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行问:“是贵妃娘娘亲口说的么?”
大伙儿摇头,但风言风语早就传开了,只因贵妃一向好大喜功,所以才有她们好奇的一问。
颐行笑了笑,“既然贵妃娘娘都不居功,这事儿还提他做什么呢。”说罢向三妃肃了肃,转身回永寿宫去了。
路上含珍握了握她的手,“主儿,我瞧您和往常不同了,再不是任她们揉捏的性子了。”
颐行说此一时彼一时嘛,“我现在有钱有位分,又能摆我老姑奶奶的谱了,一味做小伏低,她们也不能饶过我。”
含珍瞧着她愈发自强,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待穿过凤彩门,就要引她往南去。
颐行刹住了脚道:“回永寿宫啊,你要带我上哪儿?”
含珍诧然道:“您不是说了嘛,皇上要陪您一块儿上慈宁宫……难不成刚才是唬她们的呀?”
颐行龇牙一笑,“果然连你都糊弄过去了,说明我是真机灵。”一面拽着含珍进了咸和右门,一面道,“往后不能和贵妃走得太近,这人不实心。我是有意这么敷衍她的,也好叫在座的都知道,我和她从没有一条心过,免得这回抢我的功劳,下回捅了娄子让我背黑锅。”
不过无端牵扯上皇帝,有些尴尬罢了。没受宠,倒先做出个受宠的样子来,那些嫔妃们不免把她当成靶子,往后还不知道怎么挤兑她呢。
含珍却看得开,“您是从答应升上来的,受过冷遇也吃过白眼,还有什么可惧怕的。”
说得对,她是冷桌子热板凳一步步走过来的,日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应付。
回去重新收拾一番,点了口脂抿了头,估算着时候差不多了,方从永寿宫出来。
这里离慈宁宫也着实是近,出了启祥门一直往南,穿过养心殿夹道进永康左门,再往前就是慈宁宫正门。含珍替她打着伞,这个时辰暑气已经全来了,走在夹道里,就听见南边慈宁宫花园传来一阵阵的蝉鸣,那份聒噪,心像扔进了沸水里,载浮载沉着,要被这蝉海灭顶。
烈日照得满世界白光,夹道里的柳叶砖地面都油光铮亮似的。半空中浮着一层扭曲的热浪,从这里望过去,人像立在了火焰里……
人?颐行使劲眯起了眼,确实见三个身影站在永康左门前。为首的那个穿佛头青便服,腰上挂了一串活计,起先她还以为是办事的臣工,但走近了细看,发现原来竟是皇帝,就那么站在宫墙边的小片阴影里,看见她来,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又想装从容,于是散漫地调开了视线。
“万岁爷,您在这儿干嘛呢?”颐行脱口而出,说完才发现可能又戳着他的痛肋了,毕竟他们首次攀谈,她说的就是这句话。
小心翼翼觑着他,果然他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尴尬,“朕在这里,等内务大臣。”
什么内务大臣这么大的脸面,值得皇上顶着烈日站在门前静候?不过这是前朝的事儿,后宫女子不得干政,颐行哦了声,“那您接着等吧,奴才要上慈宁宫向太后谢恩。”
她蹲了个安,说着就要绕过去,皇帝没法,只好作势和怀恩说:“看来嵩明是被户部绊住脚了,叫朕这一番好等!算了,不等了……既然人在这里,那就上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去吧……”
怀恩道,这时候老姑奶奶一只脚已经迈进门槛了。听见他们这么说,回了回头,娇俏的脸庞被伞面笼得蒙上了一层柔纱似的,后知后觉道:“您也要上慈宁宫啊?那顺路,一块儿走吧。”
老姑奶奶有时候真不懂什么叫君臣有别,她对皇帝也并不是常怀敬畏之心,经常忘了自称奴才,一口一个“我”啊“我”的,但这并不妨碍皇帝包涵她。毕竟她生在尚家,是天字第一号姑奶奶,从小散养着长大。上了年纪的对老来子格外宠爱,因此她眼里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虽然刚进宫还知道恪守规矩,但相处一旦日久,她自然而然就忘记了。
美人盛情相邀,君子从善如流。皇帝颇有威严地嗯了一声,举步迈进了随墙门。
这时候的怀恩和明海都是有眼力劲儿的,远远挫后随行着。含珍亦是聪明人,绝不会夹在皇上和主儿中间。她将伞塞进了颐行手里,呵着腰向后退,退到墙根儿下,于是夹道里一下子空旷起来,最后只剩下并肩而行的那两位。
颐行倒没有什么不自在,她把伞面匀出一半来给皇帝,一面说:“这大日头底下,太阳晒在身上多疼啊,叫他们准备一把伞多好。您是不是觉得男人打伞女气,所以宁愿晒着?”
