自立在门前仰头平复了一阵,这才朝后殿走去。
后殿的寝阁内,杨婉刚刚上过药,合玉正端了一碗粥喂她。易琅坐在一个墩子上翻书,
宁妃揉了揉有些发肿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易琅在做什么呢。”
杨婉轻轻挡开合玉手中的粥碗,“上完药那会儿疼有些厉害,殿下拿着那本《幽梦影》给奴婢念呢。”
宁妃接过合玉手中的粥碗,坐到杨婉身旁。
“姐姐没有保护好你,这几日你安心养伤,姐姐服侍你。”
杨婉忙道:“娘娘,您不能一直守着我,您要去见一见陛下。”
宁妃放下粥碗,“怎么见呢……”
她说着垂下眼,望着粥碗边沿结出的米皮,“见了又能说什么呢。”
“什么都不说,就是和陛下好好地处一两日。”
“为了以后吗?”
“……”
杨婉失语。
宁妃看了一眼旁边的易琅,示意合玉带他出去吃些东西,而后方轻声对杨婉说道:“如果你是姐姐,你做得到吗?”
杨婉的心被这句话猛地一刺,忙握住宁妃的手道:“对不起姐姐,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我……”
宁妃反捏住她的手,“别动别动,仔细又伤着。”
“我不疼。”
“哎……”
宁妃轻轻地叹了一声,“你为姐姐好,姐姐都明白,只是人非草木,都有不忍去的地方。”
她说着,摸了摸杨婉的脸颊,“你能不能答应姐姐一件事情。”
“您说。”
宁妃挪了挪腿,坐得离杨婉更近一些,床帐的阴影将好落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都拢了进去。
“我们杨家虽然有哥哥在阁,但陛下忌讳外戚,易琅与哥哥这么多年,见得很少。哥哥这个人,你我明白,一生刚直,身心皆在朝廷和百姓的身上,即便易琅是他亲人,他也只是把他当成一个皇子来规训。文华殿虽有先生,讲官,侍读,对易琅也一直尽心尽责,但他们毕竟是外臣,不知幼子冷暖病痛,也见不得他的眼泪。这个孩子,担心他的先生们失望,也担心他的父亲不相信他。虽然他不会说什么,但其实他过得比寻常人家的孩子,不知道苦多少……”
“姐姐你想说什么?”
杨婉打断她,“易琅是您的儿子,他的苦只有您能心疼。”
宁妃摇了摇头,“你也可以。”
“我不可以……姐姐我不可以。”
她摇晃间拉扯到了伤口,疼得大喘了一口气,然而她却顾不上别的,一把拽住宁妃的袖子。
“我承受不起,他是大明朝的皇子,我只是一个……不对……姐姐,我什么都不是。”
宁妃搂住杨婉,“别怕婉儿,姐姐没有胡思乱想,姐姐只是怕陛下多疑记恨,姐姐会连累到易琅,还有你。”
杨婉摇头道:“他要记恨就让他记恨,但姐姐你要活着!”
“婉儿你慎言。”
杨婉没有回应她,提声继续说道:“他也就是个男人,男人记恨一个女人,就让他记恨好了,辗转反侧的是他,心神不宁的也是他,姐姐你跟我们一起安安心心地活着,管他死活做什么!”
“婉儿!”
这一番话出口,杨婉有些喘不上气,胸口闷疼,令她有些晕眩。
她明白这些话在这个时代听起来有多么荒唐,多么放肆,可是她就是对着宁妃说出口了,即便她明白,时隔几百年的观念,根本无法真正地扎入宁妃的心里。而且,那个人也不仅仅是一个男人,天子的“记恨”可以造一座牢笼,一副枷锁,把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子,一辈子关在里面。
“姐姐……”
“嗯。”
杨婉搂住宁妃的腰,“我答应你,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照顾好殿下,但你也答应我,好好地生活,不要想那么多。我们总有一日,可以从这里走出去。”
第68章 天翠如翡(五) 生死我自负,遥祝她珍……
郑月嘉从马车上下来,东华门已经在他的眼前了。
大明皇城的规矩是从外四门开始,除了皇帝和妃嫔以外,所有的宫内人都要步行。
内东厂的厂卫上前架起郑月嘉的胳膊,只是这么一下,他浑身上下所有的血便全部涌向了翻了皮的伤口。
“慢一点。”
他忍不住恳求。
邓瑛回过头朝覃闻德看了一眼,覃闻德脸上立即堆起了歉意。
“慢一点,没事。”
“是督主。”
一行人慢慢地走在安静的宫道上。
应季而开的花藏在重重叠叠的宫墙后面,随风卷起万重蕊浪,声如远雷。
郑月嘉问邓瑛道:“不是要带我去内东厂吗?为什么还要往会极门走。”
“先去御药房。”
郑月嘉没有立即应声,踉跄地跟在邓瑛身后,半晌才叹了一口气。
“有这个必要吗?”
他抬起头,“我又不受后人瞻仰祭奠,要一幅完整的皮囊无用,就这样走,我也觉得没什么。”
邓瑛抬头朝会极门上看去,再走几步,过了会极门便是文华殿了。
这一日,是张琮领衔的日讲,虽不比经筵的春讲大,但因为是内阁点的新题,因此翰林院几个编修,以及国子监祭酒都在列。
“邓瑛。”
“在。”
“里面讲的是什么。”
这个地方算是除了司礼监和养心殿以外,郑月嘉最熟悉的一处。
他常年伺候贞宁帝笔墨,也随他出席一年两轮的经筵,虽然后来,贞宁帝倦怠讲学,但自从易琅出阁读书之后,每一年的春秋两讲,都是他在案前伺书。换做从前,哪怕只听到零星的几个字,他也能分辨出讲官讲的是什么。
如今刑伤太痛,他耳边阵阵嗡鸣,竟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邓瑛听他那么问,便停下脚步,闭眼听了片刻,“《贞观政要》。”
“哦……”
郑月嘉笑了一声,“春讲的最后几日,我不在,司礼监派的谁在文华殿伺书啊?”
