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她与灯  发于:2021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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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
  白焕点了点头,继续朝前走,并没有再多问。
  杨伦试探着道:“老师,学生日后……可以与他结交吗?”
  白焕站定脚步,“你为什么会这样问我。”
  杨伦道:“他是我们在司礼监的眼睛。”
  “那你就把他当成眼睛!”
  “老师……”
  白焕握住杨伦的手,郑重道:“杨子兮啊……有了交情,便会念同门之谊,他获罪的时候,你就容易因为一念之差,与他一道万劫不复。你看看他……”
  他说着,抬手朝外指去,“你看看他走得是一条什么路?他踩着桐嘉书院八十余人的性命入主东厂,朝廷上没有一个人不恨他。谁能护得了他?只有皇帝护得了他。可是他做的又是什么事,是奴婢该做的吗?他与我们私交消息,明日工部一旦举荐徐齐,何怡贤立即就会明白,他在中间做了什么?你若当他是同门,你敢与他一道认这件事吗?你要撇清啊……”
  杨伦不觉捏紧了手,“难道就眼看着他这样……”
  白焕叹了一口气,眼眶渐烫,喉气难疏。
  “你我都只能看着……”
  杨伦道:“可学生的妹妹,还跟他在一处。”
  白焕仰起头,一群云中的飞鸟,俯冲而下,那架势如知死而赴死,他原本不愿意说出来的那番话,忽然就说出口。
  “子兮,即便亲子,不可为国弃之吗?”
  此话说完已经走到了正门口。
  白焕仍然望着天际,却不再出声。
  杨伦抬起头径直朝门外看去,眼见春道碧树,燕草绿丝,一派暖春盛景,而他却恍惚觉得,一路寒冰三尺,白骨载道。
  ——
  邓瑛从杨宅出来,独自走在正街上,几个东厂的厂卫远远地就在人群里看见了他,一窝蜂地赶到他身边道:“厂督,您一个人逛啊。”
  邓瑛见他们面红耳赤,也没穿官服,拢着袖边走边问道:“你们喝酒去了吗?”
  其中一人回道:“是,去喝了一杯喜酒,陈千户娶了续弦的媳妇,又办了新宅子,我们这才闹了出来。”
  邓瑛点头道:“上一个月是听说他买宅子。”
  “可不,哎哟大着呢,虽说只是个二进的院子,但看着极宽敞。厂督,照说,您也该置一个外宅了,老住在宫里有什么意思呢。我瞧着,好些京官都巴巴等着孝敬您,有些是连房契都捧上来了,您就给个脸瞧瞧有什么要紧的。”
  邓瑛笑道:“走的你们的门路,你们就去瞧吧。”
  “那怎么成,这半年来,您把什么都分属下们了,自个里里外外啥也没添置。您什么都不想,好歹也替杨女使想想啊。”
  邓瑛站住脚步,“不要说这样的话。”
  这话说完,已经到了东华门门前。
  几个厂卫见门上的人,一下子噤若寒蝉,互相拉扯着走了。
  邓瑛一抬头,便见杨婉立在东华门后,穿着一身簇新的宫服,挽着松髻,这半年来她好像在妆容衣着上摸出了些新的心得,越发明丽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
  杨婉朝他走近几步,“看得出来有什么不一样吗?”
  “升了掌籍?”
  杨婉笑道:“对,我今晚要请客,但是我没有地方,所以要借你和李鱼那儿。”
  邓瑛迟疑道:“我那个地方促狭,恐……”
  “没事。”
  杨婉跟着他朝前走,一面走一面道:“如今天暖了,也不肖在里面吃锅子,我看你们平时也都是在外面动火的,这回人也不多,就你我,李鱼,还有云轻和陈桦。我也不求什么,就求个热闹,你看……前前后后,咱们说了多少次聚一聚,你身子一直不好,老没聚成。”
  邓瑛点头应了一声:“好。我先回一趟厂衙,之后就过来。”
  杨婉忽然问道:“你今日出去,是不是去见我哥哥了。”
  邓瑛一顿,“你怎么知道。”
  “猜的。”
  她说着看向他的脚腕,“看你这走路的样子,就知道你站了很久。在外面除了他,还有谁敢让你站这么久。”
  她说完凑到邓瑛面前,“邓瑛。”
  “嗯?”
