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她与灯  发于:2021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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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解释,简单来说就是说一个“无知少女”报复社会,怎么听怎么不可信。
  但是明史当中的好几个案子都充满了现实魔幻主义的色彩,于是这位“无知”少女,也就被衬托得没有那么奇葩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些事情此时并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推测闭环,但自从听到郑月嘉负责为皇次子挑选乳母这件事情开始,杨婉就有一种预感,郑月嘉似乎就是鹤居案的起因,或者也不能完全断定就是起因,但至少是其中的某一环。
  “邓瑛,有没有办法让郑秉笔辞掉这门差事。”
  邓瑛摇了摇头,“这是皇后遣派的差事,无故是不能辞的。”
  “哦……”
  这一声“哦”几乎带着叹音。
  宋云轻不解道:“这是好差事,做了皇子的乳母,地方上也会有光的,哪一处地方官衙也不肯落后啊,都会争着给司礼监的公公银钱,虽然……郑秉笔好像不是那样的人,但也有体面呀,你为什么叫他辞?”
  李鱼忽然道:“她觉得要出事儿呗。”
  杨婉一怔,李鱼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一句什么样的话,自顾自地在滚水里捞着羊肉,继续道:“她刚刚不是筷子掉了吗?”
  杨婉被锅气冲得有些迷眼,邓瑛见她伸手揉眼,便站起身,“我坐你这边。”
  杨婉摇了摇头,拽着他的袖子坐下,深深呼出一口气。
  “哎,说好我请客,结果我自己搅得你们都吃不好。”
  陈桦道:“哪能啊,我们哪里停了筷子,其实云轻有时也这样,遇到些事,就容易想多。不过我觉得也挺好的,这是真细致,未雨绸缪嘛,我和李鱼就没这脑子。”
  邓瑛听陈桦说完,低头对杨婉道:“我明日去和郑秉笔说一声,请他留心。”
  杨婉点了点头,抬手拍了两下自己的脖子,鼓着嘴呼出一口气,忍不住抬头又道:“要不,你还是让他辞吧。”
  李鱼顶她道:“你也是,都说了是皇后娘娘指派的,你叫他辞了,那可是抗皇后娘娘的懿旨,拖出去打死都不为过,人郑秉笔菩萨似的一个人,你怎么跟他过不去啊……”
  宋云轻打掉李鱼夹起的肉,严肃道:“你别吃了,下去。”
  陈桦忙道:“算了算了,都是好心,来来来,这里还有一片肉,我见邓督主和掌籍都还没吃上呢,我给下了啊。”
  杨婉捏着邓瑛的袖子低下头,抿了抿唇,说了一声:“对不起,我这糊涂话也不知道是怎么出口的。”
  邓瑛低头看了一眼杨婉的手。
  她一直很喜欢捏他的袖子,这样的接触发乎情,止乎礼,给了邓瑛在衣冠之下足够的尊重,但似乎不足以让邓瑛完全承受她的焦虑和恐惧。
  邓瑛想着,便把手臂慢慢地垂了下去,好让她抓得舒服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1)炭军:给宫里采买炭火的人。
  (2)奶子府:专门储备皇子乳母的地方,司礼监和锦衣卫负责挑选,光禄寺负责供给肉米。
 
 
第57章 独住碧城(三) 厂督怎么了?……
  一晃到了四月末,杨伦南下江淮,总领清田事宜。
  工部的徐齐随行,奉旨勘察云梦泽上游的决口。
  旨意下到工部的时候,内阁和户部都松了一大口气。
  户部这才把科部官员们去年的烤火银和年银发放了下去。
  虽说已经快到夏天了,但京城里指望着这些俸禄过日子的小官们,还是个个欢天喜地凑到户部衙门口,眼巴巴地等着发放。
  衙门口前面一时热闹地像过年一样,趁着等候的当儿,礼科的几个没什么实务的给事中聚在一起议论。
  其中一个坐在门口的条凳上喝着碗子茶道:“年前还说,要拖过今年,等到明年过年的时候才补发得出来,怎么如今就有了呢?”
