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瑛收回目光,朝张洛点了点头。
“把衣衫给他。”
邓瑛接过衣衫,忽又听张洛道:“你的字是什么?”
“符灵。”
“谁给你取的。”
邓瑛顿了顿,方道:“张先生取的。”
“张展春。”
“是。”
张洛低头沉默了一阵,转身看向邓瑛道:“刑部奏请重审桐嘉案与张案,我正在审查当年的卷宗,张案牵扯到你,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邓瑛向张洛深揖道:“请大人为吾师昭雪。”
“为他昭雪,琉璃厂案的罪人就是你。”
张洛看着他寒声续道:“邓符灵,你司礼监唯一个活着出诏狱复职的人,何怡贤一死,你就是众矢之的,此时此刻,一点点罪名都将令你危在旦夕。”
邓瑛摁着手腕,低头道:“我身戴百罪,琉璃厂案不足内阁一论。”
“所以你不在乎。”
“在乎。 ”
“在乎什么?”
“在乎能在外面多活几日。”
“行。”
张洛撩袍跨入案后,“我不耽搁你。”
——
镇抚司的西侧门被打开,一阵糖炒栗子的香气迎面朝邓瑛扑来。
栗子摊的主人喜笑颜开地对踮着脚朝锅里看的女子道:“姑娘这心急的,且再等等吧,火候不够,这里面可不甜。”
“还要多久。”
说话的女子,衣着朴质,交领袄,马面裙,一根蓝布束发。
“婉婉。”
“啊?”
杨婉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朝邓瑛看去,随即自嘲般笑了笑,“想给你买栗子,结果半天炒不好。”
“你总喜欢给我买吃的。”
“那不然呢。”
杨婉一面说一面朝他走去,“我喜欢看你吃东西,你吃东西的时候很认真,偶尔还会笑。”
她正说着,后面的摊主唤道:“姑娘,栗子好了。”
杨婉忙转身道:“马上来。”
她说完一把握住邓瑛的手,“这样拉你,你的手腕会不会痛。”
“不会。”
“那你跟着我来。”
她没有再像当年那样刻意去握邓瑛的手腕,而是自在地扣住了他的手指。
比起邓瑛,杨婉的手十分温暖。这种触觉,令邓瑛陡然回想起了他受刑的前夜,他曾推开刑房的窗,期待一个比他身上更暖和一些的人出现。而她真的出现了,因为她这个人,他几乎释然了整个惨烈的人生。
“两包多少钱。”
杨婉朗声问到。
摊主看了一眼邓瑛,笑道:“你怎么不问。”
“哦……”
邓瑛有些尴尬,“多少……”
“他没钱。”
“什么?”
摊主诧异地抬起头,谁知面前的年轻人竟腼腆地笑了笑,坦道:“是,我没钱。”
杨婉低头从袖中取出半吊钱。
“这些够吗?”
“够了够了。”
杨婉挽住邓瑛的手,“你看看你想要哪一包。”
邓瑛低头道:“哪一包都好。”
“行。”
杨婉弯腰拿起两包递到邓瑛手中,“拿好,我把钱付了。”
摊主看着这二人笑而不语。
“走邓瑛,我们回去了。”
杨婉说完,从邓瑛手上接过栗子。
“婉婉你剥着吃,我来拿。”
“你拿着手不疼吗?”
她说完背过身,“你就跟着我走吧。”
“去什么地方。”
“回家。”
邓瑛站住脚步,“宫禁的时辰快到了。”
杨婉抱着栗子转过身,抬头看向邓瑛道:“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说。”
“什么。”
“我离宫了。”
“离宫?”
“对。”
“你回杨府了。”
杨婉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们既然承诺,我为什么还要中回杨府呢。你的外宅现在封着,我就暂时住在清波馆,嗯……不过……我最近身子有些不好,很多事顾不过来,所以,馆里人还挺多。如果你要休养,可能有点吵,我得回去跟他们说一声,不要闹你。”
邓瑛看着杨婉,“你怎么了。”
“跟你以前一样啊。”
杨婉顶道:“生病不吃药,拖着拖着就拖厉害了。”
“我……”
邓瑛窒了窒,“你为什么不吃药。”
杨婉抬头笑道:“放心,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是为了自惩,我只是,不想在出宫前,留下把柄。陛下对我过好,我就自然有罪。”
她说完一顿,随即压低了些声音,“你也一样。”
“嗯。”
“先不说这个了,跟我回家吧,今儿晚上不吃我煮的面,云轻下的厨,煮了热锅子,陈掌印也在,还提了一只兔子过来,可肥了。你先回去洗个澡,洗好了差不多就能吃了。”
邓瑛问道:“宋司赞还好吗?”
“什么宋司赞,你还记着她在宫里呢,她现在帮我打理着清波馆的后坊,我别提多省心了。 ”
她说着笑弯了眉目,“邓小瑛,你看我厉害吧,我可以给你买吃的,给你看病,还能让大家有事干,有肉吃。”
邓瑛含笑点头,“是啊,婉婉你真的很好。”
“那你一会儿多吃一些兔子肉。”
“栗子不吃吗?”
“谁说不吃,也要吃。”
邓瑛低头笑出了声,“婉婉,我吃不了那么多。”
杨婉怔了怔,“我也是,一开心就乱来。”
她说完挽了挽耳发,“吃不了就明日吃,别怕,来日方长。”
第146章 银沙啄玉(一) 研究对象对研究者的献……
清波馆这日闭了外堂门,陈桦领着伙计在后坊院里收出了一块空地,摆好桌椅。
宋云轻端着洗菜的水盆从厨房里出来,“都齐了吗?”