邓瑛应道:“胡襄。”
“他啊……”
郑月嘉笑咳了一声,看着自己的脚步道:“可别把大殿下脚底下的地儿踩脏咯。”
“郑秉笔慎言。”
“没事。”
郑月嘉笑着摇了摇头,“隔那么远,他听不见的,我今日很高兴,看着殿下仍在文华殿受讲,就知道……那些人也没有得逞。”
他说完,垂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影子,再也没有抬头。
文华殿的月台上,宁妃独自一人站在白玉栏杆后面。
不远处,郑月嘉被架着,穿过会极门,正朝南面的御药房走去。
或者不能说是走吧,重伤难行,他几乎是被一路拖行。
身上的衣裳是换过的,但此时却完全被血水喂饱了。
宁妃无法想象诏狱的几日,郑月嘉到底为了她熬过什么样的刑讯,她想问,想认真地记住这份温柔的恩情,可是他听不见。
他们一生当中说过的话并不多,几乎全在少年的时候。
她是大家闺秀,而他为人处世又过于得体,即便坐在一起,言语也从未逾越过人欲的界限。入宫之后,倒是常常能见到,但除了行礼请安之外,再也没说过别的话。
岁月更迭,人们各自纺织内心的锦绣。
她却不能告诉郑月嘉,她后来仍然读书习字,也不落女红和羹汤,性情温和,里内丰盈,修炼得比少年时还要好。
十年相顾,十年沉默。
此时此刻,她也只能望着那个不愿意再抬头的人,继续往漫无边际的沉默里坠去……
邓瑛在文华殿下看到了玉栏后的人影,回头对郑月嘉道:“每一年的春讲和秋讲,都是你在文华殿为陛下和殿下伺书,你不想再看一眼这里吗?”
郑月嘉摇头道:“我不是你,我没有营建过皇城,对这些殿宇没什么眷顾,不看也不会有遗憾。”
他说完,又叹了一声,“邓瑛,我内心真正的遗憾比天还要大,而且活得越久,越难以弥补。就这样吧……”
他咳出一口血痰,身子在厂卫的手中一震。
“陛下说了怎么处置我吗?”
邓瑛摇头,“还没有明旨。”
“只要不是杖毙就好。”
他边说边笑,“自古阉宦,难得善终,像我这样的,已是不错了。我原本想死在外面的话,我叔父和家里那侄女替我收尸的时候还要遭人白眼,如今好了,宫里替我收尸,简简单单地埋了,大家都好。”
说着,就已经快走过文华殿了。
邓瑛忍不住道:“再走慢一点。”
覃闻德道:“督主,走得越慢,郑秉笔遭得罪越多啊。”
郑月嘉冲邓瑛招了招手,“你过来。”
邓瑛走到他身边,搀住他的一只手,“有什么话你说。”
郑月嘉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我知道……谁在那儿。”
“……”
邓瑛僵背,一时无言。
“生死我自负,遥祝她珍重。”
——
贞宁十三年六月底,鹤居一案的处置,全部从北镇抚司的诏狱,收拢到了内廷当中。
宫正司并东缉事厂,将在鹤居服侍的宫人全部清查了一遍,而后内廷六宫,包括二十四局和女官们的六局,都经历一次残酷的清洗,宫人们人心惶惶,平日里有私怨更是相互举发,一时之,牵扯近三百人。
皇后原本想对这些人开些恩,皇帝却不准许,甚至还斥责皇后,“朕卧榻之侧,怎容得半分狼子野心。”是以这些获罪的宫女和内侍,包括郑月嘉在内,全部赐了杖毙。皇帝命东厂掌刑,司礼监监刑。
郑月嘉在内东厂听到这个旨意的时候,只对邓瑛说一句,“陛下……还是恨我们这些人啊。”
“不是恨,是怕。”
郑月嘉笑道:“你是看我快要死了,以后不会举发你,才敢说这样的话吧。”
他说完,收住笑,“连拴着绳子的狗都害怕,呵……难怪忌讳张洛那些没拴着绳子的,你这个东厂的厂督,算是真的和北镇抚司并上肩了。”
他临死前谈笑风生,反而令人心寒颤。
邓瑛没有与他再说下去。
直房外面,覃闻德来寻他,两三句之间,把内阁上本为宫人求情的事说了一遍。
邓瑛一面往厂衙走一面问,“你是见了司礼监的谁吗?”
“是,属下去见胡秉笔,明日是他监刑。”
“他怎么说。”
“哎。”覃闻德叹了一口气。
“陛下前面驳了内阁的折子,他就接着说,这次处置这些人,是要震慑内廷,所以,百棍之内,不能索命。”
邓瑛停下脚步,“这是什么意思。”
覃闻德叹道:“百棍不杖要害,但却让这些人生不如死,过后再取命门,既是处死,也是折磨。我们从前在锦衣卫到也都练过这些把式。”
邓瑛应道:“你申时来见我一次,我这会儿先回一趟司礼监。”
“是。”
此时养心殿的批红刚刚完毕,司礼监的正堂内在摆饭。
胡襄和何怡贤从养心殿回来之后,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站在内府供用库前面说话。
胡襄见邓瑛过来,也不等他见礼,便径直道:“若是明日的事,就不要提了。”
邓瑛没有应他,越过他走到何怡贤面前,“奴婢有话,想单独对老祖宗说。”
何怡贤笑了笑,冲胡襄摆手,“你把饭端到外面来吃。”
“老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