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她与灯  发于:2021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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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茫茫的雪地上落满枯枝乱叶,外出务工的年轻人还没有回来,四处静悄悄的,隔壁的小姑娘家在烧柴烤火,杨婉路过的时候,被那家人热情地邀请去蹭火。那时她起来就像个外乡人,宽大的羽绒服,没网时只能用来玩切西瓜的iPad,不离包的护手霜……每一样都让小姑娘觉得很新奇。
  但是,相比于女孩的自在,杨婉只能局促地缩在柴火堆后面,抠头思考她没过稿的论文,因为听不懂乡音,交流时她反而是尴尬的那一个,小姑娘递了个烤红薯给她,她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杨婉。”
  “什么?”
  她回过神来,忽然一个没蹲稳,一屁股坐到了雪地里。
  邓瑛忙把她捞起来,忍不住笑道:“你在做什么。”
  杨婉拍掉身上的雪,对邓瑛道:“我在想你一来,就突然什么都有了。哎,我虽然照顾着殿下,但今年正月开头,实在没让他过好。”
  “不要灰心,杨婉。”
  “我知道。”
  她说完,回头看向恒寿斋,“他害怕祸及文华殿其他的讲官和侍读,北镇抚司过来讯问的时候,已经不怎么说话了。”
  “殿下这样是对的。”
  杨婉回过头,“那你要怎么问他呢。”
  邓瑛道:“我今日除了来看看你们之外,也很想问问你的想法。”
  杨婉一愣,“我?”
  “是。”
  杨婉咳了一声,“我能有什么想法。”
  邓瑛道:“黄然案虽然是刑案,但是牵扯到皇子,也是内廷私隐,陛下不允许三司介入,就是有意把这个案子遮在内廷。既然陛下有这样的意思,那我在北镇抚司,应该有斡旋的余地。”
  杨婉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强迫自己顺着邓瑛的思路再次梳理黄然案的前后。
  邓瑛的分析和明史抹杀掉黄然案的逻辑是吻合的,贞宁帝囚锁易琅,命北镇抚司与东厂共同讯问,甚至遣官申斥,都是在警示自己的这个儿子,要他惧怕军权和父权,事实上,他要处置的只有黄然,和那些偶尔言语失桎的讲官。
  “北镇抚司对黄然用刑了吗?”
  “用了,如今在刑逼那一句诗的含义。”
  杨婉抬头道:“诗?什么诗啊。”
  “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间三尺冰。”
  “黄然写的?”
  “对,是醉后所写。但事已至此,我觉得这首诗的含义已经不重要了。”
  杨婉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你觉得他活不下来?”
  邓瑛点了点头,“我之前有尝试过拖延锦衣卫,然后设法遮掩那首诗,但我没有料到除夕宴上的事,如今已经晚了,现在我担忧的是你哥哥。”
  “我哥哥?为何?”
  邓瑛道:“这个案子审到最后,有两个了结的方法,第一个是在黄然身上了结,第二个,是牵出这次立储辩论的“主使”,然后在他身上了结。杨大人和白阁老一直主张清田,但是对于清田策,陛下尚在犹豫,南方的几个宗亲藩王,已经有人走了何掌印的门路,向陛下陈情清田对他们的损害,一旦陛下在清田策上动摇,黄然案就很有可能牵案到杨大人。”
  杨婉接道:“所以这个案子必须尽快了结。”
  她说完抱着头,太阳穴像针刺一样的痛。
  “怎么了?”
  杨婉摇了摇头,“没事,邓瑛你让我想想……”
  她刚说完这句话,恒寿斋的门忽然开了。
  邓瑛转过身,见易琅光着脚站在门前,沉默地看着炉火前的二人。
  杨婉见此忙站起身奔到易琅面前,“怎么鞋也不穿,走,进去,奴婢替殿下把鞋穿上。”
  杨婉急于想把易琅带走。
  自从那日在承乾宫外面,目睹易琅对待邓瑛的情状,她就不想邓瑛和易琅再见面。
  虽然邓瑛说过,让她看着就好,但她还是不想眼看着他把自己的手,谦卑地伸向那一副她一点都喜欢的枷锁。
  “邓督主,你先……回去吧……”
  她试图把易琅带进去,然而易琅却没有动,反而抬头对邓瑛道:“邓厂臣,你不要走,我有话问你。”
  “殿下……”
  “杨婉。”
  邓瑛唤了杨婉一声,随之笑着冲她摇了摇头,走到易琅面前,屈膝跪下,“奴婢请殿下安。”

  易琅低头看着他,“父皇将我禁锁在此处,不允许任何人探视,你既能见我,便是父皇遣来讯问我的钦差,既是讯问,你为何不穿官服?”