  “你以后不要怕他,就坐着跟他说话,他要再对你不好,我就上会极门上去骂他。”
  邓瑛笑出了声,“今日阁老也在,我不能放肆。”
  “哦。”
  杨婉叹了一声,“那位大爷我惹不起。哎……”
  这一声叹得有些心酸,“我今日也站了整整一日,我惹不起的人还真多。”
  邓瑛忙道:“怎么了?”
  杨婉抿了抿唇,“蒋贤妃,忽然要看什么经籍,看便不说了,后来命我诵读,我给读了大半日,她宫里的宫人差点没睡过去,摆明报复我。”
  “是因为上次你检举延禧宫的事吗?”
  杨婉耸肩,“还能因为什么?我算是明白了,姜尚仪为何那次罚我了。”
 
 
第56章 独住碧城(二) 她觉得要出事呗。……
  护城河值房这边,李鱼正蹲在墙根底下,在炭火筐子里挑烧铜锅的炭。
  筐子里的柴炭个头大的少小的多,下面的一层则几乎是碎的。
  李鱼边挑边道:“看着都没什么好的了。”
  宋云轻提着水走过来,往炭筐子里看了一眼,对挽着袖子在砧板边切菜的陈桦道:“今年拨到二十四局的银钱是不是比往年少啊。”
  陈桦暂时放下刀,抬头叹了一口气,“说了要缩减内廷的开支,不过我让他们搬来的这一筐,还不是全碎的,大得也能挑几个吧,李鱼你再仔细翻翻。”
  李鱼拍着屁股上的灰站起身,“都翻过了,就这个几个能烧一会儿。”
  他一边说一边拿给宋云轻看,“姐你看看,我觉得也够了。”
  宋云轻道:“够了就丢到锅子下面点起来吧,欸……算了,你还是陈桦点,你毛躁得很,仔细烧着。”
  陈桦听她这样说,便擦着手从案板后面走出来,“我很久不做这个事儿了。”
  “我将认识你的时候,你可是混司堂烧炉的。”
  陈桦听她揭自己的底,无奈地笑了一声,点头认命道:“行,是老本行。”
  正说着杨婉端着一盒糕点从承乾宫的方向走过来。
  宋云轻冲她招了招手,“邓督主呢,你不是去东华门上寻他去了么?”
  杨婉放下糕点,“他回厂衙了,过会儿才来,你们现在就开锅了吗?”
  陈桦道:“嗯,炭不好,怕一会儿煮得慢。”
  杨婉听完随口打了个趣儿,“陈掌印不是害我么,明的我今日请客,你掌管惜薪司,什么好炭没有,就给我这些。”
  陈桦道:“哎哟喂,杨掌籍,您可别在云轻面前乱说,如今这炭啊都是衙门造册,依着数目采买的,以前宽裕的时候,外面的炭军(1)还能自个昧下些,如今可难了,就我拿来的这些,还是年初库里扒拉出来孝敬司礼监,结果老祖宗发慈悲,给赏回来了的。我看今年冬天,怕是更难。”
  宋云轻问道:“怎么就缩减得这么厉害。”
  陈桦摇头道:“这谁知道。”
  “户部紧。”
  杨婉随口接了一句,打开点心盒子,挑了一块绿豆糕递给李鱼,“小屁孩,给你先吃。”
  陈桦倒是没太在意杨婉的话,宋云轻却道:“户部紧?是什么说法?”
  杨婉道:“你当我没说,朝廷的事,咱们还是不议的好。”
  宋云轻托着下巴,“这也不单是朝廷的事,你没见咱们的俸禄也跟着缩了吗?横竖我想知道为什么。”

  陈桦道:“那你也不能问杨掌籍啊,她也是尚仪局女官,怎能比你知道的多?我们这些天天往外面跑都不清楚的事儿,人杨掌籍能跟你说些什么”
  宋云轻道:“你瞧不起谁呢,我是不行的,杨婉可比你和李鱼都要清醒。”
  杨婉笑了一声,“其实也不复杂,就是南方清田结束,户部要一笔银子来收官田,但是今年年初,因为封赏蒋贤妃一族,内廷亏空得厉害,户部又捏着银子不肯发补进来,这不就得缩节了吗?”
