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她与灯  发于:2021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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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朝的壬寅宫变(1)中,宫人们不堪压迫,差点合谋杀死先帝,以至于先帝不得不搬出寝宫,移居西苑,从此几乎断绝了阴阳念头,终日修道,临时的死后才重回乾清宫。
  贞宁帝吸取了君父的教训,登基以后就命宫正司严厉地规训后宫,除了皇后之外,嫔妃们在皇帝面前无不战战兢兢。
  由于嫔妃们的畏惧,贞宁帝越发刚愎自用,自然是喜欢像蒋贤妃这样出身宫女,没什么见识,却事事遵他,时时求怜的女人。
  宁妃虽然生得极好,但性子淡,并不似蒋贤妃那般会奉承贞宁帝。
  时常因为“应答不及”这样的错处,而遭申斥,再加上她有她自己的气度和清傲,即便受罚,也很少会向皇帝求赦。贞宁帝对宁妃的这个性情一直是又爱又恨。
  心情好时,觉得宁妃像一件名匠精雕的艺术品,心情不好时又觉得她令人厌恶。
  历史上的宁妃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死因和死期。
  大多数的史料都只是用一句“遭厌弃”轻飘飘地带过。
  然而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遭到皇帝的厌弃呢?
  杨婉闭着眼睛,在心里收束所有相关的文献,结合当下的情形,她基本上可以推定,贞宁十二年的春夏之交,就是宁妃失宠的时候。原因无外乎是因为鹤居一案,曝露了她与郑月嘉的私情。至于后来贞宁帝残杀三百宫女,了结鹤居案,应该是为了抹掉这一段对贞宁帝自己来说,羞耻万分的事情。
  杨婉厘清了所有的经过,也预见到了结果,然而心中却仍然荡动不止。
  明日皇帝要亲自讯问她。那么,在没有她历史上,皇帝明日讯问的又是谁?那个人说了什么?杨婉皆不得而知,如果这是一段确切的史料,那她现在就可以有预见性地规避掉错误,从而做更好的应对。但是大明几百年,日夜无数,人事间的繁荣和凋零时常在一念之间,做千百次转变,而一部《明史》能有多少个字?大段叙事,小段评人,字里行间皆无人情,对此时的杨婉而言,像一堆看似逻辑严密的论文骨架,动笔写时,就会发现处处都是错误,根本无处下笔。
  她内心纠缠,实在睡不着,后半夜时,听到了下雨的声音。
  忍不住撑起身子翻了个身,不留意压到了邓瑛的手臂。
  杨婉原本以为他会出声,但他却只是在夜色里轻咳了一声,慢地将手臂抽出,顺手拉拢她肩上的被子。
  ——
  檐下雨声如敲琴,砖面儿上大片大片地反潮。
  第二日卯时,雨才刚停,司礼监秉笔太监胡襄便带着金吾卫的人等在了门口。
  邓瑛从直房内走出,朝胡襄行礼。
  胡襄低头道:“她自己能走吗?”
  邓瑛直起身应道:“尚需人搀扶。”
  胡襄道:“陛下的意思是,就在东缉事厂的堂内问她,你可以在场。”
  “是。”
  雨水伶仃地低进屋檐下的水凼子里。
  简单的几句对话,交代了审讯的安排,邓瑛和胡襄便皆没了言语。
  这一次对杨婉的审问,虽然是在内廷之内,但却没有任何人能从中斡旋。
  杨婉被厂卫从直房内带了出来,她仍然只穿着中衣,没有梳发髻,人还在发烧,脸虽然红得厉害,嘴唇却是惨白的。
  胡襄道:“今日主子亲自审你,有几句话我要先交代。”
  杨婉颔首道:“胡公公请说。”
  “内东厂是内廷衙门,陛下将你从北镇抚司诏狱召回,原意是赦免你,但你若欺君,则罪无可恕,这宫里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你的性命。你才十九岁,还年轻,能为自己着想,就应该为自己着想,陛下仁慈,会宽恕你。”
  这一番话,是为了破杨婉的心防。

  杨婉抬起头看向胡襄,“奴婢不敢欺瞒陛下。”
  “好,既然明白,那就带走吧。”
  东厂的厂卫都知道她刑伤疼痛,因此走得很慢,好在西直房和内东厂相距不过几百米,杨婉被带到内东厂正堂前的时候,皇帝的圣驾还没有来。厂卫搀着杨婉跪下,杨婉撑着地面伏下身,喘息了一阵,到比站着要好受一些。
  邓瑛蹲下身,“你什么都没有吃,撑得住吗?”