  “奴婢不想冒犯殿下。”
  易琅道:“你不想冒犯我,是因为我姨母吗?你还在觊觎我姨母。”
  邓瑛没有出声,杨婉蹲下身,将易琅揽入怀中,“殿下……”
  话才开了一个头,却被易琅打断,“我虽身在囹圄,但师傅们教过我,任何时候,都不能失了皇家仪度,我宁可你待君父对我严词讯问,也不要你因为姨母同情我!”
  杨婉怔了怔。
  她心疼易琅被皇权和父权羞辱,却疏忽了,他也是以皇权立身立命的人。
  杨婉想着,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衫。
  雪风瑟瑟地吹着邓瑛的脊背,以及杨婉和易琅的面容。
  在杨婉不知道该如何开解这两个人的时候,邓瑛开了口。
  “奴婢其实不想讯问殿下,因为殿下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说完,抬起头看向易琅。
  两人一跪一立,却将好可以互相平视,“即便奴婢代天子讯问,奴婢也不愿意轻视殿下。殿下虽然身在囹圄,暂时受桎,但请殿下不要难过。殿下在此处所行之事,文华殿的几位大人,都感怀在心。”
  易琅听到这句话,忙道:“师傅们知道我不是故意害他们的吗?”
  “是。”
  邓瑛点了点头,“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易琅冲着杨婉露了一个笑,虽然很短暂,但这是七日来,杨婉第一次看到易笑。
  “你起来吧。”
  邓瑛复又行礼,“奴婢有罪,不敢起。”
  易琅低头道:“姨母不喜欢我对你严酷,我也不想看到姨母不开心,念在你未行越矩之事冒犯我姨母,我今日不责你,你起来吧。”
  “是,奴婢谢殿下饶恕。”
  他说完,扶地起身,脚腕上的寒疼令他险些没有站稳。
  杨婉看向他的脚腕,“疼吗?”
  邓瑛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要在殿下面前这样问我,替殿下穿鞋吧。”
  杨婉这才想起,易琅是光着脚出来的,忙牵着他走到榻边坐下,转身去挪炭火盆子过来。
  刚回头,却见邓瑛半跪在易琅面前,让易琅将脚踩在自己膝上,亲手理着脚踏边上的鞋袜。
  “我来吧……”
  邓瑛没有回头,“都一样的。你把炭火盆子拢到殿下身边来,太冻了。”
  他说完解开自己的袍子,将易琅的脚拢到了自己的怀里。
  杨婉看着他半跪在地上的那只腿,裤腿处露出厚厚的绑缚,证明这几日大雪,他的脚腕上的旧伤发作地很严重,但因为他说了,不要在易琅面前那样问他,杨婉还是决定,尊重他的想法。
  她摸了摸易琅的手,“乖乖穿好鞋袜,一会儿去炭盆那边烤烤,姨母去给你煮面。”
  说完,又看向邓瑛。
  他专注地在替易琅绑袜,杨婉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殿下也准邓厂臣烤一会儿,好么。”
  易琅没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杨婉这才推开门走回院中。
  临近正午,天却开始下雪了。
  毕竟是春时雪,很细很轻,落在皮肤上,一瞬间就仓皇地化掉了。
  柴火劈里啪啦地燃响,像放不响的哑炮。
  杨婉小心地避开火星子,弯腰挽起袖子,将抖散的面条放到锅里。
  她轻轻搅动着沸腾的水,想起上一次,煮面给邓瑛吃,还是在初秋的护城河边上,那个时候,张展春刚死,她也曾对邓瑛说过,“你不要难过,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如今同样的话,从邓瑛的口中说出来,竟然安抚了易琅。
  杨婉想着,不禁抿唇笑了笑。
  虽然那个时候的邓瑛,还把自己当成一个罪人,但是自己的话,应该也有安抚到他吧。
  “煮好了吗?”