“齐了。”
宋云轻转身往里走,“那你把水泼了,进来帮我看着火。”
陈桦倒掉水,一面抖手一面进去道:“不是吃锅子么,还做什么。”
宋云轻揭开灶上锅盖子,“杨婉走的时候特意吩咐烧的。”
陈桦凑上去看了一眼,“牛蹄筋子呀。对腿好,婉姑娘真是什么都想到了。”
宋云轻笑了一声。
陈桦脸一下子红了,“你笑什么。”
宋云轻指了指灶边,“我也腌了肉,放那儿了。”
陈桦听了,喜笑颜开地奔了过去,揭开碗盖吸了老大一口气,抬头道:“谢谢你。”
“不用。”
宋云轻洗了一把手,“你在宫里比我辛苦,好好照顾自己。”
“嗨。”
陈桦摆了摆手,“我算什么东西,哪里配姑娘费神。”
宋云轻翻锅的手顿了顿,轻道,“什么话?”
陈桦忙道:“没什么没什么,我给你看火。”
锅里的汤汁“咕噜咕噜”地翻腾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陈桦的眼睛被灶火熏得通红,他索性抹了一把眼睛,望着灶火道:“能走出来真好,跟着婉姑娘自在地过日子,以后说不定还……”
“还怎么样?”
“还……”
陈桦说不出口。
宋云轻低头道:“我没想嫁人了。”
陈桦“噌”地一声站起来,“怎么能不嫁人呢。”
宋云轻抬头看向陈桦笑道:“杨婉没有嫁人,尚仪也没有嫁人,不都过得挺好的吗?”
陈桦抑制不住地扬起了嘴唇,但却不敢让宋云轻看见,忙不迭地背过身,“是……是都过得挺好的。”
宋云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看着火,我出去看看,杨婉和督主回来了没。”
她说着,放下绑在肩上的袖子,走入院中,随手点了点桌椅,回头唤陈桦道:“怎么还差一张椅子。”
“啊?”
陈桦忙跟出来数了一遍,“没差啊。”
说着转过身,轻声道:“难不成,娘娘也要跟我们坐一处?”
正说着,一个伙计扒在跨门上道:“东家回来了,宋姑娘里,水烧好了吗?”
宋云轻应道:“好了,你们担去吧。”
——
杨婉盘下清波馆之后,邓瑛还是第一次来。
杨婉并没有对馆内的布局做太大的改变,外堂做陈列,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书册,穿过外堂,便是通廊,廊上放着两只青花瓷水缸,缸中供养莲花。廊前接着一座跨门,走进去便是内坊院。
杨婉推开一道房门,弯腰点燃门前的油灯。
蹲下身换了一双鞋,又拿出另外一双放到邓瑛脚边。
“换上。”
邓瑛低头看去,那是一双布质的鞋,有些像吴川鞋(1),里面衬着棉绒,后面没有封跟。
“我也不知道这叫什么鞋,但在家里穿着很舒服,你脚腕上的伤越来越不好了,我看你将才跟着我走得很勉强,以后不出去,你都穿着这个。”
“好。”
杨婉低头看向邓瑛的脚,笑道:“先说,你这一双不是我做的,我没这么好的手上功夫。”
邓瑛问道:“宋姑娘做的吗?”
杨婉摇了摇头,“不是,是姐姐给你做的。”
邓瑛一怔,“娘娘?”说完忙要脱下。
“别脱。”
门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邓瑛转过身,见杨姁绑着袖子,抱着一篮针线立在门前。
“娘娘。”
邓瑛屈膝跪下,伏身叩首。
杨姁将针线递给杨婉,弯腰搀住邓瑛道:“快起来。”
邓瑛不敢起身。
杨婉低头道:“你不起来,你也别让姐姐一直拘着。”
“是……奴婢……”
“什么奴婢。”
杨婉打断他,“这是我的屋子,她是我姐姐,你还不肯脱你身上那身皮啊。”
“我……”
杨姁直起身,看着邓瑛无措的样子,含笑温声道:“婉儿,厂臣才回来,你别说得太重。”
杨婉应了一声,“好。”
侧身对邓瑛道:“姐姐护着你,我就认了。”
邓瑛不敢看杨姁,垂首道:“娘娘怎么会在此处。”
杨姁温和地笑了笑,“婉儿带我来的。”
她说着,蹲身向邓瑛行了一个女礼,“宁妃已病故,厂臣不必再称尊位,如果厂臣愿意,可以唤名讳,我以‘姁’为字。”
邓瑛揖道:“邓瑛不敢。”
杨婉笑道:“算了,连云轻有的时候都改不了口,何况他呢。”
杨姁拍了拍杨婉的手背,点头道:“也是。”
她说完朝邓瑛走了几步,“不管厂臣如何待我,厂臣都是我与陛下的恩人,如果不是厂臣,那我与易琅,恐将永不见天日。我知道你不肯受我的礼,所以,婉儿要给你做鞋,我看她做得实在不好,就帮她做了,这是我谢你的一份恩,希望厂臣能受下。”
邓瑛低头道:“我如何能将出自您手的东西踏于脚下。”
“那如果……”
杨姁顿了顿,“那如果你和婉儿一样,把我当作姐姐呢?”
她说完看向邓瑛,“你是自幼离家的人,跟着张先生长大,从前,应该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听说,你也曾有一个姐姐,嫁给了宋家,后来宋家做官做到了岭南,她也就跟着走了,因此逃过一死,但也再难与你见面。”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