  杨婉点了点头,“吃了反而不清醒,我没事。”
  正说着,站在甬道上的厂卫全部跪了下来,邓瑛也不再出声,撩袍在杨婉身边跪下行礼。
  “都起来。”
  一个高瘦的人影从杨婉身边走过,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到并不是很年老。
  除了杨婉之外,其余人都应声站了起来。
  “邓瑛。”
  皇帝在前面唤了一声。
  “奴婢在。”
  “你把她带进来。”
  “是。”
  邓瑛搀着杨婉的胳膊站起身,走进正堂。
  “合上门。”
  “是。”
  内东厂的正堂只有一扇朝西而开的窗,门一关上,便四下无光。
  邓瑛搀着杨婉跪下,替贞宁帝点燃手边的铜灯,铜灯的光落在杨婉面前,也把贞宁帝的身影投到了她的膝边。
  她下意识地想要看一眼贞宁帝,却听邓瑛道:“杨掌籍,不得抬头。”
  “是……”
  贞宁帝道:“无妨,抬头朕让朕看看。”
  杨婉应声抬起头,贞宁帝扫了一眼她中衣上渗出的血,对邓瑛道:“北镇抚司审过她几次。”
  邓瑛道:“回陛下,只有一次。”
  贞宁帝点了点头,“你禀告的算是及时。”说完,低头看向杨婉,“你叫杨婉是吧。”
  “是。”
  贞宁帝撑额回想了一阵,“贞宁七年的时候,宁妃曾请太后做主,将你许配给了张家,这事儿朕没过问,但如今倒还记得,你后来为何没有成亲?”
  杨婉低头道:“奴婢失足落崖,久未归家,张家疑奴婢贞洁已失,是以未成婚。”
  贞宁帝点了点头,“哦,朕想起来,因为这事,去年朕还责过张洛。”
  “奴婢谢陛下当时为奴婢做主。”
  贞宁帝冷笑了一声。“知道谢恩,尚算不愚。”
  他说完,手指在茶案上不重不轻地敲了敲,转话切入要害。
  “朕问你,宁妃与郑月嘉何时相识的?”
  “郑家与杨家的确是旧识,奴婢与姐姐,也的确见过郑秉笔。”
  她会这样回答,贞宁帝倒是有些意外。
  “你在北镇抚司也是这般说的吗?”
  杨婉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是如何说的。”
  “奴婢在诏狱受刑……怕自己受刑不过,胡言乱语,所以一直在求饶,什么也没有说。”
  贞宁帝站起身,“好,在朕面前你可以说了,朕不会对你动刑,无非你说得朕不满意,朕直接杀了你。”
  杨婉咳了几声,撑着地面抬起头,“陛下杀了奴婢,若能将此谣言扼止,保姐姐清誉,维陛下与皇家名声,那奴婢甘愿受死。”
  贞宁帝负手走到杨婉面前,低头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沉声道:“朕没明白,你怎么就甘愿受死。”
  杨婉捏住有些颤抖的手,“陛下若不杀奴婢,还会把奴婢送回诏狱吗?”
  贞宁帝不置可否。
  杨婉抿了抿疼得发白的嘴唇。
  “陛下可知为何张大人会比陛下先知道,姐姐与郑秉笔是旧识吗?”
