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姁看向邓瑛的脚,“我们杨家这一辈,人丁不旺,杨伦是我与婉儿的兄长,我们下面,只有杨菁一个弟弟,可惜自幼与我们分离,也是多年难见一面。我入宫之后,再没有给家里的人动过针线,这还是第一回 ……”
她说着笑了,“如果厂臣不愿意把这个当成我的谢意,就当成一份心意吧。”
说完,也不再等邓瑛的回应,对杨婉道:“你要的针线给你拿来了,你先收着别动,等哪日云轻闲了,一道教你。”
杨婉垮了肩,“好……我学。”
杨姁含笑点了点头,“我去厨里看看轻云轻。”
杨婉看着杨姁的背影,轻轻靠在邓瑛的手臂上,“有个姐姐很好吧。”
邓瑛侧头道:“我是罪臣之后,家籍都除了,我不能有家人。”
“知道。”
杨婉挽住他,闭着眼睛道:“你想怎么样和我们相处都可以。”
门廊上的风轻轻地吹来,吹动杨婉柔软的衣裙,她行民妇打扮,发髻松垂,风一吹便乱了,她下意识地伸手挽住,手指拂过面庞,露出一丝憔悴的风流。
“坐会儿。”
“好。”
邓瑛屈膝坐下,抬手扶着杨婉也坐下来。
杨婉伸出自己的脚,并在邓瑛的脚边,两双柔软的鞋子踩在一处,门后的灯火笼着二人背脊,十分温暖 。院中的烟火气逐渐起来,肉汤煮沸,风里渐渐渗出油脂的香气。
杨婉靠在邓瑛肩上,“邓瑛。”
“在。”
“如果再让你选一次,你还会做厂臣吗?”
邓瑛望着院中的草木,轻声道:“会啊。”
他说着垂下眼,“但如果我知道会遇见你,这一路我会走得更慎重一些,至少不能把银钱都散出去,变成渣男。”
“变成什么?”
“渣男。”
“哈……”
杨婉闭着眼睛笑出了声。
“你还记得呀。”
“你说的话,我都会记住。”
“那我之前说,来日方长,你会记得吗?”
邓瑛没有说话,令他错愕的是,杨婉竟也没有强要他回答。
“我看到桐嘉书院的遗属们进京了。”
“是,还有老师的儿子,也来了。”
杨婉咳了一声,“这两个案子要重审了。”
“是。”
“这两个案子会不会要你的命。”
邓瑛摇了摇头,“不会。”
他说着用手托着杨婉的下巴,“婉婉,我虽身为下贱,但我生死由心,我这一生只愿把镣铐教到你手上,你牵着我就好,不要管旁人怎么看我,也不要为了我,去为难子兮。”
“我知道。”
杨婉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一点都不比内阁那些人卑微,相反你比他们都要高贵,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践踏你的尊严,内阁的人怎么对你我都不管,让他们折腾。我只去赌,我对你这个人的理解。”
“婉婉,你不过认识我四年而已。”
不止。
不止啊。
她张开嘴,无声地吐出这几个字。
埋首故纸堆十年写成的那本《邓瑛传》,如今回首一看,文字是那般的刻意,僵硬。他一生沉沉浮浮,但却没有喜怒哀乐。
而笔记中的男子如碎玉,如破月,如经风摧后的松木,如伤栖于湖泥中的鹤。
机缘巧合之下,他伏在杨婉面前,将一生的痛苦与欢愉,都捧给了她。
杨婉手中的这一本观察笔记,写满了他身上的伤病,他内心的挣扎,以及大明朝对他的利用和迫害,他是二十一世纪的历史课题,也是贞宁年间的一个鲜活的人。
这无疑是研究对象对研究者的献祭啊。
就像是为了感谢杨婉的到来,他解答了杨婉学术生涯中所有疑惑,成就了她,但也让她成为了这个后世唯一一个洞明一切的孤独人。
所以杨婉舍不得邓瑛。
作者有话要说:(1)吴川鞋:明朝的拖鞋