  门声咿呀,邓瑛独自走出恒寿斋,“我帮你吧。”
  “不用。”杨婉挡开他道:“我煮面可熟练了。”
  说着将面挑出,一面盛入碗中,一面道:“你看你脚腕上裹得有东西,是我上回给你的帕子吗,会不会薄了一点,我出去以后再给你一条厚的。”
  “你的东西,怎么能够糟蹋在我的脚上,我甚至连带在身上都不敢。”
  杨婉用手抬起自己腰间的芙蓉玉坠子,摩挲着那颗木定珠道:“但你的东西,我一刻都不想离身。”
  邓瑛低下头看向那颗珠子,目光一温:“再给你雕一颗吧,凑成一对。”
  “那我还你什么呢。”
  邓瑛指了指杨婉身后,“我想吃面。”
  杨婉应“好。”
  转身又道:“等我挑好端进去,我们一起吃吧。”
  邓瑛摇了摇头,“殿下不会准的,不要再让他不开心了,倒霉的是我。”
  他说完,弯腰端起碗,“我站在外面吃吧,你赶紧进去,武英殿当年定址的时候,原本是要做佛殿的,但是因为朔气太强了,所以修建的时候才改了殿制,今日开始下雪了,你一定闭紧门窗,我刚发觉,殿下有些发热,我一会儿出去会让锦衣卫的人替他传御医,你自己也要保重。”
  “发热……”
  杨婉忽然抬起头,“我有个法子能让黄然案了结,但是有可能会伤到……不行……”
  她说完摇了摇头,“你当我没说。”
  邓瑛沉默地看着杨婉,须臾之后忽道:“可以。”
 
 
第53章 冬聆桑声(六) 大明手工一绝啊。……
  “你知道什么,就说可以。”
  杨婉端起面就往里走。
  邓瑛笑笑,追上她道:“可以试试,你对陛下的心思,一直掐得比我们都要准。”
  杨婉转过身,正色道:“邓瑛,这种事情上你敢信我的感觉吗?”
  邓瑛道:“不是信你的感觉,是因为这件事本来就在陛下一念之间,你之前可以帮到郑秉笔和宁妃,所以如果是你的法子,我愿意试一试。”
  杨婉抿住唇一时沉默,邓瑛也没有催促她。
  碗里的面渐渐冷下来,没有了烟气儿,杨婉终于松开唇,抬头道:“连日的讯问和今日的申斥,陛下是要殿下对君父有忧惧。若你回禀,殿下因连日讯问,忧惧成疾,也许陛下会立即赦免殿下。只要陛下有意保护自己的儿子,那么这件案子就不会牵扯到杨伦,只能尽快了结在黄然身上。但是……今日是你讯问,如果陛下开罪,这又是朝臣口诛笔伐你的一道罪名,我不知道会怎么样。”
  邓瑛看着杨婉,“杨大人对我说过,无论我做什么,朝廷都不会再接纳我。其实不用他告诉我,我心里也明白。对我而言,政治清明,清田策得以顺利推行,都是我想要看到的,还有……就是一定让你平安。”
  他说完,端起碗,低头吃了一口面,“都快冷了,快端进去吧,我吃了就走了。”
  杨婉其实很想问一问邓瑛,如果她不提出这个法子,这件事会怎么收场。
  但这个问题冲入她脑子里的时候,却让她再一次有了她自己不是漏网之鱼的感觉。
  她端着面碗,坐在易琅的榻边,翻开自己的笔记。
  之前写不下去的那段转折的空白,现在似乎写得下去了,但是,她怎么也没有办法,把自己的名字落到笔记上。
  ——
  这日夜里,惊惧相交的易琅果然发起了高热,到后半夜甚至烧得有些迷糊了,拽着杨婉的袖子,不断地唤宁妃。杨婉捂好他身上的被子,转身出去,用力敲开武英殿的门,门口的锦衣卫一把拦住她,刀刃照着她的脖子就抵了上去。
  “等一下。”
  杨婉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见甬道里张洛抬手,一面朝她走来,一面示意锦衣卫放下刀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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