皇帝负着手,挺着胸,有些骄傲地说:“我们满洲巴图鲁自小风吹日晒,出门要打伞的,那是养在玻璃房里的盆栽。”
颐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你们爷们儿可真爱和自己过不去。”
皇帝乜了她一眼,“爷们儿的骨气你不懂。”
颐行眨巴了两下眼,心说也许是吧。努力地高擎着手臂,到这会儿才发现皇帝是真高,原来自己才将将到他肩头。
遥想当初,他在墙根撒尿那会儿,好像也不比她高多少啊。疏忽十年,自己的个头没见长,他却出落得长身玉立朗朗青年模样,岁月真是厚此薄彼。
“那您在我这伞下,凉快吗?”颐行问。
皇帝嘴上曼应着:“还可以。”抬头看了看,见伞面内里画着一只巨大的蝴蝶,便一哂道,“你对蝴蝶倒是情有独钟。”
颐行也随他视线仰头看,嗯了声道:“毕竟我和您结缘就是因为蝴蝶嘛。”
她大言不惭,完全不觉得扑蝶扑成那样有碍观瞻。不好的记忆要快点忘记,忘记了,才能愉快地笑对人生。
皇帝却因她忽如其来的撩拨,有点心不在焉。暗里只管腹诽,是啊,两次结缘都充满尴尬,下次得找钦天监算算,两个人是不是八字不合。
不过老姑奶奶是外表大大咧咧,内心铁桶一般。她在贵妃那里扯的谎,并未想过去圆,所以看见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庆幸,要不是他自己说要上慈宁宫请安,她就老神在在地绕过去了。
可能她的热情只对夏太医,皇帝无奈地想,得找个机会把夏太医派遣到外埠去,否则他的纯嫔就要有非分之想了――必须将这种懵懂的春心,扼杀在摇篮之中。
颐行呢,哪里知道皇帝在琢磨这些,走到慈宁门前略顿了顿步子,扭头一看长信门,发下了宏愿:“等天儿下雨,我要上池子里捞蛤蟆骨朵。”
皇帝对此嗤之以鼻,“你都多大了,还玩儿那个。”
颐行说怎么了嘛,“在家的时候我每年都捞,养上半个月再放生。那时候蛤蟆骨朵都长腿了,还拖着一条大尾巴呢,游起来一摇一摆,别提多好玩儿。”
所以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皇帝摇了摇头,对她的喜好只觉得迷茫。她也没有找玩伴的意思,现如今晋了嫔,身边伺候的人也多起来,反正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落单。
要进慈宁门了,颐行熄了伞,交给守门的太监,自己抚抚鬓角整了整衣冠,提袍迈上了中路。
这时候的老姑奶奶一脸肃容,很有经历大风大浪的气度。皇帝在一旁冷眼旁观着,发现人的地位不同了,果然底气儿也见长。
行至宫门上时,站班的宫人都俯身行礼,里头大宫女很快迎了出来,先向皇帝蹲安,又向颐行纳福,笑着说:“奴才笠意,请纯嫔娘娘万福金安。”
颐行赧然点了点头,“姑姑客气了,我来向太后老佛爷谢恩。”
笠意道是,“先前贵妃娘娘说了,万岁爷会陪您一道来,太后已经等了有程子了,万岁爷和娘娘快请进吧。”
颐行心头不由蹦哒了一下,心道这裕贵妃真不是盘儿好菜啊,有意在太后面前提起,到时如果不见皇帝,可知她在扯谎,那叫太后怎么瞧她?不过笠意当着皇帝的面把话说破了,也足够叫她难为情的了,只是这会儿不便说什么,只好装作无事地,视线轻轻扫过了皇上。
皇帝目视前方,毕竟是帝王,喜怒不形于色,也没有存心让颐行难堪,举步迈进了正殿。
太后正坐在东暖阁里,看身边大宫女春辰剪花样子。见他们过来,便正了正身子,笑着说:“今儿不是有外邦使节入京朝见吗,皇帝这么忙,怎么这会子有空过来?”