第147章 银沙啄玉(二) 讨论陈桦更听话还是邓……
“东家,水抬来了,灌在哪里啊。”
伙计们站在廊下唤杨婉,杨婉这才松开邓瑛,“抬进来灌到桶里就是了,你们也去吃锅子,今儿下的兔子肉多。”
伙计道:“云姑娘去上头找澡豆去了,我们还等着给东家送过来呢。”
杨婉道:“你跟她说不用找了,我房里还剩些,大约够了。”
“欸,是。”
伙计们灌了好热水,便跟着出去了。
杨婉牵着邓瑛走进房内,木架床前支开一道藤编的屏风,水温正好,蒸出细柔的白烟,杨婉转过身道,“澡豆在那个小盒子里,剩不多了,你将就用,我给你找衣裳去。”
说完便走到屏风后面去了。
邓瑛望向杨婉的床榻。褥子很厚很软,上面铺着绫面的被子,被面似乎是才浆过的,散着淡淡的皂角香气,床头放着几本书,其中一本还翻着,书面上是他从前写的批注。
床边安了一张高几,几上置瓶,瓶中插着一枝就要开落的杏花,除此之外,就没有多余的陈设了。邓瑛脱下身上的衫子,却不肯在杨婉床上坐下。他倚在墙上,低头解开腰上的汗巾,褪下外头的裤子。
屏风上映出杨婉的身影,屏内的人薄衣遮身,一无所有。
一阵寒意从地上升起,轻轻钻入邓瑛亵裤的裤腿。轻颤之余,他本能地生出一丝耻意。但心是定的。
这毕竟是杨婉的居室,只要是她在,哪怕他衣不蔽体,他也不必自认狼狈。
“邓瑛。”
“在。”
“嗯……你脱衣服了吗?”
“嗯。”
“那你走过来拿一下。”
说着,屏侧伸一只手,手上捏着一身新的中衣。
“你以前的旧衣都封在护城河那边,我走得时候带不出来,这一身是新买的,就是不大软,我反复洗了几次,还是不大舒服。”
邓瑛伸手接过中衣。那只手却扒拉在了屏侧边上。
“你慢慢洗,也可以泡一会儿。”
“婉婉。”
邓瑛望着屏上的那只手,“我这样洗……我怕会弄脏你的床。”
“那你今晚就睡在被你弄脏的地方,明儿我洗。”
“我来洗……”
“没事邓瑛。”
那只手从屏风上松开,声音却没有远离,“现在脏了我来洗,等你身子好了,就换我盯着你洗。”
她说完轻轻拍了拍屏面,背过身道:
“快洗澡吧,我就在外面坐着,洗完了,我们出去吃锅子。”
——
热腾腾的兔肉锅子,驱除了初春黄昏的寒意。
夕阳的余晖落在场院里,风轻轻地撩动墙上的葡萄藤。烟火气里杂着一阵纸张和墨汁的香气。
陈桦仔细地盯着炉子里的火,时不时地拿长柴去挑,宋云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站对面挑去,别挡着督主坐。
说完对邓瑛道:“督主你坐这边,不受风吹不到烟,那边儿留给我们来坐。”
邓瑛站着笑了笑。
“不用,我坐哪儿都一样。”
陈桦忙道:“您过来坐吧,您腿不好,婉姑娘特意给您烧一个炉子在这边。”
杨婉端着蔬菜从厨房里走出来,“姐姐在这儿,他不敢去尊位,他爱坐哪儿你们就让他坐哪儿呗,那个炉子又不是不能挪。”
她说完,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座位,“来,坐。”
邓瑛听话地坐下,宋云轻忍不住笑了一声道:“以前我还在宫里的时候,尚仪局的人都在说,督主虽然是个性子很好的人,但并不那么好说话,我那会儿觉得也是。不过杨婉,督主跟着你,到真是一句话也没有。”
杨婉帮着宋云轻摆碗筷,一面笑道:“要说听话,他比不上陈掌印。”
邓瑛与陈桦相视看了一眼,而后又双双避开了。
陈桦道:“我是笨,又没读什么书,云轻说话总是有道理,我糊里糊涂的,就听了。”
“我也是。”
邓瑛接了一句。