  贞宁帝闻话一愣,负于背后的手不自觉地攒成了拳。
  杨婉已经有些跪不住了,身上的高热令她有些晕眩,胃里也是翻江倒海,她索性狠心在自己腿上的伤口上掐了一把,凭借疼痛来让自己清醒,张口继续道:“他们根本不顾陛下的名声,他们只是要……让姐姐担下谋害皇子的罪名……北镇抚司刑讯我和郑秉笔,不论我和郑秉笔谁人受刑不过,屈打成招……第二日,陛下的御台上就会摆着罢黜姐姐的奏折……姐姐冤屈,陛下又何尝不受屈……好在陛下让邓厂督协审此案,奴婢才有幸,能在陛下面前陈述。如若不然……奴婢在诏狱疯口胡言,那便死一万次,也赎不了罪了。”
  杨婉说完着一席话,几乎用尽了全部的精神,眼前发黑,伸手抓住身旁的椅腿,才能勉强在皇帝面前跪住。
  她心神紧绷,屏息等待着贞宁帝的反应。
  这是杨婉能想到唯一的一个应对之法。
  在这个过程中,她必须把握住自己此时的身份,不能去狂妄地谈杨伦和政治,甚至也不能谈鹤居案,只管按着住一个君王敏感自负的本性,用言语不轻不重地扎了那么一刀。
  其余的事,就留给这个多疑的贞宁帝自己去怀疑。
  虽然她并没有把握,皇帝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但至此她已经竭尽了自己的心力,去理解贞宁帝这个君王,去寻找皇权与北镇抚司之间细微的裂痕,给宁妃和自己一线生机,也给东厂分取北镇抚司的权力创造机会。
  只不过,她并不敢像当初救郑月嘉时那般自信,因为她自己的生死,此时也在贞宁帝的一念之间。
  “杨婉,你这话,在朕这里算是诚恳的。”
  作者有话要说:(1)壬寅宫变:壬寅宫变:宫女谋杀嘉靖帝
 
 
第66章 天翠如翡(三) 婉婉,想不想要花。……
  杨婉伏身叩首,“奴婢谢陛下。”
  她说完这句话,神思已经不能再继续,撑在地上的手肘,一时竟也直不起身来。
  皇帝看着她身上的伤,随口问道:“御医看过了吗?”
  杨婉哑道:“谢陛下关怀,已经看过了。”
  贞宁帝点了点头,“你很明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呢,也是向着宫里的,朕做主,今日赦了你。你受了委屈,朕会让皇后下懿旨亲自宽慰,你还想要什么赏赐,现在朕在这里,你可以跟朕说。”
  这句听起来很温和,却是一道暗沟,是贞宁帝对杨婉心思的试探,但凡她答得有一点错处,都会前功尽弃。
  邓瑛捏着手看向杨婉,见她似乎吐了一口气,缓声道:“奴婢不敢要赏赐,只求陛下,让奴婢歇息两日。”
  皇帝听了这句话,终于露了笑,“才说了你明白,这会儿又这样的糊涂,看来是被打疼了,朕看着也怪可怜的。”
  杨婉本就支撑起来,索性抬了抬头,又叩了一首。
  “陛下垂怜,奴婢惶恐。”
  贞宁帝摆了摆手,“罢了,邓瑛。”
  “奴婢在。”
  “你亲自去一趟尚仪局,告诉姜尚仪,就说是朕的意思,让她在承乾宫养半个月。”
  “是。”
  贞宁帝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什么时辰了。”
  “快辰时了。”
  “内阁的票拟递进来了吗?”
  邓瑛道:“奴婢去司礼监替陛下过问。”
  贞宁帝站起身抖了抖袖子,“不用了,朕回养心殿等着,你这个地方……”
  他说着四下看了看,“也太局促了,既然西面的那些直房都是空着的,就都并到内东厂吧,邓瑛啊,日后内东厂巡查时,若巡见要案,可直接入养心殿禀告。不用经北镇抚司,你们可以先缉拿人犯,看守审讯。此事,朕会下一道文书,经内阁发出出去,让司厂二衙,都知晓。”
  邓瑛跪下应“是。”而后又抬头道:“陛下,郑月嘉是否可以交由东厂内审。”
  贞宁帝抬头朝窗外看去,掐着拇指沉默了一阵,“带回来吧,他服侍了朕一场,朕也不想他在外面。”
  他说完似乎叹了一口气,“你亲自去接吧,接回来也不用见朕了,怎么处置他……朕想一想,你不用和他说什么,让他等着。”
  “带回来吧。”
  这句话在杨婉听来,就像主人决定让自己抛弃的狗回来一样,居高临下,令人胆寒。
  她不由侧头看向跪在自己身边的邓瑛。他低垂着眼,伏身拜向贞宁帝,“奴婢替郑月嘉谢陛下恩典。”
  恩典?
  哪门子的恩典啊?
  杨婉看着邓瑛摁在地上的那双手,以及贴在手背上的前额,地上的灰尘沾染了他的袍袖口,但这个人远比他面前站立的男人干净温和,杨婉看着看着,眼眶竟渐渐红了起来。
  “胡襄在外面吗?”
  贞宁帝低头理了理袖口,朝外提声。
  胡襄忙打开门答应。
  “回养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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