第51章 (夏清川,这名字……一听就)
人不能扯谎,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无情地戳穿。
皇帝之前还在暗中耻笑老姑奶奶,没想到刚一见太后,自己很快也落了马。还好有他帝王的威仪支撑着,即便糊弄人的时候,也像很有说服力的样子,正了正脸色道:“早朝时候已经见过了,底下的事儿,无非那些疆域、戍防、进贡事宜,有军机大臣分忧,朕就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了。再过半月是皇额涅寿诞,朕这程子忙于政务,没有好好向皇额涅请过安。恰好纯嫔晋位要向皇额涅谢恩,朕就陪着一道过来了,一则替她壮壮胆,二则也是儿子看望母后的孝心。”
太后笑道:“我一应都好着呢,你机务要紧,不必时时惦记着我。”边说边望向这位新晋的嫔,虽说重又扶植了尚家人,她心里并不十分称意,但昨儿见老姑奶奶杀伐决断的样子,倒也对她有了几分好感。
颐行终于等他们母子叙完了家常,太后也给了她见礼的间隙,便上前请了双安,然后跪地匍匐下去,朗声道:“奴才尚氏,叩谢皇太后隆恩。”
太后说起喀吧,又叫人搬了绣墩来赐坐,一面道:“到底是一家人,还是进了一家门啊。早前废后时,我原想着从今往后这大英后宫不会再见尚家人了,没曾想时隔两年,终究还是来了个你。昨儿揭穿懋嫔罪行那件事儿,你办得很好,合该赏你个嫔的位分,皇帝赐你封号‘纯’,也是瞧着你天质自然。往后你要勤勤勉勉侍奉主子,这深宫之中行路难,须得步步谨小慎微,切要戒骄戒躁,不可张狂。”
太后这番话是例行的训诫,颐行听了,在绣墩儿上欠着身子道是,“太后的示下,奴才字字句句都记在心坎儿上,绝不敢辜负太后和皇上的厚爱。”
太后颔首,长叹了一声道:“好好过日子吧,人这一生,说长并不长,倒也不必纠结于娘家的种种。依着福海贪墨的数额,你们尚家够得上发配了,但因念着老辈儿里的功勋,皇上还是网开一面了。其实你早前参选,我这儿也有一本帐,因着你哥子坏了事,那些曾经盘根错节的亲戚也怕受牵连,没有一个人愿意相帮,你在尚仪局做宫女,心里大抵也怨恨吧?”
颐行说不敢,“奴才从未怨恨,三选上头被筛下来,也是奴才自身不足,不配伺候皇上。”
太后笑了笑,验身这种事儿,好赖只需验身嬷嬷一句话,就像那个怀着身孕混进宫的宫女,不也顺顺当当留下了吗。
瞧瞧这老姑奶奶,生得着实花容月貌,先前皇帝的万寿宴上看见她,一眼便觉得和周遭宫人不一样,就是周身的那种气度,把宫女们衬得黯然失色。这样的人,终究是会出头冒尖的,想压也压不住,不过能到哪个份儿上,还是得看将来给皇帝添了几位阿哥。女人有了孩子才生根,才愿意实心为着男人着想。怡妃是太后娘家侄女,太后原倒是想扶植她来着,无奈这些年能力平平,故端贵人留下的阿哥交给她养,她也养不好,太后便对她没了指望。如今后宫来了新人,又是如此有渊源,皇帝也喜欢的,横竖先生个孩子吧,也好补了懋嫔遇喜的空欢喜一场。
说起生孩子,太后将视线转到了皇帝身上,“我听敬事房的人回禀,皇帝已经长久不翻牌子了?这是什么缘故啊?”
颐行一听便竖起了耳朵,终于有人提出了她的困惑,心里那簇小火苗立刻呲呲地往上升得老高。心道太后老佛爷,我知道啊,皇上他是志不在后宫啦,兴许他有了念念不忘的人,不过八成不会老实向您坦白的。
皇帝倒是镇定如常,那张年轻的脸上透着矜重端稳,微微偏着身子,南窗外的天光照着他的侧颜,那面颊清透洁净,浓长的眼睫低垂着,在眼下铺出一排淡淡的灰影。
“儿子两个月前练习骑射……”
“什么?”太后失态高呼起来。
母子两个面面相觑,皇帝张口结舌,太后满脸尴尬。
略顿了顿,太后才道:“伤了……有没有让太医好好诊治?太医怎么说?”
颐行低着头,乖顺地盯着自己的膝头,耳朵却一伸再伸,只差没贴到皇帝嘴上去了。
最后皇帝道:“太医诊治后,说儿子的腿伤不严重,只需安心静养就成了。”
原来是腿伤?太后长出了一口气,怨怼道:“既受了伤,怎么没有一个人来回我?”
皇帝笑了笑,和声道:“额涅吃斋念佛,心神安宁,儿子不过受了点小伤,何必扰了额涅清净。再说如今都已经好了,走路没什么妨碍,额涅就宽怀吧,不必为儿子担心。”