陈桦忙道:“您可不能这么说,您还没读书呢,您可是内学堂的讲学,不比翰林院的差,您听婉姑娘的话,那是因为人婉姑娘人好,您心里喜欢她……”
“陈桦。”
宋云轻一把夺了他的筷子,“人督主怎么想的你也知道,你知道,你也做督主了。”
陈桦忙缩回凳子上,“我做不了做不了,我不说了……”
杨婉笑着在邓瑛身旁坐下,这才发现,他的耳朵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
她忍不住笑道:“你就是说不得。”
邓瑛忙对宋云轻道:“没事,你让陈掌印说。”
陈桦忙摆手,“不敢不敢。”
杨姁拢着手笑道,“很多年没这么自在过了。”
杨婉替她添了一碗茶,轻声道:“我特意把锅子端到了外面,好让姐姐看月亮。”
杨姁拍了拍杨婉的手背,“你连这个都想到了。”
“嗯。”
杨婉朝青墙上望去。
“虽然这里的月亮没有蕉园梅林的好看,但是这座青墙年生久了,等月亮爬上去,映着月光,看起来青幽幽的,也很有味道。”
“是啊,清静最好。”
宋云轻道:“我们如今是清静了,只是你和督主,还清静不得。”
陈桦听完这句话,望向沸腾的汤水叹了一口气,“这倒是……内廷如今……哎……”
他叹了一口气,夹起一片兔肉汆入水中,粉红的肉瞬间发白,在锅里沉沉浮浮。
宋云轻道:“怎么了。”
陈桦摇了摇头。
宋云轻追道:“你话不说完,怎么让人放心。”
陈桦夹起烫熟的兔肉放入碗中,却没有立即吃,搁筷道:“内阁的大人们在清剿司礼监一党,好多旧案被翻了出来,这一个月拿了好些人。”
他说完朝邓瑛看去,“督主,听说您要掌司礼监了,这个节骨眼上您接手司礼监,就跟捧个刚从火堆里刨出来的芋头一样,竟难得很啊。”
宋云轻道:“你还是只看到了宫里的事,要我说……”
她一面说一面握住了杨婉的手,“最让人忧心的,反而在外头。”
陈桦道:“外头怎么了。”
宋云轻低头没有出声。
陈桦不解道:“我只知道,如今外面挺惨的,张先生的独子,和桐嘉的书院的遗属们进京了,顺天府外头的几个书社写了好些悼亡的文章。桐嘉书院周先生在刑场上说的那一句绝命词,什么望……什么血肉……”
杨婉接道:“望吾血肉落地,为后继者铺良道,望吾骨成树,未后世人撑庇冠。”
“对,就这两句。”
陈桦抿了抿唇,“这两句,被东林学派的李庆林写成了一幅字,被好些人拓了去。哎……这个案子虽然已经了结几年了,但听说,当时是真的惨。还有张先生的案子,听说也是冤案,都是因为老祖宗……呸!都是因为何怡贤要隐瞒琉璃厂的贪污案,才把张先生的逼死的。”
“行了行了。”
宋云轻打断他道:“你别说了,督主什么都还没吃呢,光听你一直说,说得也不是让人开心的话,来,督主,您吃兔子肉。”
“好,多谢。”
邓瑛笑着接过宋云轻夹来的兔肉,低头咬了一口。
陈桦不敢开口了,桌上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杨婉舀了一碗热汤递给邓瑛,抬头对宋云轻道:“我发觉你自从掌管了内坊以后,就越发像姜尚仪了。”
宋云轻叹了一口气:“对不起杨婉,本来吃得好好的,我们又少督主的兴致了。”
杨婉摇头道:“没事,我在他什么都要吃。”
她刚说完,邓瑛就端起汤碗喝了一口,又把碗里的兔肉全部吃掉了。
宋云轻这才松了一口气,“一会儿我和陈桦洗碗。”
“不用,你坊内还有好多事没做完,你去做事,姐姐去帮我理理绒线,碗嘛就我来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