  工科的一个官员在旁应声道:“上月日御前大议,工部徐大人上奏的荆河补决预款,比之前工部上奏的少了三分之一,这么一来,户部就有了余银,所以也就有今日的事。”
  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堂官道:“今年是真正看到了银子……远比往年混着着胡椒,盐米……那般发放体面多了。”
  条凳上的官员放下茶碗,叹了口气,“是啊,去年年关,家里的病妻连药都省下来了,说是要存点钱给母亲多做一床棉被,等明年我们补了俸禄,她再接着治病。哎……母亲倒是熬过来了,年初她人却没了,如今我拿着这些钱……”
  他说着说着,就没了声。
  在场的也无人出声去宽慰他。
  这毕竟是整个大明积弊,沉重的赋税和越演越烈的土地兼并自相矛盾,寒门无田产,即便是个有品的官吏,要了“两袖清风”的名声,家里也就得有饿死冷死的人。
  他这一番话在暖风和煦的暮春时节说出来,平白地减去了人们脸上的好不容易才绽出来的笑容。
  ——
  户部发俸禄的这一日,恰巧也是福庆长公主的生辰,钟鼓司在蕉园演宫廷戏。
  福庆公主是贞宁帝的胞妹,元年时被荆国公家求娶,下嫁荆国公长子。荆国公虽已归原籍颐养,但公主却一直与驸马住在京城。
  太后很疼爱自己这个小女儿,亲自在宫里为她过这个生日,皇帝为了让太后高兴,便带着皇后以及诸位嫔妃一道来观戏。原本这个时候,司礼监的几个有头脸的太监,都会在左右伺候,今日却只有郑月嘉一个人服侍御前。
  皇帝看了一回戏,见福庆公主意兴阑珊,便随口问道:“怎么了福庆。”
  福庆公主怔怔地听着戏,并未应声。
  太后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福庆?”
  福庆公主这才回过神来,见皇帝和太后都看着她,“忙起身回道:“福庆失礼。”
  皇帝摆了摆手,“朕看你心神不宁,有什么事不妨直接对朕说。”
  “是。”
  福庆公主直起身,“回皇兄的话,国公在南方病笃,药石无用,臣妹与驸马惶惧不已,臣妹方才听了戏文里的唱词,想起国公,一时出神,实有失礼,还请皇兄恕罪……”
  太后问道:“去年年底,不是奏报有渐愈之像吗?”
  福庆公主听完太后这句话,索性横心在皇帝面前跪下。
  太后忙叫把戏停了,弯身问道:“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福庆公主付下身道:“母后,女儿是愚钝的妇人,深知朝廷大政不可妄议,可是国公实在年迈,不堪清田吏的轮番问讯,驸马为此日夜心忧,福庆也于心不忍,还请母后和皇兄垂怜。”
  太后见她说得凄楚,但事涉开年的大政,倒也没有冒然开口。
  贞宁帝示意郑月嘉上前将福庆公主扶起,压低声音问了郑月嘉两句,方平声对福庆公主道:“朕会让内阁查明后写一道条呈上来,今日是你的生辰,母后和朕都高兴,这件事就先不要提了。”
  宁妃坐在皇后的下首,听完这一番言谈,心里渐渐有些不安定。
  她借故起身辞出蕉园,往承乾宫走,恰在咸安宫前的宫道上,遇见了杨婉。
  杨婉原是回尚仪局交差,眼见宁妃一行人过来,本不想耽搁,便与旁人一道退到道旁行礼,谁想宁妃却唤她道:“婉儿,姐姐有话跟你说。”
  杨婉这才起身上前道:“蕉园的戏还没散呢,娘娘怎么就出来了。”
  宁妃示意左右稍退,对杨婉道:“婉儿,哥哥去了南边那么久,为何一丝消息都没有。”
  杨婉听她这样问,想起杨伦临走前对她叮嘱过她一句:“无论我在南方情状如何,都不可让宁娘娘知晓。”又见宁妃神色担忧,便勉强笑了笑,应道:“没有消息便是一切平安,娘娘不要担忧。”
  宁妃摇头,“可是,我今日听福庆公主说,荆国公病重,是因江南清田而起。”
  杨婉欲言又止。
  荆国公的爵位是先帝所封,其家族在南方根基深厚。
  杨伦清田策的首要目的,就是要把这些世家地主漏税的隐田全部挖出来,然而这些大族要么像荆国公一样,与皇帝攀亲,要么就背倚京城高官。杨伦在南方的政治处境可想而知。
  “等福庆公主出了宫,或许就好了。”
  杨婉说了一句连自己都不信的宽慰之言,接着又道:“娘娘,您万不能在陛下提到哥哥的事。”
  “姐姐明白。”
  宁妃掐着自己的手腕,“可是姐姐心里不安,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娘娘什么都不要做,这几日一定要照看好殿下,还有,千万不要和延禧宫有任何来往。”
  “延禧宫?”