  宋云轻听完,冲着陈桦扬了扬下巴,“你瞧,比你清醒吧,你还敢说什么。”
  陈桦赔笑道:“不敢不敢……”
  刚说完,正巧看见邓瑛从护城河边走过来,陈桦忙站起身行了个礼:“督主,您可算来了,我被两位女官大人训斥得快没辙了。”
  邓瑛听他说完,只是看着杨婉笑,没有说什么。
  陈桦见此,捂着脑门道:“哎哟,我忘了,您也是个不敢回嘴的。”
  宋云轻起身向邓瑛行礼,杨婉也跟着站起来向邓瑛行了个女礼。
  邓瑛忙作揖回礼,“你们如此,我还如何坐呢。”
  宋云轻道:“督主您只管坐,不用理会奴婢们,今儿是杨婉做的东,一应的吃食,碗碟,锅炭,都是要从她的俸禄里出的,奴婢们跟着坐陪,自然是要伺候起来。”
  杨婉弯身将邓瑛身后的凳子往桌前挪了挪,“坐吧,云轻说话就这样。”
  “好。”
  邓瑛撩袍坐下,云轻等人也相继坐下。
  陈桦翻着锅子底下的炭道:“这炭也是不大好,烧这会儿了,汤水还没滚。”
  宋云轻道:“你别老去翻它,让它在底下自个醒一醒就旺了。”说完,又看向邓瑛问道:“对了,督主,我今儿听说,司礼监要在东边奶子府(2)那儿给皇次子再挑几个乳母。”
  李鱼吃了一口绿豆糕,含糊道:“都已经两个乳母在伺候了,还挑吗?”
  宋云轻道:“蒋贤妃怀孕的时候,奶子府那儿就备下了八十来个奶口,光禄寺每天四两肉,八合米地养着,隔不了几日,地方上还给送物送钱,就为预备贤妃这一胎呢。我还记得,当年宁娘娘有孕,也不过备了五六个,真正使上的也就是一两个,后来皇长子殿下满了三周岁,宁娘娘就把乳母们都发放回去了。再看看如今延禧宫这架势,哎……”
  她叹了一声,“这宫里克扣咱们的钱,不就使到这些奶口身上去了吗?”
  邓瑛将手握在膝上,有旁人在场,他坐得很规正,在杨婉眼中,看起来莫名很乖。
  宋云轻问他,他便轻咳了一声,认真回应,“挑选乳母的事,是郑秉笔在负责,本来宫里也没有常例,宁娘娘简朴,所以只使了一两个,但蒋娘娘年轻,延禧宫多使几个乳母,也是皇后和太后的意思。”
  杨婉听到郑月嘉在负责甄选乳母,忽然背后一阵恶寒,手里的筷子冷不防“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李鱼忙叼着糕饼钻到桌子底下去替她捡起来,“欸,你自己请客还掉筷子,这不吉利的好吧。”
  宋云轻闻话,照着他的脑门就一敲,“你瞎说什么,仔细我轰你下去。”
  李鱼抱着头“哦”了一声,忙低下头继续咬他的糕饼。
  杨婉抬头问邓瑛道:“这些乳母都是附近州县挑送上来的民妇吗?”
  “是,不过军籍的也有。”
  “哦……”
  杨婉没再往下问,背后的那阵恶寒却一点都没消退。
  好在锅里的汤此时开了,宋云轻为了缓解尴尬,便招呼杨婉汆羊肉。
  羊肉一下锅,原本清亮的锅底就飘起了一层白色的血沫子,杨婉有些下不了手,比起将才掉筷子,她觉得这个腥膻的场景更加不详。
  邓瑛发觉了她神情当中的不安,放下筷子侧身问她道:
  “怎么了。”
  杨婉看着沸腾的汤底,却不知道怎么跟邓瑛说。
  她想起了春夏之交的那场“鹤居案”,那场为一个宫人而杀三百人的惨剧,也想起自己导师当年的关于宁妃猜测。
  鹤居案并没有具体的年月日记载,大部分的文献都只给了出了“春夏之交”这么一个模糊的时间。
  杨婉起先是比较认可主流观点,也就是《明史》上的记载,说是有一个宫女不堪苦役和责罚,铤而走险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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