  “是,这几日延禧宫风头太盛了,咱们避一避吧。”
  宁妃点头道:“你不说姐姐也明白,哦……”
  她想起自己只顾问杨婉,忘了她今日尚在当值,忙摁了摁自己的前额,
  “姐姐是不是绊住你了?”
  “倒没有,我今日差事了结得早,只差回去盖印了。”
  宁妃道:“行……那姐姐不耽搁你,你去做事吧,姐姐回承乾宫了。”
  杨婉让到道旁送她,直到她转过咸安宫的宫墙角,方直起身继续朝尚仪局走去。

  尚仪局里此时只有司宾和司赞两位女官及几个女使在,姜尚仪和司籍女官皆不在。
  “姜尚仪她们呢。”
  司赞女官抬头应道:“胡司籍去经籍库点查去了,至于尚仪大……应该是去司礼监了,今日做了糟菜,每回做糟菜,尚仪都会亲自给老祖宗送几罐过去,老祖宗牙口不好,别的克不动,吃那个最受用了,你坐着等会儿吧。”
  杨婉已经不止一次地从这些女官的话语中,听出她们对何怡贤的敬重。
  今日将好闲,她索性坐下来接了一句道:“尚仪对老祖宗真好啊。”
  两位司级的女官相视一笑。
  “老祖宗对我们这些人,是没话说的,大家刚入宫的时候,都跟没头的苍蝇似的乱转,要不是老祖宗的恩待,还不知道要多少罚。尚仪大人刚入宫的时候,家里的母亲病故,她父亲又不肯拿钱出来安葬,老祖宗听说以后,拿了十两银子给胡襄,让他亲自帮着发送,尚仪这才认老祖宗做干爹。”
  杨婉道:“我以前一直不明白,尚仪那样的人为何会对司礼监如此恭敬,现下才知,有这样的缘故。”
  司赞女官放下手中的公文,“我们入宫来做女官,各有各的苦衷,相比我们,那些内侍就更可怜了,哪一层的主子对他们不是非打即骂的,要不是老祖宗明里暗里地护着,还不知道要惨死多少。”
  她说完看向司宾女官道:“所以,上回邓厂督在司礼监受杖,我们不都挺诧异的。老祖宗虽然也责罚下面的人,但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吓唬吓唬就算了,把人打成那样,还真是第一次。”
  司宾接过话道:“他定是做了乱了规矩的事,才受那样的责罚,老祖宗那个人,只要底下人不破他的规矩,他就把咱们当自个的子女担待,但要破了他的规矩,那他也是不饶人的。邓厂督……是太锋芒了些,你们说,东缉事厂那个位置,哪里是他该坐的。”
  杨婉静静地听着二人的对话,没有出声。
  司赞女官见她低头沉默,也觉得她们在杨婉面前说得有些过了,便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们也不是故意当着你说这些,说给你听,也是希望你能劝劝邓厂督,头顶上有庇护,那就是天,干什么要去掀了天呢,到时候天塌下来压人,受苦的还是自己,是不是。”
  杨婉听完,却连假意地点个头都觉得有些困难。
  这无疑是何怡贤和整个内廷的宫人们长期磨合出的相处之道。像一种扭曲的“亲子”关系,用“恩惠”强迫“子女”屈膝跪拜。但就是这样的行为,在那个年代的内廷,却得到了包括姜尚仪在内的几乎所有人的认可,更令杨婉难受的是,他们认为邓瑛是一个异类,所受之罪,皆属应当。
  “我觉得邓瑛挺好的。”
  她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
  司宾女官叹道:“那是他对你好,你才这么说。不过杨婉,你要是真维护他,就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他日后在陛下面前要真有个过错,老祖宗不担待他,他得死无葬身之地啊。”
  杨婉没有再说话。
  其实站在这两位女官的立场上,她们对杨婉说的话已经算是很诚恳的了,杨婉深知自己不应该在这个地方出言龃龉。但她还是不愿意曲意逢迎,只得咳了一声,避开她们的目光,抬头朝窗外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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